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針.海上斗繡的傳聞
“你居然敢叫眉娘!”林添財雖然見識了這醜陋女子的神技,卻仍覺得她敢叫這個名字實在託大了。
眉娘這個名字,在廣綉行當里是不能隨便叫的,因為那是廣綉祖師爺的名字。
故老相傳,唐朝年間廣州南海縣出了一個神女,幼悟工巧,“能在一尺絹上綉《法華經》七卷,大不如粟粒”,被皇帝稱為“神姑”,此後悟道成仙,既是一個傳說中的神仙人物,又是粵繡的開山之祖。因此在廣綉行內部,非技壓全省魁冠嶺南者不能稱眉娘。
從自己口中說出這個名字,高眉娘心裏也不由得悵然了一下。十二年了,一轉眼已經十二年了,在這個潮濕偏僻的小樓里,也已經住了五年,她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養了三年的傷病,跟着在雲南流浪了三年,跟着假死脫身,千辛萬苦地掙扎回來,就是養病和跋涉期間,也不敢丟了針線上的功夫——然後在這個深圳墟縫縫補補,一住就是五年。
今天是第一次告訴別人這個名字,也是第一次使用這個名字……
“……且不說粵綉如今正值鼎盛時期,全省高手如雲,十大名庄全都奉有刺繡宗師,”林添財似乎被高眉娘這個名字刺激到了,在那裏說的口沫橫飛:“整個廣東,如今便是領袖廣綉行的陳子艷,也還不敢叫這個名字!”
“陳子艷……”高眉娘輕輕一哂,就像吐出一個笑話:“那是誰啊?”
林叔夜忽然就皺起了眉頭。
“你敢叫眉娘,”林添財一張毒嘴忍不住諷刺:“卻連陳子艷都不知道?”
“那是我長姊……”林叔夜輕聲接口。
“也是當今大內首席綉師!”林添財說:“就是因為陳家出了她這位曠世奇才,廣茂源才能領袖廣綉行,統領粵綉,壓倒蘇湘蜀,成為天下綉庄之翹楚……”
眼前這個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還在訴說著陳子艷的傳奇,但能勾起高眉娘一點往昔回憶的,卻只有這個名字,她也只能記得這個名字,至於那個女人的樣子,幾乎都不記得了,因為對方永遠都像影子一樣跟在自己的背後,很少有人會回頭仔細地去看自己的黑影,尤其是一個人意氣風發的時候。
而如今,那個背影竟然也成了傳說中的曠世奇才了?反而是自己……
高眉娘忽然笑了出來,笑聲帶着些自嘲,把滔滔不絕的林添財給打斷了。
“還是說說那瓶古蜜吧。”她瞥了林叔夜一眼,這個少年,額頭圓潤天庭飽滿、兩頰弧度流暢自然,不但長得俊秀,而且一副斯文純良的模樣,但他真的純良么?她就想起另外一個男人,當年也是這副樣子,但最後卻能幹出天理難容的事情來!
壓住了心底的厭惡,高眉娘問道:“真有那種東西?”
林添財一張毒嘴一張開就常常停不下來,但想想怕壞了好外甥的事,這才忍住了被打斷話的不悅,心想:“等你入了黃埔綉坊的彀,那時再損你回來。”
他是個記仇的真小人,初次見面高眉娘那樣作踐林叔夜,已經讓他記恨上了,便再不打算給對方好臉色看。
“那種古蜜,我舅舅在澳門見過。”林叔夜說:“我這就跟舅舅前往澳門,高師傅可以等我們回來嗎?”
“澳門?澳門在哪裏?”
林添財哈哈大笑:“你自稱海上綉神,連澳門在哪都不知道。”
高眉娘沒有一丁點跟他鬥嘴的想法,直接就閉嘴不問了。
林叔夜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澳門在哪呢,要不舅舅也跟我說說吧。”
林添財瞪了外甥一眼,心想你給人家解什麼圍?但他對誰都能狠能騙,就是對外甥沒辦法,便接口了說:“就是海對面的壕鏡澳,濠鏡澳是香山縣南邊的一個漁村,村口有兩個海灣,可以停泊船隻,是壕鏡澳的門戶,所以就被當地人叫澳門。現在那裏有個市集。”
高眉娘聞言也不禁啞然:“原來澳門是一個漁村的門戶之地,那果然要緊得很,小女子連這都不知道,也確實是孤陋寡聞。”
林添財本人就是個毒舌,哪裏聽不懂她言外之意,忍不住冷笑道:“你懂什麼!那澳門雖然是個村口市集,卻跟你們深圳不一樣!從正德年間開始,就不停有外國人在那裏停泊做買賣,尤其這些年有一些佛郎機人幾乎是每年必到,所以繁華得緊,鋪面雜多,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可不是你們深圳這個破村能比的。”
高眉娘的眉頭揚了一揚:“哦?”
“其實深圳也是個好地方,”林叔夜不想舅舅繼續嘲諷,將好不容易轉好的局面弄壞了:“我觀深圳風水地形,左有大鵬、右有新安,南有深水入大洋,所謂大鵬乘風入南溟,將來必能大興。”
“你就吹吧你。”林添財忍耐不住,罵道:“為了招攬這個女人信口開河,還什麼大鵬乘風,你不如說深圳將來能變成天下無雙的大都會算了。”
林叔夜說:“那也未必不可能嘛。”
高眉娘深深地看了這個少年一眼,忽然問道:“陳子艷是你長姐?那陳子峰……”
林叔夜道:“是我長兄。我的長兄長姊,是我這一生最敬重的兩個人。”
林添財聽了這話不禁咬牙切齒:“他倆是你最敬重的,那我和你娘算什麼!我倆養了你二十年,那兩個連正眼都不看你一眼!你居然說你最敬重的人是他們!”
林叔夜說:“我敬重我大哥,是因為他振興了茂源綉庄,使我粵綉暢行大明半壁;我敬重我長姊,是因為她一根綉針謁天子,成為大內首席綉師,使我粵綉領袖大明綉行。所以我敬重他們,並以大哥為榜樣。但說到親近,舅舅和娘親才是我最親近的人,這不矛盾啊。我爹生我卻不養我,我心裏的父親,其實只有舅舅。”
林添財哼了一聲,氣就平了。
高眉娘忽而輕輕一笑,心想果然是兄弟啊,不但臉長得像,就連說話方式也是一模一樣,語氣都是這般溫和,言辭都是這般文雅,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是很為別人考慮的,用這蜜糖一樣的話將人灌得滿腦都迷糊了。
高眉娘剪了一下燈芯,道:“不用等了,我跟你們一起去澳門吧。”
“啊?一起去?”林叔夜有些意外。
“嗯,一起去吧。”
“那更好,”林叔夜馬上說:“等拿到了古蜜,能第一時間恢復高師傅的容顏。”
林添財算算路程,要想趕上明早第一班船,最好四更就動身,高眉娘也沒什麼可收拾的,拿了一個包裹裝了一些針線,兩件換洗衣服便出行了。出門前戴了一頂短檐斗笠,斗笠有黑綢垂下來,遮住了容貌。
林叔夜心想:“她對自己的容貌其實很在意的,看她身段這麼窈窕,想必本來面目未必會差。就不知道她其實幾歲了。”
包裹由林叔夜搶過幫着拿了,高眉娘戴上斗笠,踏出門來,這才四更天,太陽還沒出來呢,月色照過來打在黑綢上,她一隻腳踏出去后忽有些膽怯,知道自己這一去多半就不再回來了,這陰苦偏僻的小木屋這些年折磨着她,卻也保護着她,此一去將似鯨歸海如鳳回天,然而風惡浪急前途難卜,因而竟然有瞬息之猶豫,可多年前的事情在腦中一晃而過,她深吸一口氣,終究還是將這一腳踏實了。
“幫我個忙。”高眉娘忽然說。
火焰升起,很快就將高腳木屋吞沒。不少深圳的村民都嚇到了跑過來看,林添財望着火焰,忽然有些發毛,心裏想:“這女人可真狠啊,自己的家也說燒就燒。”
高眉娘卻不再看燃燒中的家一眼,只是說:“走吧。”
既然要走了,就要斷自己的後路,因為這一步踏出已經不能回頭!
珠江口就像一個倒扣在南海上的大喇叭,廣州是喇叭的頂端,喇叭口就是伶仃洋,深圳在喇叭口的東邊,澳門在喇叭口的西邊,所以要從深圳去澳門,除非往北經廣州繞一大圈路,否則最便利的情況就是渡海。
林添財出門在外門路通,帶着三人來到屯門,劉三根雖然也駕了船來,但貼着海岸行船跟跨過伶仃洋還是不大一樣的,所以就先回去了。
林叔夜交代:“跟黎嫂劉嬸說,我去一趟澳門就回來,讓她們好生打點準備,我們回黃埔之後就要做大事。”
林添財帶了他們來到另外一個碼頭,見那裏停泊着一艘平底帆船,方頭方梢,桅杆高大,乃是一艘沙船,又叫“方艄”,既能出入內河又能作近海航行,船頭望見他們就叫:“快點!就差你們了。”
高眉娘身子輕弱,走在板橋上搖搖晃晃的有些怯怕,林叔夜上前說:“別怕。”高眉娘走了一步又不敢走,船頭又催,林添財不敢碰她,林叔夜說:“要不我牽着你走?”
高眉娘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林叔夜這才牽着她,板橋走到一半,她一個搖晃幾乎要栽入水中,嚇得林叔夜趕緊攬着她的腰,沖前兩步將她拉回甲板,只覺觸手處腰肢柔軟,跟着臉上啪的一下,熱辣辣的疼。
林添財怒道:“你幹什麼!阿夜是怕你掉下海!”
高眉娘冷冷地看着林叔夜,不說話。
林叔夜被她打得有些怔了,摸了摸臉,說:“沒什麼,畢竟男女有別,是我唐突了。高師傅,我們找個地方坐好吧。”
高眉娘冷冰冰道:“真是好心性!連這都能忍!就不知道等你達到目的之後,是不是會變本加厲地報復回來?”
“高師傅說什麼呢。”林叔夜誠懇地道:“我不是這樣的人。”
就在這時,船頭調笑道:“小娘子這腰肢搖來擺去的,跟柳葉似的,小夥子,剛才抱得很爽吧?”他看不見高眉娘的臉,但看那身段,覺得是個年輕女子。
林叔夜喝道:“你胡說什麼!”
林添財咳嗽一聲:“丁老二,嘴裏放乾淨點!這是我們綉坊的大師傅!”他內外親疏拎得清,自己不爽高眉娘,可也不能讓外人損自家大師傅。
忽然一陣風吹過,吹起了黑綢,船頭丁老二猛地看見那張臉,嚇得哇哇大叫連退幾步:“鬼啊!鬼啊!”
高眉娘拉好了黑綢,碎碎幾步逃到甲板角落裏,遮好黑綢不看別人,林叔夜忽然有些憐她,走過去安慰道:“放心,我一定幫你找到古蜜。”
高眉娘語氣依然冷冰冰的:“你做這麼多事情,究竟是為了什麼。”
林叔夜脫口道:“我接掌了一個綉坊,綉坊不大,但我希望高師傅能來我這裏做大師傅,把綉坊發展起來,有朝一日參加廣潮斗綉,因為我祖母答應過,只要我能參加廣潮斗綉,她就會許我認祖歸宗。”
“認祖歸宗……哦,你姓林,還沒姓陳……”一說到跟刺繡有關的事,高眉娘便恢復了自信與倨傲:“廣潮斗綉五年一次,最近這一次就在今年年底吧?要想參加得準備兩件事,第一是一件能入廣綉行法眼的頂級綉品,有我在,這件綉品不成問題。”
這時船已經開了,林添財也走了過來,聽了這話心想你對廣潮斗綉倒是門清呢,而且口氣還這麼大,不過想想她那幅楹聯,現在這口氣也不算什麼了。
“第二件事情,卻是得準備五百兩銀子做押金,你備好多少了?”
“什麼五百兩銀子。”林添財插口:“現在是一千兩了!”
高眉娘有些詫異:“啊,漲價了啊。”
如今是嘉靖中早期,白銀還沒通脹,銀子還是很值錢的,一千兩銀子乃是一筆巨款,以整個廣東之富庶,除了十大名庄之外,整個刺繡業界怕是沒幾家能拿出來了,只這一條就能將絕大部分經濟實力不夠厚實的綉庄綉坊擋在門外。
林叔夜老實說道:“如今綉坊的賬面上,還有餘銀十九兩七錢六分。”
高眉娘為之愕然,隨即在海風中笑了起來,笑着笑着,方頭船一盪,她忍不住在船舷邊嘔吐。林叔夜知道她暈船了,趕緊問舅舅拿水給她漱口。
林添財說道:“今年這一屆肯定趕不上了,那就還有五六年時間,我們慢慢想辦法籌錢吧。”
“我不會等你五年的。”高眉娘還了水壺,對林叔夜說:“你那個綉坊,若參加不了今年的廣潮斗綉,我轉身便走。”
林叔夜聞言默然。
林添財怒道:“你這娘們又想搞事?半年多時間搞到一千兩銀子——我要是有這個能耐,我早回老家買田做富翁了,誰還在這江海上奔波!你知道一千兩銀子能買多少田地不!”
便在這時,忽然有個生硬古怪、腔調全無起伏的聲音插進來:“你們……缺白銀?”
尋聲看去,卻見角落裏蹲着一個黃頭白皮、深眼高鼻的怪人,身上髒兮兮的,高眉娘嚇得退了兩步,林添財大叫:“鬼佬!丁老二,你船上怎麼有個鬼佬!”
丁老二在後梢叫道:“海路上救的,這鬼佬要去澳門,你不待見就趕他蹲遠點。”
皇明不是帶清,這年月的外國人,在大明可沒什麼地位。
那人已經說:“我是,佛郎機,佛郎機。”
“知道你是個佛郎機。”林添財去過幾次澳門,並不是第一次見歐洲人:“臭死了,蹲遠點。”
“你們中國,缺白銀,佛郎機,有白銀,好多,好多。從新大陸,來的。”
“很多?”林添財沒再趕他,問:“有多多?”
“我們有很多,山,銀子做的山。”
林添財冷笑一聲:“你要是有銀山,還能落到這個地步?”
“銀子,沒用。”那個佛郎機說:“絲綢,瓷器,我們要。能,你們幫我,搞到嗎?”
“東西我們都有,你把你的銀子拿我看看?”
“我沒有,但知道,哪裏有。”
林添財忽然哈哈大笑,踢了那佛郎機一腳:“滾你的!”對林叔夜說:“這些佛郎機,有火銃大炮就做強盜,落了水就當騙子。”
林叔夜問:“他說的都是假的?”
“其實也不全假。”林添財說:“他們是很遠的國家來的,聽說他們在海外確實找到了金山銀山,所以運了很多銀子來中國買絲綢瓷器,不過拿得出銀子的也都是那些佛郎機里的豪商舶主,這種破落戶,就是靠一張嘴。”
他忽然一拍腦袋:“啊!有銀子了,有銀子了!”
林叔夜問:“嗯?”
“我想到一條門路了!”林添財說:“從七八年前起,那些海外商人就每年一次,在海上舉辦海上斗綉。獲勝的綉庄能拿到貴重的獎勵,就是那些表現好的,也能從那些海外豪商那裏拿到訂單。”
“訂單?海外的訂單?”林叔夜說:“那不都得通過市舶司嗎?”
“市舶司的口子那麼小,能走多少訂單?”林添財說:“大部分的海外豪商,尤其是這些佛郎機人,根本就擠不進朝貢使團,但他們卻急需我們中華的刺繡,聽說我們這邊出的綉品,他們運到佛郎機那邊,價錢都是十倍十倍地翻,所以澳門那邊便有一批黑市。這場海上斗綉,就跟這黑市貿易有關。”
林叔夜便心動了:“那訂單有多大?”
“他們那邊銀子賤,如果能在海上斗綉打動他們,我聽說上千兩的定金都是有的。”
林叔夜大喜:“若是這樣,那我們就有機會了,這麼好的事舅舅你怎麼才想到。”
“聽說那海上斗綉也不簡單,不單是我們大明,南海周邊各國也有高手會來參加,就黃埔綉坊那底子,你覺得能名列前茅?所以我之前就沒往這上面想。”林添財瞄了高眉娘一眼:“就不知道高師傅有沒有把握?”
“先找到古蜜再說吧。”高眉娘語氣冷淡地回了一句,看向林叔夜:“若那古蜜真有你說的奇效,我會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