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反打劫
這頓打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但老和尚棍棍都敲到實處,明顯用了大力氣,到了後來,每一棍打在身上,正觀袍子上都會留下一道血痕。
宗言看得心驚,不是沒勸,而是越勸老和尚打得越狠。
聽到動靜的小正空跑來,哭着抱大腿都沒用,棍子依舊一下一下地落下。
正觀也是死倔,挨打的過程一聲不吭不說,竟連句求饒的軟話都沒有。
宗言見正觀面色越來越白,知道再打下去會出大事,終於忍不住,也顧不得忤逆了,上前一步,便去搶印善手裏的棍子。
原以為憑着老和尚的功夫,搶棍子會有些波折,沒想到他手一撈,棍子便到了手上。
然而沒等他說話,印善就冷哼一聲,一言不發,踉蹌着離開了。
宗言長嘆一聲,將全身都濕透的正觀扛了起來。
小哭包正空跑在最前面,先於二人進了房間,徑直從箱子裏取了個瓷瓶。
這頭剛將正觀放在矮榻上,那邊已為正觀脫下衣服,開始在滿是血痕的背上傾灑藥粉。
宗言不禁又是一呆。
心中感慨,看來正觀受罰不是一次兩次了,否則正空上藥的動作也不會這般嫻熟。
同時也為自己將來的日子擔憂,這麼挨打,他可受不住……
宗言心裏很過意不去,畢竟餿主意是他出的。
結果趴在榻上,剛打發小正空出去玩的正觀好像看出他的心思,反而先開口安慰。
“方才對你的提議未立即反駁,便是大錯,身為大師兄也沒有好好教導師弟,受罰實屬應該。”
宗言忍不住撓頭,畢竟來自老師都不敢體罰學生的年代,不免替正觀委屈,也有些不能接受這種逆來順受的邏輯。
人家根本就沒同意破壞佛像,卻憑白挨了頓毒打,偏偏他這個罪魁禍首沒有受到任何的懲罰。正觀的說法看似合理,卻不太公平。
他這邊正要反駁,卻見正觀已緩緩合上了眼睛。
不好打擾,宗言只能將滿腹地鬱悶強壓下去,索性也回到自己的床位,展開被褥躺了上去。
是的,宗言已正式拜師,不算客人,那有些漏風的客房自也不會再睡。而隨着天氣越來越冷,為了節約木材,如今他們三個弟子都睡在一個房間。
這與學校宿舍區別不大,不過是高低床換成了大通鋪。
唯一令他詬病的是小正空睡覺不老實,偶爾還會水漫金山。
他現在躺的褥子就是剛曬過的,有種陽光的味道。
宗言雖滿腹心事,可房中實在安靜,不知不覺,他竟也漸漸睡熟了……
正觀背上的傷很重,看樣子沒個兩三天根本無法下床。
不過因為寺里兩個人需要長期吃藥,正觀依舊會扶着牆,艱難地調配藥材。
至於煎藥等活計,就只能落在了宗言身上了。
這回可好,寺里共四人,本就湊了個老(印善)弱(正觀)病(宗言)幼(正空)。
如今又倒了一個,宗言身上的壓力瞬間增大。
其實這時節本沒有太多事,誰讓宗言是個新手。撞鐘敲鼓,給佛像添香點燭已足夠他忙活。連沒個掃帚高的正空都動了起來,開始幫着清掃落葉。
“宗言師兄,有香客……”
宗言剛給正觀換了葯,正空就雙腿夾着根大掃把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
是的,儘管在規矩上宗言是正空的師弟,但可能習慣了,小傢伙的稱呼一直沒改過來。
正觀初時還曾糾正,卻一直沒有效果,大概覺得小孩子大一些才會明白,此後便沒有再管。
至於宗言……
他怎會有意見?
這時,聽到“香客”這個陌生的詞彙,宗言先是一呆,然後不自覺地看向正觀,結果正對上一雙帶着鼓勵的視線,嘴角不由一抽。
看這樣子只能他自己頂上了。
“來了幾個人?”他有些不放心地追問。
“一個。”小屁孩豎起食指。
這還好,宗言微微鬆了口氣,當即便要趕往前殿。
“若是找貧僧,就說貧僧不見客。”
只是,他剛跨出門檻,身後就傳來正觀莫名其妙的一句話……
要感謝清凈寺只是個半避世的荒野小廟,沒有什麼解簽算卦的業務,對能力要求不高。
可宗言走在路上,仍在擔心,因為他可是個真正的新人。
沒想到,真讓正觀說中了,這位香客到此,根本就不是拜佛的。
而是一見他就直接了當的問:“他呢?”
宗言望向面前雖穿着粗布麻衣,一副農家打扮,卻姿容靚麗的女子,瞬間瞭然正觀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嘴裏說道:“正觀師兄暫時不方便見客。”
“他病了還是傷了?”女子臉上閃過一絲狐疑,卻是這般追問。
宗言一愣,心裏忍不住八卦翻湧,聽這話的意思,好像很肯定正觀無病無災絕對會見她?
卧槽,這裏面有故事啊!
想了想,還是老實回答:“只是受了些外傷,幾日便好。”
女子吐出口氣,又問:“小師父是新來的弟子?”語氣比之前客氣了不少。
“小僧宗言,正是清凈寺的新弟子。”宗言只好回答。
哪知人家根本不在乎他是誰,下一刻便有一個包袱遞到面前:“天氣冷了,替我交給他。”
似乎熟知僧人不能直接接過異性手裏物品的規矩,將包袱輕輕放在地上后,竟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宗言怔了怔,才撿起包袱,感覺不重,應該是衣服之類的,又看了眼遠去那道瀟洒的背影,便也離開了前殿。
回到小院,正看見蹲在寮房台階前逗螞蟻的正空,便彎下腰,輕輕問道:“那位香客你之前見過嗎?”
“嗯!”正空點頭。
“他每次來找的都是大師兄?”宗言瞄了眼房門,又問,聲音壓得更低了。
哪知他這個問題,只換來一陣沉默,正空努力回憶,良久后卻是搖頭:“那位女施主每隔幾月都會來一次,實在想不起是誰接待的。”
回應的只是茫然的目光。
“這樣啊……”宗言摸索着下巴,心中卻在思量起來,難道正觀挨打,也許這個有關?
不過,只匆匆見了一面,此時想再多根本無用,他忍住好奇,快步回了寮房。
來到正觀床邊,便將包袱遞了過去。
在這一過程中,他的視線就沒離開過對方的臉。
哪知正觀接過包袱,竟是看都不看,隨手放在旁邊,面上神情更是平淡至極。
“你就不好奇裏面是什麼?”宗言忍不住問。
正觀用滿是玩味的眼神瞥他一眼,然後繼續將注意力放在手裏的經書上,一副不願搭理的模樣。
宗言無奈,卻很識趣地出了房間。
看到院子裏正空還蹲在地上,握着根小木棍在戳啊戳。
當即上前,一把拍在對方毛茸茸的小光頭上:“別偷懶,繼續掃地。”
正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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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朝風雨飄搖,總能聽到哪裏戰亂、哪裏受災、哪裏橫屍遍野的消息。
一入冬,南方打得正酣,北方的諸侯與義軍卻都累了,趁着大雪封路不便交戰,紛紛偃旗息鼓,一面舔舐傷口,一面醞釀著來年更慘烈的大戰。
就在這種氛圍下,連尚未被戰火波及的地方,也開始有了動亂。
兵災是沒來,可郊外多了許多的土匪與強盜,也就城裏還算保持着基本的治安,百姓勉強能夠活下去。
臨近歲旦,蒼龍府迎來臘月的第一個大集。
每到這時,就算小門小戶的人家,也要置辦些過年的東西。
當然,集市上所有的貨物,與真正的窮苦人家無緣。
物價高昂,似乎連基本的生存都成了奢侈。
今天並未下雪,可北風凜冽,颳得人臉頰生疼。
“三十文您還嫌貴啊?您儘管轉圈打聽,這集上哪有更便宜的了?”鹽攤上,小販將雙手揣在袖子裏,因為天冷,語氣里便帶上些不耐煩。
此時,對面高瘦的青衣男子,捏了一粒鹽放進嘴裏,馬上又“呸”的一聲吐出來,道:“又苦又澀,裏面還摻着沙子,這也敢要三十文一兩,你怎麼不去搶?秋天明明才十個大子的。”
“哎呦……”小販將頭湊上前,小聲道:“東南現在鬧得厲害,官鹽都漲到五十文了。這世道,有得吃已然不錯了,實話告訴您,這次不買,下次大集還得漲……”
男子猶豫了下,從身後包袱中掏出一個口袋,伸手在裏面摸索起來。
小販見狀,眼露精光,因那口袋頗深,在男子手中,正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這是個有錢的主啊。不由重新打量起男子,只見他身量較高,一身青袍掛在身上,雖被洗得掉了顏色,卻並不破爛,起碼沒有補丁。
不過對方斗笠壓得太低,連口鼻都被條巾子捂住了,看不清樣貌,不過聽聲音像是個中年人。
果然是個大生意,光食鹽,對方就買了三斤。
當即樂呵呵地稱重,男人將鹽包放進滿噹噹的竹簍里,才慢悠悠地朝東走了。
他似乎根本沒有發現後面遠遠綴着的五個壯漢。只是臨到城門口的時候,順手拎走了街邊孩童用來玩耍的一根木棍……
蒼龍府靠近大山,官道從徑直從林海中穿過,此時一切都被大雪覆蓋住,只能通過車轍辨認方位。
那帶着斗笠的男子好像對道路不熟悉,走着走着,就讓方向偏了,拐進了林子。
他走得慢,後面跟着的人卻再無顧忌,加快腳步便追了過來。
聽到後方雜亂的腳步聲,男子才反應過來,急忙轉身,手中棍子橫在胸前,做出防備的姿態。
那五個壯漢見他停下,跑得更賣力了,很快便到了近前。
“諸位這是要做什麼?”斗笠男子環顧左右,見面前五人個個膀大腰圓,明顯來者不善。
其中一人將刀口指向斗笠男子,道:“將銀子都交出來,咱們只圖錢,不要命。可你若不識相,嘿嘿……”說罷,便是一陣冷笑,威脅的意味明顯。
“哦?”斗笠男子依舊半垂着頭,聞言竟毫不意外,一手執棍,一手伸到後背,一掏,手中便出現一個布口袋:“你們說的是這個?”聲音平淡。
“不錯。”五人見到口袋,無不是雙眼發亮:“你只要將裏面的銀子給我們,就可以滾了。”
可出乎預料地,斗笠男子低低笑一陣,然後突然抬高棍子,對着他們大喝了聲:“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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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們穿得人模狗樣,身上就這麼點銀子?”斗笠男子一邊掂量着剛到手的錢袋,一邊用棍子敲着老大的腦門,聲音清脆,力道並不重。
只是,那老大此時正跪在地上,棍子每敲一下,他的身子便跟着抖一抖,卻不敢躲,只能哀求:“這位……大俠,您高抬貴手,就將小的們放了吧,真沒銀子了。”說到這裏,聲音中竟然帶上了幾分哭腔。大冬天,臉上卻像淋了雨一樣,上面濕淋淋,一條手臂已詭異的角度耷拉着,看樣子是折了。
他們兄弟在這一帶也算地頭蛇了,平日裏欺行霸市的事情沒少干,今天原本以為遇到了一頭肥羊,沒曾想竟然是個披着羊皮的狼、不,是吃人的老虎。
銀子沒撈着不說,還把自己等人辛苦攢下的錢財都搭了進去,每個人更是被打斷了一隻手,實在凄慘。
“行吧!”斗笠男子低着頭似乎思考了片刻,才道:“看在你們不害人命的份上,今日便饒過了,可此地我今後常來,若再聽到你們為非作歹的消息,哼哼……”到此,他冷哼一聲,狀似隨手的一甩,一道烏光便在半空閃過。
等面前五個倒霉蛋反應過來,再看去,不由駭然。
只見原本握在他手中的木棍已經整個被釘在樹榦上,直到片刻之後,棍子的尾端仍在顫抖着發出嗡鳴聲。
五人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心中則無不慶幸,還好對方沒有殺意,否則那棍子若真這般打在自己身上……
“下次再讓我遇到,知道是什麼後果么?”斗笠男子觀察了他們半晌,見他們似乎真怕了,才壓低身子,警告似的在老大耳邊說了句。
“不敢啊,大俠,小的今後一定安守本分,樂於……”老大磕頭如搗蒜。
“行了,都滾吧。”斗笠男子似乎失去了耐心,朝他踢了一腳。
五人這才如蒙大赦,爬起來便往城裏跑,這時候,他們真恨不得爹娘給他們四條腿,一個個跑得飛快,竟是頭也不敢回。
而他們不知道的是,等他們一走遠,那斗笠男子將所有碎銀子和銅板收起后,竟閃身入了林子,片刻后,他再出現已經完全是另一幅模樣了。
身上青衣成了純白的、只領口帶着壞色的僧袍,連身後背負的包袱皮都換了。舉步間,露出黑色布鞋和白色綁腿。
捂住口鼻的布巾被收好揣入懷,猶豫了下,又將斗笠掀起掛於後背,露出一顆鋥亮的光頭出來,赫然是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