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針 陳老夫人
茂源綉庄這座莊子分成四個板塊,中間待客以及商務接待,兩邊是兩個刺繡工坊,後園才是住家,那後園也有五間三進,林叔夜來過幾次所以道路熟悉,進了後園,迎面一個小廳,上面掛着塊匾,寫着“南國錦繡”四個字,帶路的小廝指了指,林叔夜無奈,只能先對着牌匾磕了頭,他知道這是宮中貴人所賜,門外那面錦旗是對這塊牌匾的模綉。
小廝退了出去,另有一個丫鬟把林叔夜帶到一個小花園,魚池旁坐着兩個人,站着一個人,站着的是個老嬤嬤,坐着的兩個:一個一頭銀髻,年紀雖然不小,一雙丹鳳眼卻不怒自威,這便是茂源綉庄的幕後掌舵、陳子峰林叔夜的祖母陳老夫人;另一個正陪着老夫人說話的是一個三十上下的婦人,一張瓜子臉,雖然是女子卻長着鷹鉤鼻,原本頗為清秀的臉龐都被這鷹鉤鼻給壞了格局。
但林叔夜也不敢怠慢,上前給陳老夫人磕頭后,又對那婦人拱手說:“見過惠師。”
這個婦人姓梁,惠州府人士,閨名不外傳,年紀輕輕就成為綉道宗師級人物,廣綉行中只稱之為梁惠師,乃是粵綉領域的頂尖高手,目前受茂源綉庄供奉,廣綉行中對她評價甚高,甚至有人覺得其刺繡水平未必在陳子艷之下。
梁惠師看人時眉眼皆笑:“原來是三少爺。”
林叔夜忙說:“不敢。”這位梁惠師技藝深湛,但人品風評卻不佳,林添財說這個人無恩無義兩面三刀,叮囑過對此人要敬而遠之,所以林叔夜可不敢因對方叫了自己一聲三少爺就對此人產生親近感。
老太太正在喝茶,林叔夜給她磕頭她也沒停下,直等將杯中茶都喝了,才開口問:“康哥兒來見我,有什麼事情?”
林叔夜小名阿康,是母親希望他康健無恙之意,叔夜是後面老師給他起的字,老太太卻嫌文縐縐的,老是記不住。
“先前得老太太垂青,接掌了黃埔綉坊,”林叔夜說道:“如今有點打算,希望能得到總庄的一些支持。”
陳老夫人便問:“有什麼打算?”
林叔夜道:“我準備參加一個月後的海上斗綉,如果拿到名次和訂單,便有足夠的押金去參加廣潮斗綉了。”
“你要參加海上斗綉?”陳老夫人青年喪夫,中年喪子,在陳子峰正式接掌之前一直是茂源綉庄的話事人,孫子孫女也是她一路扶持起來的,所以不但在廣綉行威望素重,在廣茂源內部更是積威極深,近些年雖然退居二線,但綉行的事依舊門清。
陳老夫人望向梁惠師,梁惠師道:“海上斗繡的事,已經讓南海分坊去參加了。按我們跟其它綉庄的默契,十大名庄不會派兩個分坊去參與的。”
林叔夜趕忙道:“這次黃埔綉坊不佔廣茂源的名額,我打算自己去獻綉參與。”
陳老夫人哦了一聲:“入圍了么?”
“已經獻綉,在等消息。”
“如果你們自己能入圍,那就去吧。”陳老夫人說道:“好好辦事。”
“謝老太太。”
陳老夫人便頷了首,示意林叔夜可以退下,見他沒動,問道:“還有什麼事情?”
林叔夜道:“孫兒近期請到了一位大師傅,來給綉坊做指導,但綉坊缺錢少人,為求能儘快發展參加年底的廣潮斗綉,希望總庄這邊能給一點支持。”
陳老夫人聽得一陣恍惚:“你……說什麼?”林叔夜雖然當眾誇口過要讓黃埔綉坊能參加廣潮斗綉,但今年年底?老夫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林叔夜道:“孫兒說,希望總庄這邊能給一點支持。”
“不是,”陳老夫人的銀髻微微搖動:“上一句。”
林叔夜還沒回答,一邊嗑着瓜子的梁惠師咯咯笑道:“老太太,三少爺說他今年年底要參加廣潮斗綉。”
陳老夫人哈的一聲笑了出來,笑着笑着,咳嗽了起來,旁邊那個胡嬤嬤趕緊給她撫背順氣。
陳老夫人咳嗽停下來后,才問:“你沒跟我開玩笑么?”
“沒有,孫兒是認真的。”
陳老夫人哈哈一笑,問道:“黃埔綉坊現在有幾位大師傅?幾個師傅?幾號綉工?”
林叔夜道:“除了孫兒最近剛請來做指導的那位,沒有大師傅,只有三位師傅,剩下的綉工二十五人,學徒八人。”
陳老夫人笑道:“那你知道廣潮斗繡得是什麼水平嗎?”
“孫兒知道。”
“你知道,那你還敢說今年要參加?”
其實在見到高眉娘之前,如果有人跟林叔夜說讓黃埔綉坊去參加今年的廣潮斗綉,他自己也會覺得荒唐,但高眉娘神乎其技的刺繡功夫卻讓他產生了不可遏制的壯志雄心,如果不是林添財的叮囑,這時已經忍不住要透露高眉娘的本領以增加說服力了。
不過林叔夜知道舅舅不會害自己,所以還是壓了下來,只是說:“黃埔綉坊要參加廣潮斗綉,第一步得先拿下海上斗繡的名次和訂單,這一步如果不成,下面也不用說了。可現在黃埔綉坊連參加海上斗綉也有些吃力,主要是缺人、缺錢。”
陳老夫人看着她,目光中有些玩味,好一會才道:“做人做事,都得腳踏實地,不能好高騖遠。”
林叔夜知道會被人質疑,卻仍不肯放棄:“這個道理孫兒知道,但不試一試沒法死心。”
陳老夫人眼裏掠過一絲失望,卻也沒有多失望,因為她原本對林叔夜也沒抱多少期待。
她沒有再勸,只是道:“廣茂源旗下有四大工房、十三個分坊,但其餘十二分坊的坊主上任的時候,都只有任命,沒有地契,也沒有文書,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這……請老太太明示。”這裏頭的緣故,他其實也沒弄明白。眼前這個老太太在血緣上是他的祖母,但二十年來對他們母子幾乎是不聞不問,甚至輕蔑有之,打壓有之,所以最近忽然將黃埔綉坊交給他,這件事情本身就讓林叔夜十分意外。
陳老夫人沒說話,梁惠師在旁邊笑道:“傻瓜,老太太的意思就是,這綉坊是給你了。以後就是你的產業。”
林叔夜愣了一下,還是沒反應過來。
陳老夫人道:“那是你的產業,以後如果你能認祖歸宗,那就還是陳家的人,綉坊可以重歸廣茂源旗下。但如果不能,那你就守着這個綉坊,好好過日子吧。”
林叔夜只覺得腦子好像被閃電劈了一下,愣了一會,才低着頭道:“哦,我明白了。”
陳老夫人又道:“廣茂源今年年底要參加廣潮斗綉,明年更是大比之年,總庄人、錢都很緊張的,沒法再勻給你什麼。你若真有今年參加廣潮斗繡的野心和能耐,就不該被這點小小的難處給難住。”
她話說的客氣,語氣上卻不留轉圜的餘地,到了這份上,林叔夜便知多言無益,拜別而去,看着他的背影,陳老夫人忽然搖頭:“年輕人好高騖遠沒什麼,但以黃埔綉坊的底子,他想一年之內參加廣潮斗綉?簡直不知所謂!”
她沉吟着,似有後悔之意。
梁惠師笑道:“雖然他娘出身卑微,但畢竟是老莊主和老太太的血脈,反正已經走了一步了,不妨就等着後面看進展,萬一成了,也算遂了老太太的心愿,如果鬧了笑話,也扯不到老太太這裏。”
陳老夫人道:“也是。”
胡嬤嬤將林叔夜帶出花園交給一個小廝后卻不回去,先溜到另一進院子裏,一個三十左右的婦人正在餵魚,這個婦人正是廣東第一庄的莊主婦人陳楊氏,她身材容貌都只是中等,雖是女子一張臉卻頗見煞氣,旁邊的大丫鬟翠娥問:“何事?”
胡嬤嬤上前,將剛才的事情低聲說了,陳楊氏點了點頭,翠娥塞了點銀子過去,胡嬤嬤就歡天喜地地走了。
翠娥道:“那個繡房崽,還真當自己是少爺了?白得了座綉坊,坐着收點錢也就算了,還來搞這些事情。老太太也是奇怪,沒來由地把一個綉坊送給一個野種,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陳楊氏的臉色一下子變得不太好看:“誰說沒來由!”
“啊?難道老太太還有什麼打算不成?”
陳楊氏本不想說,但轉念又覺得該讓心腹曉得:“她是想讓那繡房崽成親生子。”每說一個字,臉色就陰沉一分:“她是想讓繡房崽生個兒子,然後過繼給當家的,將來好繼承陳家的家業!”
聽到這裏,翠娥嚇了一跳,一時不敢接口,這事可是陳楊氏的逆鱗,一點都碰不得的。
陳楊氏壓着聲音沒大聲,但言語中的怒氣卻是誰都聽得出來:“莊主沒有兒子,可不還有兩個女兒嗎?將來招個入贅的女婿不也一樣,為何一定要去找個過繼!老二亂搞生不出來兒子,她就連野種都惦記上了!”
翠娥諾諾應着,不敢接口,只是她還是不明白。
林叔夜已經二十歲了,在這個時代二十歲還沒成親算是晚了,不過貧賤人家娶不到老婆又算正常,林叔夜近幾年有舅舅照拂,生活上暫時無憂,但他本人沒什麼資產,出身又是那樣,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親事也不奇怪。
“但老太太要讓他成親生子,隨便給撮合一個就是了,何必給他一個綉坊。”
“因為有另一件事情剛好湊上了。”陳楊氏道:“南海霍家,最近要嫁孫女。”
“南海霍家?哪個霍家?”
“還有哪個霍家?自然就是那個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