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章 寂靜雨村
一天,三天,五天……在雨潮村呆的越久,格雷便越來越親身體會到了“雨潮”這個名字的意味。
雨如潮汐那般,日夜漲落。
在這裏,幾乎每一天的清晨都是從飄着綿綿細雨開始的。然後伴隨着天色漸亮,雨勢也在漸漸增大,等到了中午便到達了第一個高峰。下午的雨會稍弱,一直到了晚上天黑之後,才迎來一整夜的大雨。
雨還如潮汐那般,伴隨着月相活躍與衰弱。
在之後的幾天裏,每一天的雨勢漸漸從強轉弱。最後,格雷在來到雨潮村的第五天,獲得了一整天晴空,見到了久違的陽光。
但正如黏土板所記錄的那樣,好天氣只維持了一天。從晴天的第二天起,雨又開始下了起來,而且之後的每一天雨勢都比前一天更大。
而到了格雷停留在雨潮的第十天,黏土板上所記錄的雨季也只剩下了最後兩天了。這時候,雨勢也好像接近了最高潮。哪怕是在雨之潮汐相對最低落的早晨,降落下來的也成了傾盆大雨。而當到了一天中雨是最大的子夜,狂暴的雨更是轟隆隆如同瀑布一般地傾倒下來,若不嚴密地關上門窗,甚至根本聽不清自己開口說的話。
不過即便是在這樣糟糕的天氣下,格雷還是離開了古夫的府邸,出了門。
他今天有兩件事要做。
第一件事,是要去向新娘們“佈道”。
在十天前的那次事件過後,為了繼續有機會接近阿爾泰婭,也為了能從新娘那裏獲得信息,格雷找到了一個借口。他向古夫提出:新娘們現在實在是一個個不聽話又愚笨,為了讓她們理解雨神,為了她們以後能夠更好地侍奉雨神,新娘們需要學習更多。所以,他想要在每天祭典排練結束之後,為新娘們進行“佈道”。
古夫自然不假思索地相信了格雷這番話,並且帶着他去面見長老們,強硬地提出要求。
格雷表現出的優秀神棍素養再一次產生了的說服力,再加上他在救護阿爾泰婭的事情里確實立了大功,所以在半信半疑之中,長老們同意他進行一次嘗試。
之後,長老們便不得不承認:格雷的方法是顯著有效的。新娘們的緊張度與反抗性明顯下降,穩定性與服從性也明顯提升。
於是從那之後,格雷便開始了每天雷打不動的固定作息:每天,他都會趁着早晨雨勢較小的時候離開古夫的府邸前往舊教堂,在儀式完成後接觸新娘們,到了下午天黑前再趁着雨變小的間隙返程。
今天是第十天,格雷自然也照例出門,前往舊教堂。
和往常一樣,他從村子中央穿過,意識到當隨着最後之日逐漸接近,雨每一天越大,他在村子裏所見到的人反而多了些。
可能以往的冷落,其實是因為村人都在外工作。
但在這樣暴烈的天氣之中,在外工作已經幾乎困難到了不可能。所以除了像格雷或古夫這樣肩負與祭典相關責任的人還在外奔走,其實整個村子已經如同靜止。即使是白天,即使是雨勢較弱的早上與下午,村人們也不再外出。他們暫停了田間勞作,更不再去深林里採摘天堂蕈,只能整日整夜躲在自己那簡陋的屋檐下。
道路兩旁,不時能看到有村人站立在窗前,坐在屋檐下。
還有那些在特意卸去屋頂的露天屋子之中,中無所顧忌地抬臉迎向雨的雨之民。
所有人,一個個都仰着頭,表情獃滯地望着天空上落下的雨,一動不動。
從格雷進入一條街的這頭開始,一直到到他從街的那頭離開,這些人的動作都不會有絲毫的變化。
他們無視從面前走過的格雷,也不會有任何動作,只是始終盯着天上的雨,紋絲不動,像是一尊尊石雕。
——像是整個村子都被按下了暫停鍵。
格雷從他們面前走過,來回扭頭張望,隨意地觀察着道路兩邊奇怪的人們。
雨這麼大,什麼都不能幹,除了看看雨發發獃,確實也幹不了什麼。不過他好像也記得,前兩天經過這裏的時候,人們雖然也發獃,但還沒到這種紋絲不動的地步。
難道是伴隨着雨勢增大,人們一個個的抑鬱加重了?這倒不是說不過去,確實有研究表明,年平均雨日較多的地方,抑鬱症的發病率好像也……
格雷突然停下腳步。
靈感令他停下腳步,又將他從靈感狀態中踢了出去,像是要他去做什麼事情。
他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前方。
他正停在他第一次看到那塊記錄黏土板的那位年輕人的家門前。
年輕人不在家,因為他並沒有像左右的鄰居也一樣在屋檐下獃滯地望着雨。
不過反正格雷這次並不是來找那個年輕人的。
他只是盯着屋門兩側那兩顆他上次就注意過的枯樹。
死去的樹的樹皮已經開始腐爛,上面生長出五彩斑斕的菌類。
格雷盯着枯樹看了片刻,感應到了靈感的驅使,行動起來——他不假思索,利索地折斷枯枝,插入泥土,開始在枯樹腳下向下深挖。
很快,一個膝蓋深的樹洞很快被挖掘出來。
然後格雷望着樹坑底部。
——樹坑深處的土層,是乾的。
——旁邊露出來的樹根,是枯死的。
就在這瞬間,大雨與積水已經無情地朝着低洼處灌注了下去。轉眼間,樹洞已被雨水灌滿,水面在沉重雨點的打擊下不停地顫抖出大片的波紋,泛着粼粼波光。
一切都被淹沒在了水下。
格雷抬頭看了一眼毫無雨停跡象的陰暗天色,幾乎生出念頭:自己剛才看到的關於乾枯樹洞與根須的那一幕,只是幻覺。
但他知道不是。
因為這本就是他今天出門的第二件事。他本就是為了“確認”這件事而來的。
格雷抬起頭,望向四周。
當他在挖掘年輕人的家門口的時候,左近的村人們則繼續對此視而不見。
就像是沒看到就像看着他走過街道一樣,也同樣沒看他現在的古怪行為一眼。
格雷不由得喃喃自語道:“沒錯,沒錯,果然是這樣,就是這樣的。”
咚——
一聲悠長沉重的聲音打斷了格雷的思緒。
於是,格雷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抬頭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是山崖上的舊教堂。舊教堂的鐘聲穿透雨幕,降臨到了村子上空。
“終於想起來報時了?……不,不對,這多半又是哪一位可憐的新娘被——”格雷自言自語了一句,然後突然止住了話頭,飛快地左右張望。
因為他意識到了,與他不同,路旁的人們依然紋絲不動。
但這不是因為他們沒注意到鐘聲,而是他們從一開始,所望向的便是那個方向。
人們並不如格雷一開始所以為的那樣在看天,再看雨……他們一個個盯着的,是山崖上方的那座教堂所在的方向。
格雷望着眼前這一幕,咂咂嘴,眯起眼睛,品味出點什麼來了。
要說這個在雨中靜止的村子唯一還有活動的地方,可能就只有山崖上的那座舊教堂了。在這樣的大雨中,所有的事情都被暫停,唯有教堂里每日對新娘們的折磨不會停止。
被迫靜止下來的眾人只能關注着教堂,等待着教堂里的“那件事”結束。
並非今天,而是兩天後最終之日的儀式。
所有人都在伸長脖子等待着。
伴隨着雨勢而水漲船高的,是焦躁感。
狂暴的大雨是舊一輪雨季的尾巴,直到最後那一天,它終將結束,並迎來新的一輪……但在那之前,人們什麼都做不了,所以只能等待。
想到這裏,格雷不由得搖頭微笑。
在鐘聲中,他加快步子,朝向舊教堂方向走去。
……
進入教堂,格雷一抬頭,卻見伴隨着又一聲鐘響,阿爾泰婭正被嬤嬤們從鍾繩上被解下來,又一次。
不過這一次,她溺水的程度看起來比上次輕了不少,被倒吊之後水也順利地全都吐了出來。除了有些虛弱,也沒怎麼失去意識。
格雷與她對視了一眼,並未上前說話,反而是悄聲走到了不知為何躲在角落裏發抖的駝背瑪麗身邊。
其實在上次的事件過後,駝背瑪麗與麻臉可可在古夫與其他長老們的強壓下,已經收斂了不少,很久沒有弄出事情來了。但看起來,今天她終於有些忍耐不住,再次開始對新娘們施加了超過她們所能承受限度的折磨。
“小心一點。”他輕聲道,卻將老嫗嚇得差點跳起來。
格雷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裏,繼續細聲道:“自然,這些新娘們一個個的都比你漂亮比你年輕……可以理解,你的嫉妒我當然可以理解。”
“我沒有!”駝背瑪麗尖叫起來,但立刻又惶恐小心地張望了下四周,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道,“我只是在幫她們感受吾主!”
格雷根本不去理會她的爭辯,只是繼續往下說:“讓她們小小地受一點罪,也不是什麼大事……但你還是要小心一點,不要影響儀式。”
“以往,還從來沒出現過因為‘新娘沒了’而無法向雨神獻上新娘的情況呢。”
“別忘了你是為什麼而變成現在這個又老又丑的模樣的。“他帶着漫不經心的表情說道,然後將駝背瑪麗一瞬間幾乎失去燒光理性的扭曲表情收入眼底,然後愉悅地笑了起來,“所以,你要記得……小心點,別耽誤烏列的婚禮,別惹怒偉大的雨之主宰者,做好你身為一個僕人所應該做的。”
“失去的青春取不回來了,也只能失去了……但塗滿奶酪的麵包,也是能多吃幾天都是好的,不是嗎?”
“你說對不對?親愛的瑪麗。”警告完了,格雷轉身離開。
接下來,他便開始了對新娘們的佈道。
佈道以一對一的方式單獨進行——當然,雖然說是“單獨”,駝背瑪麗與麻臉可可兩名雨神祭司還是會在不遠處虎視眈眈地守着,防止兩人過於接近,或是說些不該說的話。
格雷當然沒把自己剛剛恐嚇過的對象放在眼裏。
新娘蘭尼,新娘塞布麗娜,新娘阿加莎,新娘卡婭,新娘瑪麗……
一位又一位新娘輪流坐到了格雷面前。格雷則十分熟練地將美德教會的神父的業務內容照搬了過來。
一直到最後,最後第二位上前來的,是“新娘可可”。
格雷對這位新娘的印象比剩餘那幾位更深刻。畢竟,雖然那件事現在已經是“沒發生過”的狀態了,但在格雷的視角來看,阿爾泰婭可是為了保護她而她死過一次。
剛才他也問了,阿爾泰婭這一次久違的溺水,也還是為了代替她。
和前面幾名新娘一樣,格雷帶着新娘可可進行了禱告,又用小故事講述神明的偉大,最後又看出了她心中的不安,安慰了她一番,並鼓勵她身為新娘候補要對自己將面對的命運感到自豪。
最後,當佈道的時間將近尾聲的時候,格雷笑容可親地道:“可可,最後,因為你最近的表現很好,所以我要送你一件禮物。”
“禮物?”
格雷沒直接回答,他只是微笑道:“閉上眼睛,向偉大雨神祈禱。”
然後,在新娘可可照做之後,格雷在手上掐出了梅比烏斯的印記。
一瞬間,外面的雨聲也是,天井的落水聲也是,驟然變弱。
不是因為天氣真的變了,而是因為梅比烏斯圍繞着兩人豎起了兩道屏障。
一道對外,就像之前那樣,不遠處的祭司與嬤嬤們將看不到也聽不到他們真實的交談情況。
又有一道,卻是將一個小時前的某一個時刻的“外部環境”剪切了過來,方向對內。
“好了,睜開眼睛吧。”做好準備后,他道。
新娘可可睜開眼睛。
她應該沒注意到雨聲的改變,但只是張望了兩下,便很快就發現了周圍與閉眼之前所發生的最大變化:“——大家人呢?”
“嬤嬤,婆婆,還有她們……”她環顧在轉眼之間就變得空蕩蕩的舊教堂,盯着不遠處那她閉上眼睛之前還有十幾個人扎堆的位置,迷惑不解,“大家人都去哪兒了?”
“這就是我送你的禮物啊,一份其他人都沒有的,獨一無二的禮物。”格雷攤開手忍住笑,一本正經地道,“剛才你閉上眼睛的時候,我把其他人都趕走了。”
“趕走了?為什麼?”
格雷突然湊近了一些,伸手用手心輕輕握了握新娘可可的手背,又立刻分開。
肌膚接觸令新娘可可瞬間如同觸電,幾乎從坐姿跳起來,卻第一時間驚慌地望向不遠處原本祭司們應該在的位置。
格雷看着她的反應,忍住笑:“……所以說了,她們都不在這裏。我們可以稍微親近一點點,出格一點點。畢竟平時的規矩實在太嚴苛了。”
新娘可可放鬆下來,呼出一口氣。
格雷則不動聲色地切換了稱呼,溫柔地喚出了新娘可可的真名:“——羅莎。”
少女身體一震,不由自主地抬頭與格雷對視。
又是格雷繼續看着她的眼睛,柔聲道:“你很辛苦吧。我也做不了別的,只能給你一個輕鬆的時刻。”
新娘可可點點頭,又迅速低下頭去,想要隱藏臉上飛起的紅霞。
“所以,放鬆。羅莎,你看,現在這個教堂里只有你和我……”格雷微笑着將新娘的羞澀收入眼底,然後話鋒一轉,“——而你討厭的那些人,現在一個都不在了。沒有恐怖的祭司,沒有粗暴的嬤嬤,也沒有你在心中暗暗咒罵卻又得不與她們在一起的同伴……”
“……”
“你有什麼平時不敢說的,又憋了很久的話,現在就都可以放心痛快地說出來了。”
新娘可可抬起臉來,笑容有些勉強:“沒,沒有!婆婆和嬤嬤都很好,我也很喜歡大家,每一個人!”
“真的?”
“——真的!”
格雷的表情冷了下去。
“不要說謊,羅莎。”他的聲音依然溫柔,但開始帶上嚴厲,“這是我苦心為你準備的告解聖事。”
“你知道什麼是告解,對吧?畢竟你曾經是美德信徒。但我要告訴你的是,告解當然並不獨屬於美德。”
“羅莎,雨神的新娘必須是純潔無瑕的。所以,在進入婚禮之前,你也必須首先將你的罪,一一向著雨神坦白出來。”
“……你要說出來,因為靈魂上一切大罪會因妥當告解而獲赦。雨神聽到,便會將你的罪消滅,同時賜給你寵愛。神的寵愛今後又會永久地守護着你,令你再也不用擔憂罪的侵擾。”
“但是,羅莎,首先……你要毫不隱瞞地說出來。”
格雷就說到這裏,聲音嚴厲。
新娘可可低着頭,開始不安地擺弄自己的裙角,時不時張嘴發出一個兩個音節,卻又沒有後文,似乎內心在激烈地掙扎着。
格雷看着她的樣子,嘆了口氣,再次用軟化的語氣道:“我知道,你肯定會擔心。但是你要相信我。我說了,現在這兒只有你我。你也要相信我,我保證不會將任何一個字泄露給第三人聽。”
“所以,你可以說出任何你平時不敢說的話來。不管那是針對誰的。”
“我只是希望羅莎可以遠離罪而已……我只想羅莎再次變回我最喜愛的那個純潔的小羅莎。”他再次前傾身子,將手覆蓋上新娘可可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不要讓雨神失望,羅莎……不要,讓我失望。”
新娘可可再次做出了觸電一般的反應,條件反射一般地道:“我想要向您懺悔。”
“嗯,我在聽。”格雷含笑道。
“我……”新娘可可咬着嘴唇,臉色糾結許久,最後還是咬牙道,“討厭阿爾泰婭!”
“因為——”她低下頭去,不敢讓格雷看到她的臉,但最後帶着憤憤不平的聲音低低地道,“因為您總是看着阿爾泰婭。”
“啊?啊,這——”格雷故意將為難的表情毫不掩飾地清楚地展現給新娘可可看,同時結結巴巴道:“羅莎,我,我——謝謝,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阿爾泰婭,阿爾泰婭她的確為你做過許多事,保護過你許多次啊!”
新娘可可果然被他彷彿袒護阿爾泰婭一般的態度激怒了,立刻就脫口而出道:“誰求她了!
“不過是喝幾口水而已!我根本就不覺得有什麼關係!祭司婆婆們都說了,雨神會保護我們不會讓我們被淹死的!這樣就自以為是我的恩人了嗎?
“不,我看這女人就是故意做些引人注目但又無關痛癢的事情,裝出一副主動犧牲的樣子,裝出一副聖女的樣子!這樣她就彷彿比我們高貴了,這樣她就可以勾引男人了!
“她就是個婊子,婊子!……”
新娘可可像是終於找到了宣洩口,一發不可收拾,開始了不停的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