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照片(二)
次日,徐耘帶着葛敏一道趕往江源。
只是上車之後徐耘才發現一個問題,他只買了一個人的票。
葛敏雖是魂靈不會勞累,但讓客戶站着、自己坐着,着實叫徐耘尷尬不已。又兼之車廂內到處都是乘客,徐耘也不好向葛敏出聲致歉,只得裝作沒發現,木着臉看向窗外飛逝的景色。
尷尬着尷尬着也就習慣了。
從金安到江源的火車只跑了一個小時,但從江源站到明山鎮的大巴卻跑了兩個小時,中間還在縣城轉了一趟車,又多二十幾分鐘的等車時間。
當七八歲的小巴車停在明山鎮候車點時,徐耘疲憊的精神終於振奮起來。
他拎起背包下車,腳步甚至有些踉蹌。
下車之後乾脆就坐到候車棚底下的長凳上,眼瞅着小巴又嗚嗚叫着裹挾着塵土繼續向更偏遠的鄉鎮駛去,徐耘不由擔憂起歸途來。
在他旁邊,葛敏還是那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樣,此時正站在候車棚外仔細打量這一片場景。
“老闆怎麼樣?那邊有一個飯店,不如去吃點東西歇一歇吧?”
許是觀察好了,葛敏走到徐耘身邊,帶着關切詢問。
徐耘朝葛敏指着的方向看去。
說是飯店,其實是兩層樓房的館子,門頭掛着“紅柱飯店”的招牌,透過臨街的落地窗能看到店裏也有幾桌人。
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便點頭:“我先吃點,吃完再去你家。”
進了飯店,站了一會才有送菜漢子來招呼:“老闆來吃飯啊!幾個人?”
音調同金安有些不同,不過總歸能聽懂。
徐耘答道:“就我一個,老闆你看着給我炒兩個菜。”
“好嘞!”漢子大聲應下,一邊引導着徐耘坐下,一邊給徐耘點菜:“老闆這邊坐!那就給老闆做一個紅燒牛肉,再炒一碟秋葵炒肉可行?正好那兩桌也點了,點一樣的出菜快!”
“行,就這兩個。”
“好嘞!老闆坐一會,菜馬上好!”漢子將一套塑封的餐具擺到徐耘面前,又快步轉回后廚。
很快就有一個戴着圍裙的婦人拎了一壺不知泡了什麼的茶水送了出來,這大廳里三桌人,只有徐耘這裏是一個人佔了一個大圓桌,便徑直送到了他跟前。
徐耘撕開餐具的塑封,用茶水燙了燙,剛將水倒進垃圾桶,菜就上來了。
“老闆慢慢吃。”
盤子雖淺,但很大,菜的分量不算小,同菜一道來的還有一碗冒尖的白米飯。
味道很濃厚,但也就佔一個濃厚了。不過這般重口的好處就是下飯,兩盤菜加一大碗米飯,徐耘一個人竟然吃得乾乾淨淨,也是難得。
唯一不妥當的地方就是他吃飯的時候旁邊還有個不吃的在那待着。好在葛敏無愧於他名中的那個“敏”字,見徐耘神色有些異常,便十分機敏地出了門,一直到徐耘吃完才回屋裏來。
徐耘擦乾淨嘴角,便找到坐在櫃枱的漢子:“要付多少錢?”
“老闆給四十就行。”漢子的語氣十分客氣。
付款之後,徐耘順便問了一句:“老闆你可知道葛敏家在哪?”
“葛敏?”漢子有些疑惑。
這時葛敏連忙道:“我父親叫葛紅順!”
徐耘從善如流地改變詢問的主體:“他父親叫葛紅順。”
聽到這個名字,漢子恍然大悟:“哦!你是找紅順家了啊!那個葛敏是他家老大吧,你來找他?”
“我受葛敏的委託來送信給他奶奶。”
“哦哦。”漢子應了兩聲,隨即探着身子湊到徐耘跟前,小聲道:“老闆估計也知道,紅順家老大光榮了。”
見徐耘點頭,漢子繼續開口:“不過他家都瞞着老太太,我們平常也當不知道,老闆要是……也幫一把。”
徐耘聽聞,不由扭頭看了眼葛敏,隨即才回應着漢子的目光:“原來如此,感謝老闆提醒。”
“嗐!”漢子重新直起身子,擺手道,“都是鎮上的,送過兒子送孫子,看着也傷心。紅順家就從門口這條街一直走,第二個路口右拐,數到第五家就是的了。”
聽到漢子的話,徐耘頓了頓,想要仔細詢問,可當事人就在旁邊,便也不好說些什麼,只是道了謝往外走去。
走出門外,徐耘看向葛敏:“地址應該沒變吧?”
“沒。”葛敏簡短地回了一句,目光已經投向家的方向。
確認地址之後,徐耘不再多言,大踏步朝目的地趕去。
離葛敏家還有百十來米,一個同葛敏有七八分相像的青年男子等在路旁。
“這是我弟弟葛問,之前進了部隊,現在不知道是在休假還是退伍了。”走在前頭的葛敏停下來給徐耘介紹。
徐耘微微點頭,繼而裝作不知道葛問是在等自己一般繼續往前。
而路邊的葛問離得老遠就注意到了陌生的徐耘,便一直盯着他,直到他走到跟前,眼看着就要越過此處,連忙上前一步:“這位同志。”
徐耘停住腳步,扭頭問道:“您有什麼事?”
葛問開口解釋:“同志您好,我是葛敏的弟弟葛問,站前紅柱飯店的老闆剛剛來電話說是您有一封信要送到我家……”
徐耘打量一番眼前的青年,承認道:“是的。不過這封信是要送給他奶奶。”
聽他這麼說,葛問臉上浮現為難。
旁邊的葛敏見他倆溝通有些磨蹭,跟徐耘道了聲歉便自行往家中去。
徐耘目送葛敏離開,葛問終於開口:“是這樣的,您可能不知道,我父親當年就是在抓捕毒販時犧牲的,母親一個人上班掙錢沒時間帶我們,我們是一直跟在奶奶身邊。所以去年我哥也因為追捕毒販犧牲后,家裏就沒把這件事告訴奶奶,就說我哥工作忙,而且要保密,不能聯繫家裏。”
徐耘默然。
“所以……”葛問面露探詢之色。
“我明白了。”徐耘點頭,“我理解你們的難處,交信的時候就說我是葛敏同事,回來休假順路送信,您看這樣行不行。”
葛問略作沉吟,見徐耘態度堅決,便也不再糾纏,當即出言感謝,詢問了徐耘姓名后,一邊在前引路,一邊同徐耘推敲細節。
葛家此時似乎沒有其他人,穿過前屋,坐在院子裏剝花生的老太太出現在兩人面前。
老太太坐在陰涼處,側着頭將花生米從殼中轉移到竹篾編製的簸箕中,又將花生殼丟到跟前的塑料桶里。
葛敏正蹲在老太太身邊,敘說著自己的生活經歷,即便有些內容已經寫在信里了。
“奶奶!”葛問喊了一聲,“我哥寫信回來了!”
老太太的反應似乎慢了兩拍,她先是扭頭四下看了看,然後才看向葛問:“老大寫信回來啦?”
“對!”葛問主動介紹徐耘,“這位是徐耘徐同志,我哥的同事,因為轉崗了,就休假回老家,正好幫忙把我哥的信帶過來。”
“哦……”
老太太將膝蓋上的簸箕放下,葛問連忙上前扶她起來。
徐耘能夠看到,葛敏在一旁也伸了手,但卻是交錯而過。
這一番之後,葛敏不再出聲,只是默默地看着老太太身前仔細地看着她。
“小徐同志是帶了老大的信?”
“是。葛敏有一封信給老太太,我給帶來了。”徐耘說著,取出信封遞過去。
老太太接過信,先是道謝:“麻煩小徐同志跑這老遠。”
然後又吩咐葛問:“二子去買點菜,中午留小徐同志吃飯。”
“奶奶,現在已經是下午了,中午飯已經吃過了!”葛問提高音量提醒老太太。
“吃過啦?”老太太重複一遍,然後又說,“那喝點水坐坐。”
說著,她就要朝屋裏去。
“奶奶你歇着,我去給徐同志倒水。”
葛問連忙攔住老太太,強行扶着老太太坐下。又從屋裏拿了條長凳出來:“徐同志也坐着歇歇吧。”
當徐耘與葛問也坐到老太太身旁,老太太將摩挲許久的信放到葛問手中:“二子,你給我念念,看看老大講了甚個。”
葛問讀信的過程中,徐耘一直在觀察老太太和葛敏。
老太太穿着常見的那種老年款絲質花襯衫,一頭銀髮短而亂,不過臉上皺紋雖然深刻,臉色卻是紅潤有光澤。她很認真地看着葛問,聽他讀信,神情看上去甚至有些嚴肅。
而葛敏卻是直接在老太太身旁跪坐下來,兩隻手虛握着老太太的手,低垂着頭一動不動。
再長的信都有結尾,老太太從葛問手中接過信紙,重新折好裝進信封,拿着信封起身走進屋裏。
徐耘、葛問站在原地目送老太太進屋,葛敏跟着去了。
原本這時候徐耘就該告辭了,但委託人還在,這意味着任務沒完成。
老太太從屋裏出來后,直接拉住了徐耘的手,連聲感謝:“小徐同志是好孩子。”
徐耘臉上掛着尷尬且僵硬的笑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按照他和葛問的猜測,這時候老太太可能會詢問一些信中沒有的情況,兩人都討論好了該怎麼編。沒想到用不上。
“老大也是好孩子。”老太太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徐耘瞬間變了臉色,先是看了眼跟在老太太身邊的葛敏,隨後同葛問目光交接。
“紅順那時候光榮了,我就跟老大,還有二子講,這是舍小家為大家。”老太太緊緊握着徐耘的手,抬頭看着徐耘,渾濁的眼睛卻迸發出難以言說的光彩。
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徐耘不由自主點頭:“您說的是。”
老太太用力搖了搖手:“小徐同志,你要跟老大講,不要怕犧牲,當兵啊,當警察啊,總要有犧牲的。對吧。”
徐耘看了眼葛敏,發掘他眼眶變紅了。
嘴唇動了動,迎着老太太的目光,認真回答:“您說得對。葛敏同志一向是把個人安危放在後面,把人民利益放在前頭。”
“老大是好孩子。”老太太重複一句,“你們都是好孩子。”
“奶奶,放心吧!”葛問連忙上前扶住老太太,解放了徐耘,“我和我哥都記着你講的話,都記着爸的事。”
老太太拍了拍葛問的手,又問道:“能不能麻煩小徐同志幫忙拍一張照片帶給老大?”
“沒問題。”徐耘答應下來。
老太太把拍照的地點選在了屋內,她站在供香的櫥櫃前面,背後是兩幅黑白遺像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兒子。
而她的身邊,是她還活着的孫子,以及已經犧牲的孫子。
葛問站在老太太的左手邊,葛敏,不知什麼時候換成了一身警服,此時右手捧帽站在老太太的右手邊。
徐耘舉着手機,微微屈膝將這三代人都放到取景框中。
“3,2,1,好!”
畫面定格,照片中只有老太太與葛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