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七章
科舉考試分為鄉試、會試、殿考三級,其中鄉試是在秋季之時報考,又稱秋闈,會試是在春季舉行,又稱春闈。現下里,陽春三月,積雪漸融,明麗的春光柔化了一池寒水,街頭摩肩擦踵的人群之中,也多了許多背着書箱、手中撐着把雨傘之人,當然,這類人大多是書童,那些流連於書鋪、或在前頭悠然走着的翩翩佳公子,方才是進京趕考的舉子。
這天,承祜又從宮中出了來,不同的是,這一次,少了索額圖的陪伴。
因着近日來三藩勢大,前線已經非常緊急,索額圖為保和殿大學士,此刻自然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在一旁絞緊腦汁兒地想法子呢。
吳三桂……承祜在心中將這個名字念了數遍,發現自己對此人竟是難得的厭惡,先叛明后叛清,沒有一點兒節操。如若可以,他甚至想親手終結此人——雖然他連那人的面都沒見過。
吳三桂這個名字,牽扯着一段對他來說難以釋懷的物事。
“公子,小心!”
正想得入神的承祜冷不防與一藍衣青年撞了個照面,人矮力氣小的他很快便翻到在地,卻在落地的前一秒被一雙有力的胳膊攔住,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讓承祜有一瞬間的怔楞,“謝…謝謝。”
“下次行路且稍留神。”
承祜抬眼望去,只見一身材頎長之人立於眼前,淡雅清雋,恰似芝蘭玉樹,儘管着着粗布衣衫,卻掩飾不了他一身的貴氣。
“原來是納蘭公子,幸會。”承祜前世因身體不好不能行軍打仗,就加倍努力地讀書,素來極愛與有才之人攀談,因此一見了容若便忘了自己目前的年齡。
好在容若似乎也並不十分在意,只是愣了愣,便依言道:“你認識我?”
承祜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先前在聚雲樓見過公子,不過公子可能並未看到我。”
有才者相見常會彼此吸引,因而找到了切入點的納蘭容若與承祜便熱烈地討論了起來,一路行至聚雲樓門口。
“如此說來,你確是常去聚雲樓了?”此時的聚雲樓已點上了數展彩燈,熱鬧非常。
“恩,聽說有好些進京趕考的舉子們都住在那兒,每日裏吟詩對酒、高談闊論,想必是十分愜意。”納蘭容若微微抿唇,並不作答。
承祜悄然斜過眼,偷覷了他一下,明知故問地道:“怎麼,我說得不對?”
“不,那種生活,自然是極好的。”
答非所問,承祜想,不過算了,想必是對方終究有所顧慮,他也不是好奇心極重之人。
“既是到了這聚雲樓,便一起進去看看吧。”承祜提議。
“好。”容若欣然應允,頷首道:“既是如此,你便隨我來吧。旁的人倒也罷了,有一個人,你非結識一下不可。”
承祜面帶愜意地進了門,豈料往裏面一看,腸子都悔得青了——那個坐在中央與他人評說著什麼的人,不正是他的阿瑪,康熙帝么?
康熙似是正與人談得歡,面露紅光,康熙身側的人承祜先時卻是見過的——周培公。先時承祜便覺此人頗有才能,不想康熙亦是慧眼識英雄,竟然第一次來便能於在座諸生之中篩選出最拔尖的人物。
胡思亂想着,康熙眼睛一斜,已然看到承祜,登時面色一沉,虎着臉,卻並不說話。想要掩飾般地呷一口茶,待開了蓋方才發覺,原來剛才口乾舌燥,飲用量實在不小,此時茶盞中已無水可飲,康熙乾咳一聲,頓時便覺愈發尷尬。
承祜素來是個孝順的孩子,雖然對着如今的父親心裏有些疙瘩,但到底還是走上前去接過小二手中的茶壺,親自為康熙重又沏了一杯,眼見着承祜專註的模樣,康熙心中的悶氣頓時消下不少。
“原來,小兄弟你與……竟是認識的?”剎那的微訝過後,容若重又帶上了令人舒心的笑容,在一旁對着匿名出遊的康熙和好奇的周培講述着剛剛在路上與承祜談話的情形。
而承祜站在一旁,望着康熙時不時投射而來的不同尋常的目光,兩隻粉嫩的小手緊緊地交織在一起,面上彷彿還帶着些許的無措。
“如此說來,這竟是個神童了?”周培公望望容若,又望望承祜,奇道。
“可不是,那些言論,真真不像是一個孩童所能說出的,讓人越發感嘆,後生可畏啊!”容若隨口笑道。
周培公笑罵:“去,去,才多大的年歲,竟學起了那些老頭子充前輩!”
容若一時也笑了開。
康熙面上含笑,望着承祜的目光卻越發幽邃,承祜則是在一旁絞着手指,心中暗自懊惱於自己的不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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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承祜有多不願意,才子們的宴會終是要散的,此時,承祜與康熙就走在回程的路上。
康熙眸中微微一沉,揚聲道:“承祜,你可知,欺君,該當何罪?”
欺君,該當何罪?若康熙詢問的對象是一名大臣,只怕那大臣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匍匐於地了吧?
但承祜只是揚起小臉,認真而倔強地道:“我不需要知道欺君為何罪,因為,我永遠不會‘欺騙’我的皇父!”
是的,僅僅是,不欺騙,並不代表他不會保留屬於自己的秘密。
康熙聞言卻是伸手摸了摸承祜的小腦袋,一把將孩子攬了過來,“既是如此,你何以如此遠着皇父?”
對於承祜有意無意地疏遠,康熙自是有所察覺的,可正是因為察覺到,才更讓他不解。帝王的驕傲不允許他出口詢問,於是這個問題,一拖便拖到了今天。
本來也沒料想承祜會回答。承祜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即便是早慧些,哪裏又能真正懂什麼?若是他刻意遠着自己,那定然是自己的某些方面做得還不夠好,不夠讓這孩子放心吧?
誰料,承祜聞言,卻一本正經地答道:“不錯,皇父,兒臣認為,您對於諸兄弟應當同等視之,每一位弟弟都渴望着您的關愛。兒臣是長兄,更有義務要關注好弟弟們的情況。如今,您只關注兒臣,卻忽略了旁的兄弟的情況,這讓兒臣這個長兄日後要如何自容?”
康熙聞言微微一愣,不成想,小小的承祜竟還是個如此重視親情的人,登時一股暖流緩緩地淌遍康熙的全身。
康熙嘆喂般地舒了口氣,緊了緊抱着承祜的手,欣慰道:“阿瑪的小承祜也長大了,知道心疼弟弟們了。今日阿瑪事忙,確實沒空陪你們,待本次三藩事結,定要好生過問一下他們的生活情況。只是承祜,雖說長兄如父,由你來關照弟弟們理所當然,但你貴為太子,凡是不必親力親為,只消在一旁督促着下人們去辦就好,萬不可滋長了那些奴才們的惰性!”
“是。”
果真,面前的皇父,比前世的‘父皇’更為重視親情。
只是,面前的皇父,比前世的‘父皇’只能離他更遠。
內心的文化認同,對於本源的歸屬,二人終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