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何德以格天 1
杜若薇望着少女,但見她紋絲不動地盯看着庭院,任時光流逝,仿若日出月落,滄海桑田都與她毫無關係。
相對無言,直到天色變得漆黑,才點亮燭火,握住少女冰涼的小手,嘆氣:“你和若蘭長得極像,脾氣也一樣。”
秦樂樂正要摔開她,聽她說起自己娘親,沉默半晌,終於問道:“我娘怎麼了?”
杜若薇目中悲欣交加:“若蘭平日溫柔乖巧,碰到大事卻倔強之極,那次家裏將她關在高樓,她也是這副模樣,臉色雪白,不吃,不喝,也不言語。”
秦樂樂恨恨道:“都是你們不好!阿爹誠意求親,你們非逼他們逃走,阿爹最愛娘親了。”
最後一句語音轉柔,帶着說不出的愛意,彷彿又見那些清晨和黃昏,花木扶蘇的亭台樓閣中,阿爹和娘親兩相依偎,恩愛繾綣的情景。
直到現在,她才真正體會父母對彼此的情意,以及,阿爹失去娘親的悲慟哀絕。
杜若薇見她臉色轉緩,語音中不禁增加幾分暖意:“長姐最寵若蘭,每日清晨第一件事便是為她梳頭。”
秦樂樂眼眶微濕,她還記得阿娘梳妝時的美麗,那七尺長的光亮濃密,如流雲黑緞一般鋪陳到地。
心中一軟,問:“大姨,後來如何?”到底這不是她的錯,她失去夫君,女兒和女婿。三哥哥若是含冤被害,我也會不顧性命地為他復仇。
“她從此變得有些顛狂,你阿爹安排她到一個隱士處治療,未料她好轉后不打招呼便偷偷下了山,不知去得何處。”
杜若薇的目光發直,沒有悲傷,只有仇恨,雪白的頭髮散在額頭,臉色乾枯,蒼老,隱隱凄厲。
這一切都是老頭子的錯,是他幫皇帝害死了三哥哥的父兄。否則,娘親不會死,爹也不會離開。
我要回府去將娘親的牌位遷出來,她一定不願留在那陰森,冷酷,毫無人味的地方。
秦樂樂端起茶杯遞到杜若薇的手裏,自已也捧起杯盞,一點點地吞着,凄苦,而絕決。
卻說小鈴子奉命收拾行李,匆匆轉回吹花小築,穿過滿園寂靜,很覺無趣:想當初,秦姐姐在這裏,天天有多熱鬧,多歡喜。
悻悻地經過書齋,裏面似有響動,先驚:大白天難道有賊不成?后喜:或許是秦姐姐回來了?”
“秦姐姐,你可想死……”推門大叫,話音未落便呆立原處,瞬間啞了鈴兒,撅起了嘴兒。
卻是方氏那日琢磨着秦樂樂曾住在小築,便毛遂自薦來清理房間,以找查那狐媚子能迷住三公子的原由,陳德義負責裝修,大男子不懂老婦心裏的彎彎繞,想着女人做事周到,立即准許。
岳霖托阿蠻看望心上人時,將她的隨身物什帶去大半,只有無關緊要的仍留在書齋,因此離開時僅僅鎖了自己的起居室。
方氏得以進入書齋,此時正將榻上絲被和衣衫裹在一起,見小書童張口結舌的模樣,問:“你不在朴園,來這裏幹嗎?”
小傢伙早被她拉着旁敲側擊地拷問過數次,此時見她擅自處理秦姐姐的物什,很是不悅:“公子雖說暫住朴園,可總惦記着小築,尤其是他的書房,叫我每日都來看看,有沒有不三不四的賊人……”
“放肆!”方氏一聲喝斥,小書童閉上嘴,見紙婁半滿,順手撿起一團紙,打開,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離開那日我清空了的,公子這陣子回來過,他還想着秦姐姐。
縹緲雲間質,盈盈波上身……青鳥不來愁絕,忍看鴛鴦雙結。綿綿思恨少年心,字跡卻溫潤雅緻,筆法老到。
方氏斜眼瞟見,暗想:狐媚子果然把三公子帶壞了。隨手打開的柜子裏,文房四寶,花粉胭脂,首飾玩物,應有盡有,件件精美,樣樣別緻。
再看牆角的古琴棋盤,書案上的詩集話本,畫得大半的花鳥工筆,更是傷心:三公子和那狐媚子在這裏,不知有過多少歡樂時光。
可憐我的紅蓮,每日想他,還當他是為了大業不顧兒女私情,不敢將心事表露半分,成天和寡婦孤女為義軍縫衣做鞋,手都磨起了血泡老繭,便是為了讓他少操一分心。
我苦命的女兒啊。她心裏悲傷委屈,眼見小書童站着發愣,沉下臉,催促道:“快去幹活!”
我家公子都不曾給我臉色,你這老貨想指使我。小鈴子被她激怒,猛然轉身:“好,我干。”
拎起字婁風一般衝出,又風一般衝進,將秦樂樂的包裹,衣衫,枕頭抱起:“秦姐姐的物什,我自會安排。”
方氏正恨得咬牙切齒,聽他叫得親熱,怒氣上涌,攔住童子的去路:“放下。”
“偏不”小書童要躲,老婦人要攔,來回數次,童子忽然一頭撞向對方腹部,方氏始料不及,被他撞得後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鈴子趁機沖將出去,過得一會,又兩手空空地回來,欲再轉移其他物什。
方氏瞬間氣得失去理智,翻身站起,左手揪住他,右手抄起雞毛撣子,劈劈叭叭打他屁股:“狗奴才,仗着三公子喜歡你,竟敢冒犯老身,說,那賤人給了你什麼好處?”
她膝下無子,守寡多年,生命的全部意義便是求得女兒幸福,丈夫和岳帥生死交情,女兒對岳霖一片痴心,她也早將他當成自家女婿,哪知半路卻殺出一個狐媚子。
雖說那妖精兩番來去,和三公子之間定有重大衝突,八成已然分手。但她一口怨氣欲出不能,此時小鈴子竟公然維護那狐狸精,正好撞在她的槍口。
小鈴子乖巧機靈,湖州城的人都知道他是岳霖的書僮,個個對他客氣,秦樂樂更對他百倍友好。
如今被老婦痛打,身上固然痛極,心裏更視為奇恥大辱,乾脆一不休二不做,抓住方氏撕打起來:“你要紅蓮姐給三公子做老婆,那是老貓嗅鹹魚,嗅想!休想!”
他年紀雖幼,但常年往返小還庄,對方氏的心事知道得清楚,將主人對待兩位姐姐的態度也看得明白,平時知趣地不吭聲,此時痛怒之極,就不管不顧地說將出來。
“我告訴你,秦姐姐比紅蓮姐聰明千萬倍,美貌千萬倍,對我家公子還有救命之恩,公子心裏除了她沒有別人,公子頭上的玉綰看見沒?那是秦姐姐送的,他天天帶着,便是天天想着姐姐,還說要姐姐為他梳一輩子的發。”
他口才本就極好,此時一意要氣方氏,更把秦樂樂說得無雙無對,猶如天仙,卻將偷聽到主人給愛侶的情話也漏將出來。
方氏聽罷怒火更旺:“三公子喜歡那妖精,除了她投懷送抱,一定也有你這狗東西穿針引線。”
下手更不留情,小鈴子究竟力弱,頻頻挨打,剛巧被一棍打在臉上,驀然間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哭,鬆開老婦,直奔朴園,一路嚎叫:“三公子,救命。”
方氏怔得一怔,來不及放下撣子,下意識地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