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熱 十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
――杜牧
我怎麼可能會輸。
看吧,這麼多人!這麼多槍!亞歷山大所遺留的、整個馬其頓體系的百戰精銳的現在都在為他所用,密集的槍桿立起來他甚至都看不到敵人在哪,這樣的優勢怎麼可能會輸!
數萬長矛步兵在陽光下合圍的景象就如同一方整齊的麥田,根本都看不出中間其實是片巨大的空地!更不用說皮洛士那支小小的騎隊,被淹沒在如同密集而閃亮的槍矛從中,就像田間竄來竄去的動物,或是無形無質的風,只是偶爾撥弄着一壟壟麥穗顫動起伏。
這樣的景象給了利西馬科斯極大的信心,即使不利的軍報不斷傳來,即使他那三個夥伴不知何時已經不見蹤影,也不曾使他有絲毫動搖……
好吧,其實他有動搖。
當利西馬科斯意識到自己正在下意識地通過深呼吸來平復心情時,他立即抑制不住的惱恨,為這個自以為是的對手,也為自己的軟弱。他坐在馬上竭力保持表情的平靜,不讓別人看出端倪,拳頭卻在戰袍下捏得咯咯直響。
人在一件事物上傾注越多,就越難接受失敗,這就是沉沒成本的原理。
古往今來,正是這一種引人一條道走到黑的奇特的心理,決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興亡、此興彼落,造成多少人間世的悲歡離合、陰晴圓缺,多少帝王將相、鮮廉寡恥為賭狗,多少才子佳人、委曲求全當舔狗……
他並非剛愎自用的蠢蛋,他在一定程度上承認尼阿庫斯的話有那麼一點點道理——畢竟戰場上什麼都有可能發生是吧?
作為一位久歷戰陣的將領、一個出生就握起長矛的馬其頓人,他曾經不止一次,在面對各種各樣的強敵、各種不利的局面、各種可能的風險時做出理智的選擇:乾淨利落的撤軍、毫不吝惜的拋棄累贅、在必要時安排棄子也不需要任何猶豫……
但在今天,到目前為止,即使無數次他意識到失敗的風險,他也從未想過要背對着敵人離開這個戰場。
戰勝並擊殺安提戈努斯,他已經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尊嚴和地位。一個偏遠之地的無足輕重的總督,如今可以挺直腰桿宣傳自己是那位偉人的繼承者——
Διδοχοι!
然而,今天的勝利中包含着太多對他榮譽的褻瀆。
他寧願死,也必須挽回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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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知道這是預定的策略,但安條克的騎兵在德米特里先發制人的打擊下如同喪家之犬一路奔逃,這種無組織的潰敗使得他們保守傷亡,直到在幾乎一百斯塔德外才穩住陣腳。
緊接着,意識到情況不對的德米特里開始抽離兵力試圖回援,騎兵戰場的形勢由此倒轉。安條克的騎兵一下子獲得了兵力和戰線上的優勢,開始鬥志昂揚的反攻,成為了壓迫和追擊的一方。
儘管潘陶克斯頑強的阻擊,但結果仍然是一次又一次的潰敗,直到一路追擊,和先頭離開卻被當在這活動長牆下的德米特里重又匯合。
後有追兵,前有阻截,德米特里的騎兵一下子陷入了兩面夾擊的惡劣境地!
但是我們得說,優秀的士兵總是會為英勇的統帥所激勵。德米特里阿斯不屈不撓、浴血戰鬥的身影鼓舞着他麾下的騎手們,憑藉著多年來南征北戰攻無不克建立的心理優勢,這些戰士願意在這樣的絕境下持續奮鬥!
反倒是安條克一方,到現在明明幾乎都嗅到了勝利的味道,面對敵人瘋狂的困獸之鬥,卻反而萎了一般,惜命留力、畏首畏尾——這當然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勝利是一回事,自己能不能活到勝利卻是又一回事,“比起沒有勞資的戰勝,還是有勞資的戰敗更好一點!”
是以無論安條克如何心急如焚的向下層層施壓,都不能促使他們一鼓作氣的徹底解決敵人,充分暴露了這支臨時捏合到一起的龐大騎兵作為雜牌軍的真實本質。
遲遲無法抵定勝利,安條克不由得憂心忡忡,只怕德米特里隨時能突破樊籠而去。
“殿下,我們已經完成預定的任務了,”老將普勒披勞斯勸慰他:“我們在主戰場已經建立了優勢,您也打得很好,接下來我們就把一切交給命運吧。”
普勒披勞斯話音剛落,卻聽到:
哞————!!!
這一聲高亢的象唳,凄慘而悲壯!瞬間吸引了整個戰場的注意力!
在這聲震四野的悲鳴聲中,腥臊而滾燙的熱血混合著各種腸肚下水洶湧而出,“嘩啦啦”整個將德米特里淹沒!
領頭象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重量,祂如山般的身軀緩慢而不可挽回的倒下了!
披着沉重鎧甲的屍身直接倒在了夥友們最後看到德米特里的地方!
“大王!”“德米特留斯王!”
侍衛夥友們蜂擁而上,拼盡全力、把血人一般的德米特里搶出來,沒有讓這位獲勝的王者溺死在象雜里,而他可憐的坐騎僅僅被抽搐的大象屍體稍微帶到了頭部,便毫無聲息的倒斃。
等德米特里從缺氧造成的耳鳴目眩中緩解過來,他眼前是夥友們疲憊而歡欣的面孔,他的耳畔一邊是騎兵對戰的吶喊、轟響的馬蹄、金屬對抗的銳利聲音,另一邊卻回蕩着群象低沉幾乎不可聞卻讓人頭皮發麻的蒼涼輓歌。
頭象之死,被臨近的同類親眼目睹,這一訊息迅速隨着人類無法理解的聲波傳了出去,於是整個隊列的大象很快都得知了它們的失敗。
王死了!
人類贏了!
這些巨大的生物不再理會人類的命令,開始搖晃着腦袋轉身離開,象奴馭手都無法阻止。
戰陣後方,安條克和普勒披勞斯眼睜睜地看着曾經彷彿堅不可摧的戰象長牆裂開縫隙,開始瓦解,瓦解成數十個小群,另一面還在準備策應的戰車隊茫然無措。
聯軍的阻攔戰略迎來了終結,德米特里的退路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