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女兒(五)

第5章女兒(五)

腳蹬綠色膠底布鞋,身穿一套藍灰色有些發白的保安服,配套的帽子壓不住耳廓後面彈出來的白髮。

手裏拎着的紅色紡織袋與這一身衣着毫不相襯,但轉過身來,滄桑的臉上帶着的笑容,卻又理所應當地同紅色紡織袋交相輝映。

這是朱安福,他在笑。

“爸!”

朱子嫻喊了一聲,朝朱安福跑去,張開雙臂。

兩人交錯而過。

淚珠穿過朱安福的笑臉,落在地上,毫無痕迹。

朱子嫻站定,轉身,看着朱安福的背影,臉上滿是悲愴。

這一幕,只有徐耘得見得聞。

他視若未見,聽若未聞。

走上前去,攔在朱安福身前:“您好,請問你是朱子嫻的父親嗎?”

朱安福停下腳步。

他看着徐耘,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張嘴欲言,卻又緊抿嘴唇,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

“我叫徐耘,是朱子嫻的朋友,來幫她送點東西。”

聽到這話,朱安福臉上浮現出悲戚的神色。

在一旁認真盯着他的朱子嫻有些心疼地上前想要攬住這位悲傷的老人,卻依然如光影般交錯而過。

“子嫻她……六年前就走了。”

[我知道]

徐耘本想這麼說,但看着眼前這對父女,在那一瞬間,他改變主意了。

“是么。”

他頓了頓,聲音放低。

“請節哀。”

朱安福試圖用嘴角扯出笑容,卻只展現出顫抖的嘴唇。

“都過去了。”

朱安福這麼說,也不知道是說給徐耘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

“嗯。”徐耘只能這樣回應。

這時候,朱子嫻從激動和悲傷中回過神來,她抽泣着請求道:“我想看看媽媽。”

徐耘立刻開口:“可以去祭拜一下嗎。”

話說出口,徐耘就有些後悔,祭拜的地點大概率不在家中,借口過於委婉了。

朱安福神色複雜地看着徐耘,“嗯”了一聲,轉身朝門衛室走去:“在學校裏面。”

果然如此。

徐耘沒有露出意外的神情,示意反應遲鈍的朱子嫻跟上。

或許是保安的便利所在,朱安福刷卡帶着身為校外人士的徐耘走進校門,無人查問。

可能是上課時間,也可能是這條路不是宿舍到教學樓的必經之路,路上來往的學生比較少,而且在拐過幾個彎后,更是人所罕至,偶爾才能看到一兩個人影。

很快,前方出現一片草地。

草地一端是一座紀念碑,另一端是一道未完工的白牆。

牆壁底座約有半米高,來回曲折,類似鐘鼎上的雲紋,盡頭與那座白色紀念碑隔着一道灌木叢。而它的主體部分,最高也不過一人來高,延申的牆體甚至沒能轉過第一道彎。

徑直走到牆壁最新延申的部分,朱安福伸手輕撫離地大約一米的一塊磚,語氣帶着傷感:“她在這裏。”

潔白的磚面上刻着三行黑色正楷字:

朱子嫻

1989.04.15-2010.05.26

2010-2013

朝其它磚塊看去,每一塊磚朝外的一面,都刻着一個名字和兩個時間段。

越往前看,第二個時間段的截止時間就越久遠,那是他們當老師的時間。

顯然,這是一個紀念牆,紀念那些為了醫學教學做出貢獻的人。

徐耘扭頭看向朱子嫻。

進校門開始,她就有些恍惚,此時更是盯着那塊刻有她名字的磚,眼底再無他物。

“子嫻在這裏做了三年老師,就算以後我死了,她也不會孤孤單單沒人看望,總有人會記得她。”

朱安福似乎緩了過來,話語中欣慰多於悲傷。

“嗯。”徐耘不知道該說什麼。

“以後,我和她媽也會在這裏陪她。”

朱安福抬手在女兒的紀念磚旁邊比劃,紡織袋搖搖晃晃。

“我跟學校說好了,旁邊這兩個位置先空着。”

徐耘的目光放到朱安福的臉上。

所見的,只有平靜和淡然。

他嘴唇翕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此時的朱安福並不需要他的安慰。

沉默良久,朱安福輕嘆一聲,終於讓嘴角翹了起來,提了提手中的紅色紡織袋朝徐耘示意:“不早了,回去吃飯吧,正好買了點滷菜。”

徐耘自無不可,跟着一道出校。

走在路上,朱子嫻突然開口:“那裏面有我。”

“嗯?”

徐耘一愣,下意識發出疑惑地聲音。

前方沉默帶路的朱安福停步扭頭:“什麼?”

徐耘連忙搖頭:“沒事。”

繼續前行,徐耘看向朱子嫻,示意她解釋。

“那塊磚,刻着我名字的那塊磚,裏面有我。”

徐耘懂了。

燒磚的時候,把剩下的部分遺體的骨灰加了進去。

有意義嗎?

或許沒有。

但對朱安福這類人來說,這或許是最後的慰藉。

那麼,朱安福所說的,以後他們夫婦會陪在女兒身邊,意思是他們也要捐贈遺體嗎?

或許,對於失去了孩子的朱安福夫婦二人來說,這是最好的結果吧。

徐耘想着這些有的沒的,竟然開始操心起朱安福夫妻二人的後事來。

朱安福的住處在一棟臨街辦公樓後面,一片單層或雙層平房組成的居民區。

通過坑坑窪窪的水泥路,穿過一道鐵柵門,終於在一戶單層平房前停了下來。

老式鐵皮門掛着生鏽的鎖。

在等待朱安福開門時,徐耘扭頭看了眼朱子嫻,她的願望恐怕無法實現了。

推門開燈,正對門靠牆的條桌清清楚楚地出現在徐耘視線中。

桌面上擺着兩個相框。

一個是開朗笑着的少女,一個是面帶滄桑的婦人。

朱安福將紅色紡織袋放到一個方桌上,走到條桌前,從盒子裏抽出三支線香,拿起旁邊的打火機點燃,插到婦人畫像前的香爐里。

“我回來了。剛剛去看了女兒,都好着呢。”

隨後,他又抽了三支線香點燃,插到少女畫像前的香爐里。

“你朋友來看你了,他還不知道你做了老師……”

朱安福說不下去了,他吸了吸鼻子。

看到這一幕的徐耘,下意識地看向朱子嫻。

只見朱子嫻扶着門框,看着桌上的遺像,淚如雨下,卻沒有發出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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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接生死的郵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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