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頁至二百七十九頁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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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從何說起呢。

看上去十八歲,實際上大我一屆半奧運會。外觀上人畜無害,實際上也確實如此的靠譜成年女性。要說我現在和她的關係,大概近似於酒肉朋友。她分我酒肉吃,我把她當朋友。

她的本名叫檸海,人如其名,容易發酸,以前通常不允許我直呼其名,後來她也習慣了,我們就互相去姓以名相呼,比起那些加了個“小”或者疊字類型的稱呼總是要好一點。

“每個周日都去帶小孩,有什麼心得體會嗎?”

“要是哪天我有了小孩,就找個時間丟給你。”

“我連自己都養不活。”

“你還知道,自己沒有生存能力就別對其他人指指點點。”

“嚯,有道理啊。”

對於她來說,星期天晚上這個定好的見面時間,在剛開始的十分鐘,是屬於她的每周發泄負面情緒時間。而對於我來說,則是充當人肉沙包,出賣靈魂,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時間。

誰讓她的生活可憐成這樣了呢,單休單身女,如果沒有一個讓她合理撒氣的對象,不到三十歲就該住精神病院了。

十分鐘,忍一忍就過去了,就憑她的壞心程度,對我也造不成什麼實質性傷害。

“到了,還往前走?”

“你又沒提醒我。”

良音撥開門口那兩片暖簾,沒有等待正在收傘的檸海,反正她也沒在那把傘下面待過。

“這種特別設計的裝飾會給人毫無必要的期待感,進而在真正吃到菜時感到更失望,降低用餐體驗。”

良音沒有說出來,她只是來吃飯的,不是來砸館子的,這種話要是說出來,輕則店長哭鼻子,重則她哭鼻子,哪種都不太划算,而且她會吃不到飯。

檸海把傘老老實實放在了雨傘籃里,她現在心情煩躁,雖然剛剛對負面情緒的發泄讓她稍微有點放鬆下來,但整體而言還是煩躁。與良音相反,她不喜歡下雨天,一想到下雨天曬不幹的衣服、辦公室里潮濕的試卷、不小心踩到水坑腳底那種中大獎的驚恐,她就覺得提不起精神。

“你就看上了這樣一家店……”

檸海環視周圍,刺眼的黃色木板構成這間小店的主要內部裝飾,就像是對上個世紀名店的拙劣仿冒,處處都竭力模仿着百年老店的設計,然而店內還飄蕩着一股混雜在香辛料中的甲醛香味。

這種和小作坊沒什麼區別的店鋪,大概自己也沒想到,自己的目標客戶中居然有十八歲少女吧。

“不要通過眼睛就妄下結論,先點點什麼試試。”

良音把菜單推到了檸海面前,她們面前的那張桌子有明顯的做舊痕迹,所幸油漆還是幹了的。

炸小黃魚,炸鍋巴土豆,烤麵筋串串,韭菜,娃娃菜,炸鮮奶……

檸海從頭看到尾,除了口味區的那個“微辣”以外,沒有她看得上的東西。甚至,那個“微辣”還不是她能選擇的選項。

“我不吃辣。”

“沒關係,我吃辣。”

“再給我一張菜單。”

“沒了,最後一張。”

“我把你變態辣劃了。”

“……偶爾吃點辣唄。”

“自己再去拿一張。”

良音招呼了一下前台,一張新的菜單又送到她面前,她也毫不猶豫地又一次在變態辣那三個字的後面打上了勾。

“你天天這麼吃,不怕把胃吃壞嗎?你現在才十八歲。”

“趁着還沒壞多吃一點,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你以後會很慘的,到我這個年紀的時候。”

“到時候我向你一樣頓頓吃微辣不就行了,和你現在的處境也沒什麼區別。”

“我是出於自身的意願,你是被迫接受,這不一樣。”

“我說,你真的不考慮吃點辣?中辣也行,試一下。”

“明天還要上班,我不想吃壞肚子。”

“總是考慮明天的事情,明天的你也不會感激你的。”

良音露出了她標誌性的微笑,神秘的同時有點欠揍,一雙深藍色的眼睛像是在嘲諷人。

“人擁有的感覺,只建立在人自身存在的情況下,而人不具備跨越時間的能力,因此,唯一能證明人自身存在的,只有‘現在’,此時此刻的感覺,正是這個人的一切,這也是為什麼在死亡后,人原本看似擁有的一切都將化為虛無的原因。與其為那個不存在的虛影瞎操心,不如把當下的一瞬間做得有趣些。”

檸海大概沒有在聽吧,即使在聽也沒有聽到心裏去,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說起來有點不可思議,每次良音開始說這些神神叨叨的話時,檸海就會覺得心中的煩躁慢慢消失了,轉而變得平靜,好像在聽大法師念佛經一樣,逐漸遁入空門,無念無想。

“我記得,你是文科生吧?”

“我是藝術生,以前是藝術生,現在是藝術家。”

“隨便你吧……有什麼推薦嗎?我選不出來。”

“我也不是每個都吃過,經常吃的就這幾個。”

良音耷拉着手把菜單舉在檸海面前供她過目。

韭菜,炸平菇,烤麵筋,再加一瓶啤酒。

“你有作為女高中生的自覺嗎?”

“我早就不是女高中生了,而且,也沒人規定女高中生就這不能吃那不能吃。”

我在升入高三前輟學了,在我輟學前,檸海是我的班主任,我是她畢業后帶的第一屆學生中的一個。

得知我輟學之後,她有一段時間三天兩頭往我家跑,後來開學了,她變得忙起來,我們就開始只在周日下午碰個頭,聊聊近況。她本對我不負有這樣累贅的責任,但即使她常常帶着一周的怨氣向我抱怨,她也從來沒有爽約或是抱怨過我增添了她的生活負擔。所以,坦率地說,我很感謝她。

“吃韭菜可以祛除濕氣,強化體內陽氣,消除疲勞,補充精神。”

“我不想吃得滿嘴都是味道。”

“那你可以試着用辣椒代替韭菜,韭菜本來就沒有這些功效,這些都是辣椒的功效。四川盆地和雲貴高原地區食用辣椒本身就有一部分祛除濕氣的因素在裏面,你既然不喜歡下雨天,吃點辣椒大概能好一點。”

“……”

她最後沒說什麼,只是自己又思考了一會,然後在菜單上打了兩個勾,又突然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拿走了我的菜單,劃掉了我點的啤酒。

“牙都沒長齊就想着喝酒了?”

“那……你介意我抽一支嗎?”

“如果你的部分你自己付錢的話。”

“好吧好吧。”

我們之間的關係接近於酒肉朋友,但又完全不同於酒肉朋友。她依然無意識地保留着老師的那一個身份,即使那個身份現在已經很模糊,因為我極力地希望消除那個不必要的身份,我們只應該是普通的朋友,我想以朋友的身份對她懷有更為複雜的憧憬,而不是僅僅作為她的學生對她心懷感恩與尊敬。

如果一切用文字就能全部概括出來,那麼,那所謂的“一切”必定是不真實的。文字沒有在描述真實,反而是真實為了趨從文字而改變了它的外貌。如果“感恩與尊敬”五個字就確實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情感,那這個人的單純程度可能足以讓他成為電信詐騙業界的財神爺。人類的情感本就是人類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也就是那種文字所無法討論的東西,如果試圖用一個個詞語來概括情感,那可以一直說到宇宙毀滅,聽算命的給自己算這些東西,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實際上就是一通胡謅。情感永遠不應該被限制,忠於本心與感知才是唯一的解。

“你什麼時候知道我不喜歡下雨的?我什麼時候和你說過嗎?”

“去年吧,在食堂的時候正好聽到你跟別的老師說這個。”

“是嗎,我都忘了……你倒是很喜歡下雨。”

“對,下雨天比晴天更富有美感,也更適合懶洋洋地睡午覺。”

“所以……你下雨天就不撐傘?”

“不覺得很浪漫嗎?雨中瀟洒。”

“過兩天刮颱風,小心感冒。”

“我有分寸,小雨淋一淋,大雨會老實撐傘。”

到最後,她也沒肯吃一口我的變態辣,也沒給我加點啤酒,只點了兩瓶涼茶,因為她吃微辣也會被辣到。我的那瓶算是蹭了她的光,但是還沒喝到一半就被她徵用了,她忘記拿餐巾紙擦一擦就直接對着口喝,我嘴上的變態辣還留在上面,她越喝越辣,最後搞清楚真相后開始通過錘我的方式緩解生理上的痛苦。可能這就是成年人的不易,在無奈且危機四伏的生活中只有在欺凌弱者時才能擁有一絲寬慰。

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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