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8章 夜遊
車窗搖下半扇,晚風拂面,霓虹燈變幻莫測。
江連橫和胡小妍並肩而坐,默默遊盪在夜幕下的奉天城,巡視着二人所擁有的一切。
十九年前,他們倆初到奉天時,也曾這般遊覽省城的夜景。
只不過,當年的馬車,變成了如今的汽車。
那時,奉天城還很小,遠不如今天這般繁華,皇宮裏駐紮着毛子兵,外城到處都是斷壁殘垣。
他們倆一無所有,除了彼此和幾個叔父。
歲月兇猛,似乎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兩人竟已成了坐擁萬貫家財的龍頭瓢把子。
時也命也,若不是當年那場驚天巨變,給了太多人趁勢而上的機會,恐怕眼前的一切都不好說。
不過,這世間最令人欣慰的,莫過於飛黃騰達之日,身邊人尤是當年人。
一諾千金,不曾悔改。
只是幾個叔父終究早已遠去,江連橫和胡小妍除了彼此,卻又添了一個可愛伶俐的女兒。
江雅到底是個孩子,方才還嚷嚷着要跟父母同行,結果一坐上車,剛開了沒一會兒,便依偎在胡小妍的懷裏睡著了。
張正東把手伸出窗外,做了個示意轉向的手勢,車子便緩緩向小西關駛去。
胡小妍順着車窗遍覽奉天的滄海桑田,光影流轉,晚風輕撫,幾縷碎發不小心吹進眼角,眼裏隨即閃出些許淚光。
夜色迷亂,霓虹燈影彷彿暈開的水彩,在她臉上交替變幻,襯出幾分疲倦,平添一抹溫存。
江連橫忍不住頻頻側目,偶爾抬起手,指向街面兒上的某處店鋪,話說從前,感慨當下。
說著說著,夫妻倆間或一笑,便是某種幸福。
張正東便識趣地放慢了車速,近似於老牛耕地般緩緩挪蹭。
一整條鬧市街,最紅火的幾家生意,都是江家的產業。其餘幾處,儘管不是江連橫的私產,多半也有他的股份。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兒。
這是胡小妍的願景,也是江連橫為之努力的方向。
不誇張地說,以江家如今的實力而言,就算老張下野,他們也有足夠的人脈和實力作為緩衝,從而不至於一夜之間,便大廈傾頹,一無所有,哪怕不能守成,也有諸多手段可以全身而退——除非乾坤倒轉,關東再遇兵災大劫。
打天下難,守天下更難。
未雨綢繆者,註定勞心戮力。
江家的事業越是蒸蒸日上,胡小妍的身體便越是不堪重負。
她根本無心留意沿途的夜景,腦子裏不知盤算着什麼,總是一副杞人憂天的模樣。
“公司在吉省丟的那批貨,怎麼樣了?”胡小妍忽然問。
江連橫有些不耐煩,只說:“現在還不清楚,我讓國硯去調查了,估計過段時間會有消息。”
“要不你還是親自跑一趟吧?”胡小妍提議道,“丟貨事小,公然叫反,你這個當家的,多少得有點表態。”
“我哪有時間吶?”江連橫叫苦不迭,“明兒老張就回奉天了,我得找他彙報戒嚴情況,商會和西家行那邊還得開會,票選議員,籌備聯省自治,還得寫聯名信,抗議京城的任命,破事兒一大堆,忙不開。”
“那還在這瞎逛什麼,趕緊回家吧!”
“嘖,不差這一會兒,逛逛,帶你看看咱家的產業。”
“我是怕這事兒一天不解決,往後去吉省的貨,還會出亂子,敢叫反的,必須下重手,不然以後沒人怕你。”
“嗐,他們叫反,主要是反老張,只要老張一派兵,我去露個臉就成了。”
胡小妍點點頭,靜默了片刻,再次重申道:“記住了,必須下重手。”
“知道了,知道了。”
“你之前說,那個張效坤想去剿匪立功?”胡小妍又問。
江連橫撇撇嘴,說:“他是這麼想的,打算活動活動,不然估計就得一直當先兵營營長了。”
“那你打算幫他一把?”
“唔,看情況吧。”江連橫愈發不耐煩起來,“我說媳婦兒,你最近天天磨叨這點事兒,吃飯磨叨,睡覺磨叨,咱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就別消停一會兒,行不行?”
胡小妍不再吭聲。
妻妾之間,到底是完全不同的相處方式。
情人可以風花雪月,談情說愛;老夫老妻,卻總是柴米油鹽,雞毛蒜皮。
汽車途經“和勝坊”,江連橫忙說:“東風,停一下。”
張正東把車子停在馬路對面。
江連橫伸出手,胳膊橫在胡小妍面前,指向窗外,笑呵呵地說:“媳婦兒,你看這是哪,還認識不?”
“我還不至於連‘和勝坊’在哪都忘了。”胡小妍白了一眼,卻仍舊順勢望向窗外。
“這不是重新裝修了么,讓你好好看看,咋樣兒,帶派不?”
“嗯,還行。”
“和勝坊”改頭換面,與其說是裝修,不如說是徹底重建。
原先的木質小樓,早已變成了水泥石磚建築,現為小西關最上檔次的賭場,增添了抓彩、輪盤等等諸多花樣兒。
胡小妍對此了如指掌。
她甚至能準確地說出,賭檔里的經理、荷官和火將的姓名,以及場內的營收狀況。
但那畢竟只是賬本和名冊上冷冰冰的文字,遠不如親眼所見來得震撼。
這些年來,胡小妍也並非完全不出門,只是次數很少,非常少,而且都是短途。
南市場開埠那兩年,江家拓展了不少生意。
每當有新場子開業時,胡小妍都會讓東風開車,載她過去看看。
通常,她都只是遠遠地停在街對角,順着車窗的縫隙,匆匆掃去一眼,隨後便立馬吩咐東風驅車離開。
而那些線上合字所熟悉的“江家大嫂”,自然都是由花姐出面,冒名頂替。
車子停在路邊,不到兩分鐘,就見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人,雙手提着長衫,從“和勝坊”里走出來,一路小跑着穿過街面兒,來到車邊點頭哈腰。
“哎唷,東家,剛才門外的夥計,跟我說看見您的車來了,我這過來看看,您……有什麼吩咐?”
“沒啥事兒,順道過來看看。”江連橫隔着胡小妍問,“老呂,最近生意咋樣兒?”
“挺好,挺好!”呂經理陪笑道,“趕上昨兒城裏剛開禁,這會兒生意正熱鬧呢,東家,要不您進去瞅兩眼?”
“不用了,你該忙就忙你的去吧!”
“好好好,那我就不多打擾了。”
呂經理連忙拱手作揖,正起身時,目光忽然瞥見胡小妍,神情便不由得愣了一下。
當然,他早就看見了江連橫身邊還坐着一個女人。
只是因為光線昏暗,所以起初沒能看清,自然也並未在意。
畢竟,這事兒實在不算新鮮。
江連橫腰纏萬貫,身邊從來不缺投懷送抱的妙齡少女,隔三差五換個人,大伙兒早就習以為常了。
而且,其中多半以“思想開明”的新時代女學生為主。
可眼前這個女人,卻跟以往那些大不相同。
她並不年輕,看上去大約三十五歲上下。
儘管容貌端莊大氣,生就一張媳婦兒臉,眉目頗為耐看,但卻遠遠談不上漂亮,更不是那種容易激起旁人非分之想的風流面相。
最重要的是,她懷裏還抱着一個小姑娘。
怎麼回事?
東家突發孟德之癖,換上良家口味了?
呂經理困惑不解。
他見過“江家大嫂”,遠比眼前這位年輕,思來想去,只當是東家在外養的姘頭,便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
胡小妍覺察到了他的目光,明知對方看不清車廂內的情形,卻仍舊心虛似地整理一下空蕩蕩的裙擺。
“你看什麼?”
胡小妍轉過臉,語氣冰冷地質問。
“啊?”呂經理茫然無措,冷不防就被真大嫂的氣勢震懾住了,只管支支吾吾地辯解道,“不是,我——”
“我問你看什麼?”胡小妍再次逼問。
“沒有沒有,我……”呂經理無助地望向江連橫,“那個……東家,沒什麼事兒,我就回去忙了。”
說完,抹身就要逃離現場。
江連橫衝他擺了擺手,沒有阻攔。
張正東微微抬起眼皮,通過車內觀後鏡,默默打量着大嫂的神情變化,似乎是在等候某種命令。
胡小妍瞪着呂經理的背影,片刻過後,轉過臉來,忽見她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忍不住,終於墜落下來。
“嘖,你看你,哭什麼?”江連橫問。
胡小妍垂下頭,冷冷地說:“他看不起我。”
“胡說八道,老呂是個厚道人,這些年從沒犯過事兒,當初還是你選的他當經理呢,怎麼會看不起你。”
“他就是看不起我,我能感覺出來。”
“你這人太歪了,我咋就沒感覺出來?”
“你不相信我?”
“信信信!”江連橫嘆了口氣,“那你想咋辦,橫不能讓東風下去把他插了吧?”
胡小妍不說話了。
理性告訴她,是她自己想的太多,但她就是無法克服這種過分的敏感,如同耳背的人,總覺得旁人都在悄聲議論着他的是非。
思緒良久,心情終於漸漸平復下來。
胡小妍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算了,不走了,我想回家。”
“別呀!”江連橫趕忙勸說,“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這才剛到‘和勝坊’,還沒到南市場呢,再逛逛,不停車不就行了?”
胡小妍悶悶的,不置可否。
江連橫忙說:“東風,趕緊開車,兜一圈兒再回去。”
張正東點點頭,隨即重新點火發動機。
車身一陣轟鳴,驚醒了熟睡中的江雅。
小丫頭立馬蜷縮起來,皺着眉頭,哼哼唧唧地嘟囔道:“嗚嗚嗚,我、我肚子疼,幫我跟老師請個假,今天不去上學了……”
胡小妍“噗嗤”一樂,輕輕拍了下閨女的額頭,說:“臭丫頭,腦袋裏成天就想着這點事兒!”
江雅緩緩醒過來,見自己還在車上,總算長舒了一口氣。
旋即,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突然蹬了一腳江連橫。
“你怎麼又欺負我媽?”江雅厲聲質問。
江連橫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腳,低頭撣了撣褲子上的鞋印,罵道:“臭丫頭,你要造反吶?誰欺負你媽了?”
江雅轉過頭,眨眨眼睛,問:“媽,是不是我爸欺負你了?”
胡小妍點點頭,說:“嗯,就是他,剛才還要打我呢!”
江雅驚詫萬分,猛然間瞪大了眼睛,轉頭看向江連橫,小脖一耿,掐着腰說:“你、你還敢打人?”
“小兔崽子,我勸你冷靜。”江連橫指着閨女,再三強調道,“我是你爹,別老沒大沒小的,當心我抽你!”
江雅哪管這些,立馬飛撲上去,一口咬住父親的手,要替母親“報仇雪恨”。
“哎,小兔崽子,你還真咬你爹!”江連橫立馬去彈閨女的腦瓜崩兒,“鬆口,我可真使勁兒了,趕緊鬆口!”
江雅額頭吃痛,但卻毫不退縮,兩排尚未完全退換的乳牙,反而咬得更緊了。
直到胡小妍拍了拍她的後背,輕聲說,“小雅,算了,給你爸一次機會”,她才鬆開嘴,氣沖沖地盯着父親。
江連橫疼得齜牙咧嘴,甩了甩手,卻見手背上兩排粉嫩的牙印,不禁嘆道:“這丫頭,什麼驢脾氣,也不知道跟誰學的,誰要娶了你,估計要倒八輩子血霉!”
胡小妍卻說:“這還用學么,骨子裏帶來的,隨根兒。”
“媽,什麼叫隨根兒?”江雅不明白。
胡小妍笑道:“你爸小時候也像你這樣兒。”
江雅大驚失色,忙問:“媽,我爸他還咬過你?”
一聽這話,胡小妍忍不住啞然失笑,就連駕駛位上的張正東,也跟着悶頭樂起來。
“你這丫頭,就不能把你爹往好處想想?”江連橫鬱悶道,“今天我就先咬你!”
說罷,趁勢將閨女攔腰抱起,張開血盆大口,一邊咯吱江雅,一邊作勢去咬她的胳膊。
江雅癢得咯咯直樂,使盡渾身解數,仍舊無法掙脫,旋即便沖駕駛位上大喊:“東叔,救命——”
張正東無奈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愛莫能助。
夜色深沉,車子在奉天城裏兜了一大圈兒。
車速很快,所過之處的空氣里,充斥着一家三口的歡聲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