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煞費苦心
第395章煞費苦心
深城,《尋心》劇組休息一周后重新開機,劉浩然終於迎來了與沈明的第一場對手戲。
今天是個多雲的好天氣,大學城的人工湖邊,攝影組和燈光組早早就位做好了測光、補光、試拍、走位等準備工作,劇務小哥兒們也完成了場控,就等演員進場。
沈劉師徒兩個從化妝組出來走向湖邊長椅,小劉同學垂着頭跟在沈師傅身後,一眼望去就是很沒底氣的樣子。
也是,頭一個月被自家便宜師傅花式摧殘,面對面搭戲不可能沒有心理負擔,沈影帝拍戲又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小劉同學自然壓力重重。
陳一鳴仰頭看了看天,目測應該不會下雨,磨上一天問題不大。
他今天沒有像往常一樣呆在監棚里,而是直接站到了攝影助理身邊,說不好這也是劉浩然的壓力來源之一。
見演員已經在取景框外就位,陳一鳴打了個手勢,副導演走了一遍確認流程,喊出了ACTION。
架在軌道上的三號機首先追身拍攝,兩秒后斜對面的二號機開始勻速後退。
按照拍攝方案,隨着兩人走近長椅,沈明扭頭看向劉浩然,就該輪到環軌上的一號機插入,然而陳一鳴先一步喊了“咔”。
“浩然,你慢了,再來一遍。”
二號和三號機早些晚些其實不打緊,因為可以後期剪輯,但環軌上的一號機切入的時機一定不能出差錯,這個機位涉及到角度,錯一點兒整個畫面的構圖就垮了。
完美的效果需要演員、攝影師、跟機員三者的默契配合,這一場演員只不過是慢走,已經算是簡單的了。
攝影機複位,場記複核,師徒兩個利用這段時間又試走了兩遍,十分鐘之後第二遍開拍。
這次兩人的屁股還是沒能挨上椅子,陳一鳴又一次提前喊咔。
“浩然,下頜收一收,放鬆一點。”
隨後陳一鳴拿起大喇叭喊道,“休息一刻鐘。”
依舊是小劉同學的問題,脖子上的青筋都快爆出來了,肌肉不受控制,內心戲也就無從談起。
攝影小哥兒們一鬨而散溜到遠處伸胳膊踢腿,化妝組的小姐姐則跑上來給兩個演員補妝。
鏡頭外的幕後,跟鏡頭裏的演員比較起來,壓力其實也不小。
陳一鳴可以毫無顧忌地拍上二十遍、三十遍,只為了從中挑出一個合他心意的鏡頭。
但對於掌機員、推機員、把桿員、燈光助理等人來說,每一遍拍攝,都意味着必須全神貫注地進行一次嚴絲合縫的操作。
稍有閃失導致執行不到位,影響到演員的表演或是出了技術性BUG,都將是無可挽回的錯誤。
演員的表演是主觀性的,某種程度上甚至不受演員自身控制,重複拍攝是天經地義的事,畢竟鏡頭情緒越是細緻入微,最終效果就越是虛無縹緲,概率堪比彩票中獎。
幕後人員的工作則是相對客觀的,考驗的就是身體控制力和崗位經驗值,錯了就是錯了,沒有任何理由可講。
因此一個導演的調度能力,不僅體現在呈現於鏡頭內的內容,也涉及到隱藏於鏡頭外的要素,不止包括調教演員,也延伸到整個劇組。
一張一弛,方為文武之道。
十五分鐘之後,第三次拍攝準時開始,還是兩人的並肩慢走。
沈明沉着臉,劉浩然梗着脖子,這次情緒終於對了。
這場戲是心理輔導員與尋新的第一次深入交流,也是兩人的第二次見面。
初次見面時,尋新仗着自學的心理分析知識,貿然揣測了一番心理輔導員與亡妻的關係,遭了一頓鎖脖攻擊,會面自然也就不歡而散。
那場戲情緒爆發激烈,難度要比這一場高不少,因此陳一鳴把拍攝順序往後調了。
相對而言,湖邊這場戲對劉浩然的要求就要低一些,台詞不算多,情緒轉換也不那麼跳躍,開場不服氣,中間心服口不服,結尾挽尊退場即可。
戲眼其實在沈大佬身上,靠一通嘴皮道理說服戲裏的劉浩然並不難,畢竟後者的反應可以靠演的,然而想要說服戲外的觀眾可就不容易了。
略微領先半步的沈明準確地在長椅前停步,扭頭看向身側左顧右盼的劉浩然,後者GET到凝視之後收起了玩世不恭,同樣準確地對上了沈明的視線。
陳一鳴內心微動,不錯嘛,第三遍就對上點兒了。
一號機始終將沈明的正臉納入取景框,隨着他扭頭的速率無聲旋轉,變焦操作無懈可擊,剛好把劉浩然的表情變化全程記錄下來。
“你知道嗎,那天你離開之後,我一直在想你對那幅畫的評論,想到半夜三更睡不着覺。
直到某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在那之後我馬上就睡著了。
這個問題就是,你不過是一個不懂事的半大孩子,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意味着什麼。”
沈明不急不緩地說著台詞,臉上帶着未知的悵惘。
一開始,他緩緩落座,側着身子,右臂鬆鬆地搭在長椅的椅背上,左腿閑適地翹起擱在右腿膝蓋上,視線斜斜向上看向依舊站立的劉浩然。
一號機隨着沈明的朝向繼續逆時針移動,一點點轉過劉浩然的側臉,在徹底背對他那一刻焦距猛地拉遠,將兩人和長椅一起納入取景框。
接着劉浩然轉身坐下,沈明適時放下支起的手臂與翹起的二郎腿,微微向正前方俯身,兩個手肘支在平行的膝蓋上,雙手交叉撐住下巴。
一號機同樣轉向正面,拉低,推近,斜向上給到沈明的懟臉大特寫。
沈明視身前碩大的鏡頭如無物,繼續沉浸在自己的節奏里呢喃着。
“如果我跟你聊古典文化,你可能對書本上的課文解析倒背如流,談起李白杜甫白居易,伱肯定知道的比我更多,他們的生平、名句、成就、歷史地位。
可是你未曾親眼見證過草廬的寂寥、長安的壯闊、貝加爾湖的遼遠,而這些我都一一走過見過。”
沈明收起手肘直起身體,雙臂閑適地耷拉着,面帶微笑繼續說道,“說起女人,你大可以向我如數家珍,也許你還滾過不止一次床單,但你沒法說出當清晨在某個女人身邊醒來時,那份發自內心的真實愉悅。”
沈明側頭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說起戰爭,你會給我唱啊朋友再見,亦或是萬里赴戎機。但你從未親臨戰陣,未試過親眼見證戰友慷慨赴死,看着他奔赴既定的命運,只留給你一個背影。
我問你何為愛情,你肯定會背生命誠可貴,但你發自肺腑地去愛過誰嗎?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內心所想,從此在這個世界上不再孤零零一個人。
你嘗試過痛失所愛嗎?她躺在病床上,你卻只能無助地抓住她的手,貪戀那終究時日無多的溫暖,是了,你沒有愛過,自然也無所謂失去。”
沈明再度側過身,一號機不再懟臉,而是繼續逆時針滑動,把旁邊的劉浩然納入取景框。
“咔!”
沈明咽下已經到了嘴邊的台詞,將之化為一聲淺淺的嘆息。
陳一鳴拿起喇叭說道,“休息二十分鐘,下一遍從背身鏡頭開始。”
再度銜接雙人鏡頭那一瞬間,劉浩然沒能接住情緒,前後反差太過明顯了。
技術層面並沒有多少值得強調的,至於指導小劉同學是沈大佬的工作,陳一鳴沒必要越俎代庖。
這一段的鏡頭設計改過好幾版,雙人并行、一主一輔、着重一邊都做過試拍,最終陳一鳴選擇了現在這一版運鏡。
選擇以沈明為主的大特寫方式,當然不是為了給劉浩然降低難度,陳一鳴主要是在參考了原版《心靈捕手》的前提下,考慮將心理距離用視覺化的方式呈現出來。
兩人的五次話療,基本上也就是兩個陌生心靈逐漸接近的過程,演員的生動表演只是一方面,鏡頭設計同樣可以起到輔助提示作用。
現在拍攝的第二場會面,是兩人建立實質性接觸的開端,陳一鳴選擇把刻畫重點放在心理輔導員一側,用佔據全部取景框的超大特寫,突出輔導員的大段獨白。
在整場戲裏,雙人同框的鏡頭只有四個,各有各的作用。
開場的慢走段落,通過站位和角度,暗示兩人的貌合神離與主次關係。
獨白前的那一次變焦同框,揭示兩人的位置變換,植入隱藏的剪輯點,最主要的則是用劉浩然的背身來暗示兩人的內心隔閡。
剛被咔掉的這次位移同框是第三次,感情上劉浩然不認同沈明的獨白,但理智卻在引導他不由自主地跟隨沈明進行思考,小劉同學需要給出適當的反應。
鏡頭剛才捕捉到了劉浩然的遊離,這顯然背離了整場戲的基調。
休息片刻之後,第四遍拍攝從背身那一刻開始,然而五秒鐘過後陳一鳴就喊了咔。
這次是技術性失誤,掌機助理搖鏡慢了一點點,沒能對準沈明的正臉。
五分鐘之後第五遍,沈影帝聲情並茂地念完獨白,鏡頭甩過去小劉同學又沒能過關,沈明的氣場過於強大,劉浩然沒那麼容易接下來。
半個小時過後第六遍,沈明的發揮依舊穩定,但是說到何為愛情時,影帝大大居然破天荒地打了個磕巴,然後就忘詞兒了。
他自己直接笑出聲來,引得劇組眾人紛紛跟上,片場上空笑聲此起彼伏,一度凝滯的空氣瞬間消散。
劉浩然先是一臉懵逼,搞清楚狀況后明明想笑,礙於師道尊嚴又極力剋制,搞得整張臉抽搐不已格外怪異。
陳一鳴看在眼裏微笑不語,心說沈老師還真是煞費苦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