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花市燈如晝 5
瞧着女子雙頰暈紅,既嬌且羞的模樣,岳霖心裏明鏡一般,暗想自己曾經滄海難為水,千萬莫要誤了人家的青春。
毫無遲疑地婉拒對方示好:“我平素諸事纏身,沒有時間照管花草,不過,陳四必定喜歡,你要不在他和梧桐的定親宴時,帶幾盆到陳宅?”
紅蓮點頭稱諾,一顆心怦怦地亂跳:我該如何向他說,我願易,願易為他織布縫衣,紅袖添香,洗手做羹湯……
欲語還休,不由自主地垂下眼,視線觸及男子衣袖外修長漂亮的手指,忽然便想去握住它們,心思才起,如被火炙一般,愴惶看向自己的足尖。
岳霖的目光落在遠處薄霜浸染的寒林:樂樂的事,我必須親口告訴義父和二哥,無論如何,要爭取他們的理解和支持。
對待葉家杭,義軍內部也應有統一策略,不得過激反應,以免打破太后和趙構之間的微妙平衡。
沉吟幾息,開口道:“最近事故頻發,我想去一趟前線。也許,金戈蕩寇,埋骨沙場,才是將門男子的本色和歸宿。”
不!紅蓮驀然抬頭,生生忍住衝口而出的阻攔:他矢志繼承父業,抱負遠大,我怎好拖他的後腿?
“我們要去前線打金狗了,公子,何時啟程?我好準備行李。”跟着出門的小鈴子歡呼雀躍。
岳霖當即按啞他的鈴兒:“說風就是雨,這個想法,我還不曾和兩位先生商量。”
他先將想法告訴於我,顯然,在他眼裏我位置特殊。女子芳心暗喜:“前線也好,只,糧草,軍餉,方方面面的關係,離不得你。”
男子一如既往地謙和:“承蒙大家看在父帥的份上,對我信任有加,操心的其實是兩位先生。”
紅蓮遲疑片刻,鼓足勇氣地問:“難道,湖州,便沒有你留戀的地方和人?”
得到的答案面面俱到:“小還庄的鄉親是父帥舊部家眷,書院凝聚着義父心血,我與諸多同窗相處經年,陳張兩氏待我親如子侄,城中百姓,對我關愛有加,他們,”
“三公子不好了,出大事了。”他的話被匆匆行來的楊傑亮打斷。女子轉目,驚訝地發現,後方第一高手的臉上,竟有隱隱的惶恐。
年節剛過,湖州城的大街小巷,酒肆飯館,歌樓舞榭,就有民眾議論紛紛,說的全是宋庭立儲一事。
甚至,有人大逆不道地嘲笑趙構不敢與金國開戰,只因他已經不是男人。
儲君廢立關乎到王朝穩定和社稷的長治久安,歷朝歷代都被視為國家根本,是君王最忌諱臣下妄議的話題。
而不能行人道,則是趙構作為一個男子的奇恥大辱。
周官人危也。岳霖聽罷腦中轟鳴,剎那間竟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逐漸地冷卻。
趙構與金國鑒定不平等協議,達到偏安一隅和迎回太后的目的,卻自覺憋屈,加之外交需要,才釋放了二哥,默許他組建義軍在邊境牽制金人。
但,這絕不意味着他放任義軍及其支持力量的壯大。是以,前線和湖州都受到朝庭時時的監視,敲打和壓制。
去歲中書舍人俞超上書彈劾周官人,就是最明顯不過的例子。
眼下這出風波,即便趙構能忍,秦檜那奸賊為了維護主子尊嚴,完全可能以慫恿治下“妄議立儲,謾侮聖上”之罪賜死周官人。說不定還牽連到當初舉薦他的參知政事,少歧的伯父陳文宇。
這一招在頃刻間就能扳倒義軍在後方的最大支持者,迅猛狠辣,乾淨利落,狂風掃落葉一般無情。
事涉趙構最引以為恥的私隱,絕非出自秦檜或依附他的朝庭主和派之手。
葉家杭。眼前閃過少年那意味深長卻燦爛無比的笑容,岳霖只覺得身體都在微微地顫抖。
他帶娘親歸鄉,按理說風平浪靜地來去對他最好,能讓他忍不下去的,只能是我傷害了樂樂。
關係到她,我也做不到全然的冷靜。憶及那晚自己從未有過的失控和迷惘,岳霖懊惱地深嘆口氣,吩咐小書童:“收拾行李,我要去一趟杭州。”
曲尺朵樓,胭脂染就,夕陽斜照,琉璃碧瓦,依稀還記得幼時曾經見過的並不宏偉壯麗的宮城,如果可以,他永世,不願再去。
轉向紅蓮:“你懂刺繡,煩請到翠微綉庄請一幅精巧雅緻的觀音菩薩像,謝謝。”
望着他風一般消失的背影,紅蓮臉上的笑意慢慢凝結,心緒紊亂:他究竟,對我存有何意?
此時的秦樂樂並不知曉這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橋段,深坐窗前,盯看庭院那株花葉落盡的海棠樹,不可言狀地悲涼:平生摯愛,沒有一個留在我的身邊。
杜若薇坐在對側,凝視着她:“樂樂,你是小妹的女兒,也是我的親骨肉。”
婦人連日守在客棧,要求照顧少女,葉家杭怕引發心上人思憶亡母的悲痛,等到她傷情大好,才許了兩人相見。
秦樂樂毫無表情地打量着姨母,從上到下,從下到上,過得許久,冷笑:“親人?不先與我商量,直接選了最壞的方式將我的來歷講給三哥哥聽,你便是存心讓他恨我,可惜,他深明大義,你未曾得逞。”
杜若薇迎着她的眼光,坦然地承認:“我就是存心的,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和夢蘭同樣下場。”
秦樂樂全身一震,閉了閉眼,淡淡回答:“如今的情形,和那時全然不同。”
杜若薇痛心疾首地陳詞:“你可想過,三公子是何許人也?他要娶妻,他二哥和義軍豈不會查得一清二楚,你是秦賊的親孫女,三公子悅你,尚在激憤之下對你撥劍,其他的人,怕是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得到那時,你只怕在劫難逃。”
少女咬着嘴唇,倔強地回答:“我才不怕,只要三哥哥愛我,全天下的人恨我又何妨?”
杜若薇搖頭,語重心長又毫不留情:“那,你讓三公子如何面對義軍和那些主戰派,你這不是要逼死他,逼死你自己么?”
這是我們倆人的事。秦樂樂剛要反駁,又徒然閉嘴:除非三哥哥能和阿爹一樣隱在世外,否則,他必然要向別人交待。但,父兄冤情至今未雪,阿娘和小哥倆還在流放之地,他如何忍心?她又怎能因一已之私,去奪他的骨肉之情?
頓然語塞,只覺天地茫茫,時空悠悠,無一處一時能容得下她和岳霖。好容易修復起的一顆心,重又片片碎裂,千片萬片里,都有他情深難訴的眼睛,溫柔似水的笑顏。
太陽緩緩落下,暮色漸漸降臨,庭院幽閉,無人看見她心中悲哀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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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謚文正,北宋政治家,文學家,軍事家,教育家。一生正直清廉,幾次因觸怒皇帝被貶。他為官推行仁政,是著名的《答手詔條陳十事》的主要倡議者。他致力興學重教,培育人材,對宋代教育有開創風氣之功。
范文正公提撥了狄青等名將,對西夏採用討伐和懷柔並重策略,邊境得以大治。他也寫過眾多膾炙人口的詞作,歐陽修曾稱他的《漁家傲》為“窮塞外之詞。”
范文正公也是“只為蒼生請命,不為君王讚歌”的典範,他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更為後世讀書人所垂範。
2,宋朝趙氏在歷代皇室中,還是比較體恤百姓的,比如太祖訓誡不加農田之賦,皇宮遠不如其他朝代雄偉壯麗,史書也有多次皇帝想修建宮殿,卻因百姓不欲遷而退讓的記錄。趙構在下葬親娘時,需要拆遷一部分“士庶墳冢屋宇”,也是“先估實直”,最後按照市價加倍的標準進行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