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勝鎮(八)

小勝鎮(八)

江濯聽見“掏心”兩個字,心下微凜,順着他說:“殺了就殺了,怎麼還要掏心?”

那小孩哭道:“因為這心就不是我的!”

江濯說:“好,我懂了。那怎麼又要剖肚子?難道肚子也不是你的?”

那小孩啜泣:“你問題好多!我只告訴你,鎮上的人都是我殺的。你不是個好人嗎?好人就該替天行道,所以你不要問了,直接動手吧!”

江濯道:“找我要糖的小孩有不少,找我送命的小孩你還是頭一個,但是很可惜,我不幹。”

那小孩急聲問:“為什麼?我殺了人,難道不該死嗎?”

江濯不緊不慢:“你說人都是你殺的,你有證據嗎?”

那小孩獃獃落了會兒淚,忽然大哭:“你不信?我都跟你說了實話,你怎麼還不信?你……你要證據是不是?那我……我給你看證據好了!”

他倏地推了江濯一把,但是因為他人小力輕,江濯並沒有動。見他推得認真,便笑着說:“嗯?你推我算什麼證據?”

那小孩道:“我准你勘罪!”

“勘罪”是個神賜詞,何為神賜詞?就是通神者在傾聽神祇耳語時,得到的除咒訣以外的神語,這種神語與咒訣最大的不同在於,它們無法由凡人之口說出,只能由神祇自己念讀。

因此,當這小孩說完“勘罪”的那一刻,江濯的魂魄震動,險些被推出身體!就在這時,江濯中指上纏繞的“紅線”變得極為刺燙,把他的魂魄緊緊捆縛在軀體內。

“轟!”

那小孩似乎被無形的火燒到,他縮成一團,抱頭尖叫:“別燒了、別燒了!好痛……好痛呀……”

江濯因為魂魄晃蕩,眼冒金花,心想:我又沒放業火,祂叫什麼?難道還有別的火在燒祂不成?

可是他講不出話,因為勘罪令已經下達,即使他的魂魄沒有離體,其他事情也不會因此停止。而所謂的“勘罪”,即“勘校罪行”,換言之,就是這小孩是本地的神祇,祂現在命令江濯去親眼核定某個人的罪行!

——咚、咚、咚!

受命前來的靈官們抱琴敲鼓,唱戲似的:“在下名叫陶聖望,家住望州一小鎮,父乃鎮中守山人,本是尋常獵戶子,一朝得運上青天,娶得彌城美嬌娘……”

傀儡線帷幕般的層層拉開,光怪陸離的景象中,有個身影逐漸清晰。為首的靈官把琴“錚錚”彈響:“請勘。”

江濯頭暈眼花,捧着腦袋,心道:看來祂要我勘罪的對象,就是陶聖望了!

帷幕盡頭,那個身影終於轉了過來,正是陶聖望。江濯聽過兩段有關他的故事,在那些故事中,他或是詭計多端,或是笑裏藏刀,而令江濯沒有想到的是,他在自己的故事裏,竟然是這個模樣——

“我有個弟弟,什麼都比我好,我該討厭他,可是我做不到。他出生的時候,我抱着他,當時娘要死了。娘說,她會永永遠遠地保佑我們,我信了,然後娘親了我的額頭,就那樣死了。

“從此我既是哥哥,也是娘。”

那天陶聖望十四歲,他抱着弟弟,在屋裏從天黑等到天亮,可是娘再沒有醒。

弟弟啼哭不止,陶聖望刺破手指,用血喂弟弟。弟弟邊哭邊吃,他說:“你有什麼好哭的?不管你餓了還是冷了,總有我頂着。”

弟弟聽不懂,只顧着哭。陶聖望把他舉起來,冬日的雪光透過窗紙,落在他倆身上。陶聖望突然也哭了,他不敢往床上看,娘還躺在那兒呢。

“以後你就是我,”他聲音顫抖,眼淚直往下掉,“我也是你,天底下只有我們兩個是親人,你明不明白?”

弟弟哇哇大哭,陶聖望卻像是在跟自己較勁兒,把牙關咬得緊緊的,不肯再哭出一聲。等哭完,他把弟弟用棉被裹住,束在了背上。

“我們先把娘埋了,”他道,“再把爹殺了。”

陶聖望給娘梳了頭,娘的頭髮又黑又長,落在他的膝頭和臂間,讓他又是一陣鼻酸。可他打起精神,穩住手,替娘梳得整整齊齊。但是娘太沉了,他背着弟弟抱不動,只好改了主意,把這屋子給燒了。

雪地里寒風刺骨,陶聖望點着屋子的時候,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了。火光衝天,弟弟沒見過這些,手在空中抓灰塵,發出“咯咯”的笑聲。

陶聖望眼眸里映着火光,裏頭沒有一點純真。他麻木無神地望着那火,因為弟弟的笑聲,才露出一點鬆動:“你喜歡火?以後我常常放給你好嗎?”

火燒到一半,引來了別人。為首的是個粗獷漢子,見屋子着了火,朝陶聖望喝道:“好你個小畜生!又縱火行兇?就該稟了門主,早早把你趕出去!”

大伙兒趕去救火,只有那漢子快步走近,將陶聖望一腳踹翻!陶聖望倒在雪裏,任由他又踢又罵。那漢子說:“我去你媽的臭雜種!門主賞你娘倆一口飯吃,還不知感恩,又是縱火又是胡說,搞得外頭的人都道門主虐待你!”

漢子踢了一陣,看陶聖望不反抗,起了疑心,便彎腰拽住陶聖望的頭髮,把他提了起來。弟弟落在雪中,嚎啕大哭。那漢子一怔:“你娘生了?”

陶聖望像發了瘋,扯着他的袖子:“你滾,你滾!別碰我弟弟!”

那漢子說:“反了天了,這麼大的事兒,也沒個人知會一聲?!什麼你弟弟,你也配?跟你沒關係!小痞子把孩子偷了,想帶到哪去?你這膽子越來越大了!”

他將陶聖望摔在地上:“來人,把他捆了,一塊兒帶給門主!”

說完又看那屋子,見裏頭都燒得差不多了,一股怒氣上頭,回身又扇了陶聖望幾個大耳光:“你娘死了,輪的着你處置嗎?”

陶聖望讓他扇得鼻青臉腫,歪着頭,被拖出門,帶到他爹跟前。

他爹本名陶老三,原是望州一個小鎮上的守山獵戶,早年在山中尋到了個秘寶,將其獻給附近的宗門,也成了個通神者。他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極善鑽營,沒幾年,又借勢去了彌城,在那裏攀上了當時最有名望的神州門,從此發了跡。

又幾年,他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從陶老三變成了陶如故。什麼是如故?據說是神州門的傅老門主頭次見他,就對他說了“一見如故”,他喜不自勝,為了討好對方,把名字也改成了這個。

陶如故在神州門裏伏低做小,什麼臟活累活都搶着干,不論別人如何瞧不起他,他都不抱怨一句。正是這份吃苦的耐性,讓他討得了傅老門主的歡心,於是傅老門主臨終前,把女兒也許配給了他。

他娶了美嬌娘,多年經營,終於成了神州門的門主,在彌城好不風光。可惜他本就是個地痞流氓,本事有限,把神州門從彌城大宗做成了個末流門派,人也待不住了,帶着餘下的門徒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老家是個小鎮,通神的人都沒幾個,他回來以後又做起了鎮上的地頭蛇。從前還有老門主鎮他,如今本性難掩,把這些年受的委屈盡數算在他娘子頭上。他娘子雖然出身宗門,卻因老門主固守成見,不肯教女兒開竅,所以沒通過神,只是個普通人。

陶如故起初還有幾分顧及,後來連裝也不裝了,對娘子輕則吼叫,重則打罵。他因為半路出家,在修為一事上力不從心,這些年四處尋醫問葯,請了好些江湖騙子在府上住,成日與他們吃酒作樂,鑽研些歪門邪道。

今日他娘子死了,消息通報上來的時候,他正罩着氅衣,聽戲喝酒呢!

“孩子生了沒有?”他問,“幾時生的?”

陶聖望讓人摁在階下,臉貼着地面,聽他這樣問,喉間忽然發出了笑聲。

那抓着他的漢子又扇了他一巴掌:“你娘死了,你笑個逑?!白眼狼!”

陶聖望道:“這還不好笑嗎?哈哈!哈哈……世上竟有這麼好笑的事情!恐怕我以後再也聽不到比這更好笑的事情了!”

一院子的人面面相覷,都以為他瘋了。陶如故嫌他吵:“把他嘴堵上,不然他笑個沒完沒了,我還要不要講話了?”

那漢子答了聲“是”,不知從哪兒弄了團布,塞到陶聖望嘴裏。陶聖望止住了笑聲,身體還在抖動。

陶如故說:“生了嗎?”

那漢子忙道:“生了,生了!如榮慧大師所料,是個男孩,我叫人抱過來了。還愣着幹嗎?快把孩子給門主瞧瞧!”

陶如故接過孩子:“怎麼這麼丑?”

他身旁坐着的榮慧大師說:“門主,嬰孩剛出世的時候,都是這樣的,等過幾日長開一些,就好看多了。”

陶如故道:“丑點好,丑點好!”

那漢子笑:“旁人都盼着孩子漂漂亮亮的,怎麼門主非說丑點好!”

陶如故說:“漂亮有什麼用?反正也長不大,都是用來吃的,丑點剛好。”

風刮過樹梢,掉下幾叢雪,砸在陶聖望的不遠處。他獃獃地,覺得渾身涼透了,像是聽見了句鬼話。

不,鬼也不是這樣的,只有人才能說出這種話。

在座的幾個人都笑了,他們圍着陶如故,逗弄起那孩子。那個榮慧大師端的是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樣,從袖子裏掏出了小帽兒,戴到孩子頭上:“細看還是很可愛的,你們瞧,他已經會笑了。”

陶如故大喜:“靈根好,是個聰明孩子。大師,我的修為是不是有望了?”

榮慧大師頷首,陶如故頓時眉開眼笑:“好好好!總算盼來了這一刻。小福星,這可真是我的小福星!那依大師所算,咱們何時吃他好呢?”

榮慧大師掐指,故作高深:“他剛出娘胎,就有股清甜之氣,這是天地賜予,不可浪費。依老衲看,就明日丑時吧!”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w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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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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