229.喜重逢、恍若隔世
三人住得幾日,便也知曉了一些全義寨之事。
寨中之人原本不過是這附近的農家、獵戶,或是作坊之家。
如今亂世逼征、難以為生,更有甚者枉入牢獄、或失去了親人、孩子,不堪官禍,便齊集到這伏龍山,建了這樣一個全義寨。
“你們在此建寨耕種,官府不來管束嗎?”寧葭道。
“官府自然看不得有人聚集抗租、逃征免役,但這伏龍山山勢險峻,他們打了幾次,都大敗而歸,所以現在輕易不來找我們的不快了。”莫金山道。
“大當家坐鎮指揮,想是胸有丘壑、宏才大略之人了。”寧葭道。
“小棠姑娘真會說笑,我莫某人原本只是個打柴為生的樵夫,不過空有一腔熱血、幾下粗淺功夫罷了,什麼丘壑、大略,那可不敢當。”莫金山笑道。
“能數次退敵而保得伏龍山安危,怎會是等閑之輩,大當家您太過謙了。”寧葭道。
“要說到這個,卻不是莫某人的功勞。”莫金山道。
“不是大當家?那是誰?”寧葭奇道。
“呵呵,此人並不願我等提及他,小棠姑娘就不必追問了。”莫金山道。
寧葭聞言,不便再問。
六順每日在寨中跟各人比劃拳腳,樂不思蜀。
這些人原本並不會什麼武藝,來至寨中后,方由莫金山、梁毅等教導修習,每日裏耕種之餘,勤加練習。
桃葉則幫着漿洗、燒煮,亦是自得其樂。
寧葭會得一手好針線,自然就攬了這樣的事。
三人在全義寨中,倒真如在自家一般。
所不同的是,少了許多煩惱、倒多了許多歡欣。
寨中隔個三五日、總有人送了許多大米、菜蔬來,偶爾還有些肉什麼的,倒也還富餘。
只是關於是誰送的這些,莫金山等卻從不提及,寧葭也不便多問。
這日,寨中人皆聚集至山中空地,莫金山立於前面,道:“營中之事已有消息傳來,巳時三刻營中換崗,就趁此時,把孩子們接出來。”
“這是要做什麼?”寧葭向梁毅問道。
“朝廷征了幾十個十幾歲的孩子,訓練完畢便要送去原來的除夜國戍邊,得趁這之前,把孩子們帶回全義寨來。”梁毅道。
“孩子?”寧葭道,想起那日在望雲鎮所見景象,心下自明,便向梁毅道,“讓我也去吧。”
“也好,寨中人手正不足,或許你的匕首能幫上忙呢。”梁毅道。
“我們已按先生所言做好安排,你們按計劃行事即可。”莫金山道。
“先生?是誰?”寧葭奇道。
“是我們真正的頭兒。”梁毅道。
“又是那個人嗎?”寧葭道。
“小棠姑娘真是冰雪聰明。”梁毅點頭笑道。
“他既是頭兒,為何不在寨中?”寧葭奇道。
“他道要找尋一件東西。”梁毅道。
“什麼東西?”寧葭道。
“我等亦不知,也或者是一個人什麼的。”梁毅道。
寧葭心中自是疑猜,卻亦毫無頭緒。
次日,寧葭便隨梁毅並寨中遣出之人一併下山。
一行人皆作普通百姓裝扮,分散向離凰縣軍營摸去。
到得軍營之外,巳時已過,三刻未至,便在遠處等候。
營中訓練的三十八個孩子早已得了信息,面上仍如往常一般聚在場地上操練,今日練得尤其賣力。
“這些猴崽子,終於學乖了。”帶領他們操練的督頭鄭鈞道。
三刻至時,督頭自去午飯,門外的衛兵便撤去,接替的衛兵尚未到來。
本是要待接替之人到來,衛兵方可離去。
但這是縣城內,平靜無事,是以並無如此嚴格。
而裏面操練的孩子們一看督頭走了,門口的衛兵亦撤去了,便互相遞了眼色,整理好隊伍,一齊向門外衝去。
待他們都跑出門去,一個兵士大聲嚷嚷起來:“喂!你們去哪兒?快給我站住!”
聽到嚷嚷聲,督頭鄭鈞衝到門口,望着已經跑遠的孩子們,罵道:“他娘的!敢跟我玩兒這手!快給我追!”
當下便調集兵馬,追了出去。
孩子們跑出一段,按預先安排好的分作三隊,分別向三個方向跑走了。
而全義寨的人一隊由梁毅帶領、一隊由三當家朱旭帶領、另一隊則由寧葭帶領,分別在三處接應。
“給我分頭追!”
鄭鈞大喊道,自領了一隊向東追出,另外兩隊則各向西、南追出。
寧葭同全義寨的人領着孩子們跑至城門,守衛兵士上前阻攔,寧葭一把匕首揮舞開來,那些兵士紛紛閃避開來,無人敢擋。
“快、快去稟告縣令大人!”守衛頭領喊道。
寧葭等跑出城門來,取路向伏龍山方向跑去。
鄭鈞帶領的官兵追至林中,忽然馬失前蹄,人仰馬翻。
地上不知何時已被人刨了一個大坑,鄭鈞連人帶馬摔入坑內。
寧葭等順利逃得,回到了伏龍山下,梁毅、朱旭所領之人亦都到了。
“小棠姑娘,幹得不錯。”梁毅笑道。
“多謝指教。”寧葭道。
一群孩子到了全義寨,莫金山道:“待風聲過後,便各自回家也罷,投親靠友也罷,我莫某人絕不難為你們。”
“大當家的,我們都願意留下來。”孩子們卻道,“就算回去,還是會被抓去營里的。”
“也罷,就先留下吧,以後再說。”莫金山道。
晚間,寧葭來至莫金山屋中,將自宮中逃出所攜帶之金銀首飾交予他,道:“如今寨中添了這許多人口,這些先貼補着用吧,日後再想更好的辦法。”
莫金山望着這些貴重之物,不免疑道:“小棠姑娘,你究竟是什麼人?”
“家父原是布匹商人,被賊人所害,我獨自流落街頭,這些都是從前之物,略表心意罷了。”寧葭道。
“原來如此。”莫金山點頭道,“那莫某就替寨中諸人多謝姑娘仗義相助了。”
“大當家的,這些你自拿去安排,不過,別說是我的。”寧葭道,“我不想多出事端。”
“好吧,既然小棠姑娘執意如此,莫某必當信守諾言。”莫金山道。
黃昏時分,離凰縣鄰縣鳳引縣,一處皮貨店來了一位客人。
破舊的斗笠遮去了他的大半個臉,下頜周圍鬍渣黢黑,瘦削的下巴讓人感到他整個臉似乎都蒼白無力。
他腰間配着一把半舊的劍,劍鞘已污損多處,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他的一雙手骨節突出,纖長卻有力。
“掌柜的,看貨。”他將一張虎皮放在了櫃枱之上,沉聲道。
“來了。”店主走出來,一看櫃枱上這張近乎完整的虎皮,不覺心中暗喜。
店中寥寥的幾位客人忙着看店中貨物,一邊口中不免閑談些雜事。
“秋老闆,你這東西怎麼又漲價了?前天不是剛漲過嗎?”一人道。
“季老爺,如今這店租都是一天一個價,我也是沒辦法呀。”秋老闆道。
“可不是嘛,昨兒個光豬肉一天就漲了三次價,真是沒法說了。”旁邊一人搖頭嘆道。
“如今這世道,唉……”又一人嘆道。
“你這張虎皮沾了這麼多血跡,很難清洗啊。”秋老闆向斗笠之人道,“最多給你二兩銀子,怎麼樣?”
“五兩,不要就罷了,我再去別家。”斗笠之人只道。
“我這說的可都是實價,你去到哪兒都一樣啊,”秋老闆又道,“這樣吧,我再給你加一兩。”
斗笠之人也不接話,拿起柜上虎皮就往外走。
“季老爺,你可聽說離凰縣抓三公主的事?”一人道。
聞聽此言,斗笠之人忽然頓住了腳步。
“你這人,咋是個急脾氣呢,再給你加五百錢,不能再高了。”秋老闆走出櫃枱向他道。
“三公主不是早就死了嗎?”季老爺道。
“那都是些傳言,誰知道呢。”方才那人又道。
“那抓到了嗎?”季老爺道。
“好像沒有,聽說她那一把匕首相當厲害,一般人近不得身呢。”那人道。
“再厲害有什麼用,到底是個弱女子,何況,那人還沒挪出空閑來呢,誰要是撞在他手上,那還能活得了?”季老爺道。
“噓,”那人忙噤聲道,“可不能胡說,小心着點兒。”
“罷了、罷了。”季老爺道,“你看這件皮襖怎麼樣?”
“不錯,就是小了點,再大些就好了。”
秋老闆見斗笠之人一聲不吭,又道:“你到底賣不賣?給你四兩,可行?”
斗笠之人便將虎皮扔到他懷中。
“好勒。”秋老闆收了虎皮,掏出四兩銀子遞與他,他接過銀錢,出門直奔城門外而去。
寧葭與桃葉、六順在全義寨安心住了下來,日子倒也安樂。
這日莫金山處收到消息,道縣令祝容五日後要在刑台將關押在獄中的抗租之人施以剜肉之刑。
縣中各處已遍貼告示,知會百姓們前去觀禮。
“這個惡縣令越發變本加厲了,連這樣的刑法也使得出來。”莫金山憤憤道。
“我們該怎麼辦?”梁毅道。
“這不是小事,得先問問先生才好。”莫金山道。
於是便遣人下山前去問詢。
兩日後的夜間,離凰縣東南糧倉失火。
火勢盛大,又兼風急助火,縣令祝容緊急調派各處兵力全力救火。
待大火撲滅,卻得知牢獄被劫。
關押在牢中的近百名囚犯逃出了獄門。
“豈有此理!”祝容怒道,“趕快給我追!”
寧葭與莫金山、朱旭並寨中其他一百來個人帶着三十多個逃獄之人向城東逃走。
這些人多是因不滿徵兵、賦稅、酷刑而被投入牢獄之人。
亂世濫用重典,這些人無不帶傷在身,有的甚至傷重難行,與上次營中孩子們的情狀有些不同。
因要攙扶傷重之人,寧葭等人的行速被拖慢了下來。
馬車皆在城外等候,要先出了城門方好。
然而剛至城門處,官兵已追至。
後來的追兵與城門處的官兵前後夾擊,寧葭一把匕首雖然兇猛,亦感吃力。
寧葭向莫金山大聲道:“我先對付守門的人,你們把城門打開,先衝出去。”
數道寒光閃過,城門處的守衛慘呼連連,滾倒在地。
莫金山與另一個人上前打開城門,帶着眾人往外衝出。
但幾個架着傷重之人的就落了后。
官兵們手執長槍、長劍刺將上來,寧葭連忙揮動匕首抵禦。
槍劍斷去,兵士們有些瑟縮,一人騎在馬上大聲喊道:“給我抓住她,賞銀五十兩!”
於是兵士們又不顧死活地撲了上來。
寧葭並不願多傷無辜,此時處處受制,力不從心。
兩桿長槍從她背後刺來,直逼她后心。
前面十幾把槍、劍亦同時刺來,寧葭只得先顧眼前,向莫金山等人大聲道:“你們快走!”
“遲姑娘,危險!”莫金山驚叫道。
卻見兩桿刺向寧葭后心的長槍同時斷去,一人躍落地面,與寧葭背對而立。
破舊的斗笠、半舊的劍、污損的劍鞘,滿是鬍渣的臉。
他長劍舞開,將近處的幾個兵士逼開,對寧葭道:“自己小心。”
說罷,上前一手夾起兩個傷重之人,向城外奔出。
若有人來擋時,右手長劍舞開,逼退來人。
到得城外將腋下之人交予寨中之人,回來又夾起另一個傷重之人,一般送至城外馬車近旁。
趁着這個功夫,寨中人已都撤出城來。
寧葭且戰且退,頓覺輕鬆了許多。
突見一匹馬跑至近前,斗笠之人彎腰伸手將寧葭拉上了馬,長劍逼退湧來的兵士,催開馬蹄,向城外奔去。
待他的馬踏出城門,莫金山與朱旭一左一右分別點燃了堆於城門處的柴火,一道火牆突然竄起,將追來的官兵擋在了城門之內。
寧葭等一行人得以順利脫逃,向伏龍山迴轉。
行得一段,忽覺馬速漸漸慢了下來,離寨中人的距離越來越長了。
寧葭尚未及開口問詢,那人忽然側開馬頭,向一側野地奔去。
“你是誰?”寧葭驚道。
“遲姑娘!”莫金山驚叫道。
“寧葭,是我。”馬上斗笠之人小聲道。
方才城中緊張之時,未及細聽,此時這個聲音就在耳邊,寧葭是聽得真真切切的,忽覺整個世界都已消失不見,只餘下了這個聲音,還有、身後這個人身上傳來的陣陣陌生而又熟悉的氣息。
淚水突然涌了出來。
斗笠之人忽感到寧葭的身體在微微顫動,緊了緊攬着她的手,催動馬蹄向前疾馳而去。
莫金山忙領了幾個人徒步追了過來,但馬行何速,又兼夜色深濃,很快就看不見寧葭與斗笠之人的身影了。
這匹馬向前跑出好一段路,又彎過幾處山彎方才在一處山坡下停下。
寧葭一聲不語,任這馬還有這人帶着她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馬蹄停穩后,斗笠之人先下得馬來,伸手去拉寧葭。
寧葭望了望他,卻自己翻身下了馬背,道:“多謝義士相助。”
斗笠之人揭下頭上斗笠,露出一張清癯瘦削的臉,迎着月光可見他眼中閃爍着瑩瑩的淚光,啞聲道:“我一直都在找你,終於讓我找到了。”
“義士只怕是錯認了人了,我並不認得你。”寧葭道。
“這裏沒有別人,你不必害怕,”斗笠之人道,“我已經來了,以後,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好好保護你的。”
說至此處,望着寧葭一張佈滿疤痕的臉,彷彿還有些淚痕,他臉上現出痛楚之色來,啞聲道:“對不起,我來得太晚了。”
說著,抬起干癯的右手,向寧葭的臉緩緩伸了過去。
寧葭突然背過身去:“我已說過,你認錯人了。”
“認錯人了?”斗笠之人奇道,“寧葭,你好好看看,看看清楚!雖然我是變了很多,你再仔細看看,你真的不認得我了嗎?”
見寧葭背對着自己,只是沉默不語,他又轉到寧葭身前,急切地道:“我是遲凜啊!你好好看看!你不可能不認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