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7章 渡盡劫波兄弟在

第617章 渡盡劫波兄弟在

“大夫說他醒了?”

“嗯,下午迷糊了一陣兒,說要找水喝,就是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

“紅包給了沒有?”

“嗐,嫂子你放心,這是軍醫院,院長跟咱都是老熟人,我給了半天,人家都沒收,還說這是上峰的命令,讓咱別擔心。”

“那也別含糊了,沒準是不方便收。南風,你去查查院長和大夫家裏的情況,給人妻兒老小送點東西,挑貴的買,這事兒不犯說道。”

“那行,回頭我就去辦。”

“對了,還有護士,寧落一輪、不落一人,買點小洋貨,多少意思意思。”

“好好好,我知道了。”

“媽,我四叔在哪個病房?”

“噓,小雅,這是醫院,別吵吵。”

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間或夾雜着幾句交談,從走廊里緩緩傳來。

隨後,房門推開,那聲音又緩緩來到床畔,只是忽然輕柔了不少。

意識渾渾噩噩,將醒未醒,有所覺察,但卻沒有反應,亟待至親手足的輕聲呼喚。

“小北——小北?”

輕喚了幾句,聲音陡然變大,甚至於有點刺耳。

“四叔!你醒醒,咱們來看你啦!”

“嘖,這熊孩子,讓你小點聲,怎麼還吵吵?”

然而,正是這聲叫喚,讓趙正北的眼皮微微轉動了幾下。

他緩緩睜開眼,有些惺忪倦怠,旋即渾身一綳,側過身,仍舊下意識地尋槍,卻只換來臂膊、腹部的一陣劇痛。

有人在床邊開玩笑:“完了,大侄女兒,瞅你給你四叔嚇得,都找不着北了。”

趙正北不為所動,直到眼睛適應了周遭的光線,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才紛紛映入眼帘。

大哥,東哥,二哥,三哥,小花兒……

他眨了眨眼睛,半晌兒沒說出話來,終於想起自己早已遠離了戰場,如今正在醫院。

“哥?”

“北風,醒了?”江連橫應聲湊過來,呵呵笑道,“睡迷瞪了吧?咋樣兒,緩過神來沒?”

趙正北點了點頭,隨即平躺下來,微微側過臉,卻見胡小妍坐着輪椅正在床頭看他。

“嫂子?”北風倍感詫異,試圖撐着身子靠在床頭,“你咋來了?”

“小北,別亂動,好好躺着。”胡小妍寬慰道。

這時,王正南也在病床的另一邊笑了笑,說:“那可不,這幾天可把嫂子急壞了,非得要趁晚上來看伱一趟。”

李正西跟着搭腔笑道:“小北,看見沒有,還得是你呀!”

趙正北應聲偏過頭,這才發覺窗外漆黑如墨,初夏的夜晚,一派寧靜祥和。

他在前線負傷以後,就被火速送往後方傷兵營搶救。

幸虧太子爺的旅團不缺軍醫,而北風又是軍官,方才得到妥善照應。

隨後又在錦州醫院穩住傷情后,便隨同奉軍軍官專列,終於在今日上午返回了奉天。

江家得知消息,自然第一時間趕來探望。

萍水相逢,親如一家。

“四叔,你沒看見我啊?”江雅搶到床邊,急切地表現自己。

“看見了,看見了。”趙正北粲然一笑,忘卻了傷痛,只覺得溫馨,“大侄兒,大侄女,你倆也來了?”

話音剛落,花姐就在兒子身後推了一把,輕聲道:“承業,說話呀!”

江承業勉為其難地湊過來,用手揪着褲管兒,鄭重其事道:“四叔,你好好養傷,好好休息,祝你早日康復。”

大伙兒都笑了。

明知這孩子是預先背好的辭令,也覺得他懂事、乖巧。

唯獨江連橫兀自嘟囔了一句,說:“就這兩句話,來前叨咕了一道,繡花針掉地上,都比這小子說話聲大。”

“你少說兩句!”胡小妍斜了他一眼,輕聲責備。

江承業看了看父親,作勢又要再說一遍。

趙正北見狀,連忙擺了擺手,笑道:“大侄兒,不用再說了,四叔聽見了,謝謝。”

說著,忽又望向江雅,佯裝不滿地責備道:“大侄女,你呢?來看你四叔,空倆手我就不挑你了,咋還空着嘴來了?”

江雅拄着病床跳了兩下,古靈精怪地瞪大了眼睛,說:“你看見我還不開心吶?你都多長時間沒回來了,我都想你了。”

“看一眼也不夠看吶,要不你留下來陪我吧?”趙正北打趣道。

江雅回答得異常乾脆——“行!”

“這麼痛快就答應了?”

“那你幫我跟老師請個假吧,我明天不去上學了。”

眾人聞言,不由得搖頭鬨笑。

剛笑了兩聲,趙正北便覺得傷口隱隱作痛,繼而忽然想起了什麼,臉上便略帶幾分愧疚,轉頭看向大嫂胡小妍。

“哥,嫂子,不好意思,給家裏添麻煩了。”

“這算什麼麻煩?”胡小妍有些不解,“住個院而已,你又是軍官,本來就有這份待遇,沒給家裏添什麼麻煩。”

趙正北搖了搖頭,說:“不,我是說,家裏費勁托關係想把我調回去,結果我死要面子沒走,讓家裏白搭人情了。”

胡小妍這才明白,卻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這一笑,倒把趙正北搞得不明所以。

江連橫解釋道:“北風,這事兒說起來就巧了,幸虧你沒回來,給家裏送信兒那倆軍官,前兩天被老張給擼下去了。”

“擼下去了?”趙正北始料未及。

“不光他倆。”李正西隨即附和道,“就最近這兩天,老鼻子軍官被擼下去了,你當初要是跟着回來,沒準也得受牽連。”

趙正北又想起跟西路軍司令部頂嘴的情形,便問:“那張敘五呢?”

“他?老張不點頭,他這輩子也別想回奉天了。”江連橫說,“省城密探現在全天監視張敘五的家人,就等大帥一句話呢!”

如此說來,北風頂嘴這件事,大抵也不會被追究了。

趙正北稍稍鬆了一口氣,不是擔心自己的仕途受阻,只怕牽連江家受損。

這時,王正南又道:“不過,小北你肯定是不會受懲罰了,提前告訴你個小道消息——”

他神神秘秘地湊過來,壓低了聲音,接著說:“聽督軍署那邊說,你小子八成是要陞官了,嘖嘖嘖,以後就是趙團長了!”

言畢,他又趕忙補充道:“小道消息,小道消息,還沒公佈呢,千萬別聲張,說漏了不好,自個兒偷摸樂就行了啊!”

大伙兒都笑,說除了你反覆念叨,別人誰也沒吭聲。

李正西撇撇嘴,卻說:“我感覺這官兒升得太慢了,殺敵有功,咋才是個團長,高低也得是個旅長啊!”

“別老想當然,那些老派不挪窩,哪有那麼容易往上升呀!”王正南倒是挺知足。

這話的確切中奉張集團的要害。

奉軍內部最主要的矛盾就在於,老哥們兒太多,霸佔着高位,新派上升通道受阻,因此格外渴望戰爭。

從營長升到團長,看似一步之遙,實則相差萬里。

團級,已經算得上高級軍官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奉軍畢竟吃了敗仗,就算個別軍官表現優異,也沒法大加封賞,這事兒傳出去也不好聽。

張正東久未吭聲,這時忽然問:“團長能帶多少人?”

“這得分情況。”趙正北解釋道,“要看是不是滿編,還要看是什麼兵種,但至少也應該是一千三五百人。”

“那是大官兒了。”張正東點點頭道,“小北,挺厲害。”

正說著,江連橫忽然伸手入懷,摸索了片刻,卻從懷裏掏出一隻巴掌大小的扁平盒子,笑着遞給趙正北。

“北風,看看這是啥。今天督軍署的老蔡特意讓我過去領的,你小子可算給咱家長臉了。”

趙正北左手接過來,沒等打開,就已經猜出來,裏面應該是一枚表彰戰功的勳章。

“本來應該是老張親自頒發的,但你是傷兵,老蔡跟我又熟,就讓我先去幫你領回來了。”江連橫頗帶着幾分自豪。

趙正北將勳章擱在手裏掂了兩下,看也沒看,便轉而遞給大嫂,像個孩子將滿分試卷遞給家長似的,說:

“嫂子,這個送給你吧。”

江雅見狀,立馬伸手嚷起來:“給我看看,媽,給我看看。”

“別搶!”胡小妍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當心掉地上摔壞了。”

大家都笑,說那又不是瓷的,怎麼可能摔得壞?

低頭看去,綬帶之下,是一枚二等文虎勳章,原本高級軍官才配擁有,頒給北風,實屬破格授予。

勳章是銀質琺琅彩,八角星,乍看像是楓葉,由五色填充,中間盤踞着一隻豎尾猛虎,生動精美,熠熠生光。

“回頭我給你裝起來,掛你那屋。”胡小妍甚是欣慰,卻又難免后怕,“以後別這麼拼了,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行了。”

趙正北點了點頭,卻只是為了安慰大嫂。

殊不知,在戰場上,不拼就已經是最大的過錯。

“對了。”北風忽然一愣,“哥,這仗打完了么?我那些戰友,有沒有回來的?”

江連橫搖搖頭說:“不清楚,但我聽說老張明天就回來了,應該不會繼續再打,不過兵還沒回來,應該是等着談判吧。”

原來,石門寨一戰,的確讓直軍受到了不小的衝擊。

雖說不至於轉敗為勝,但也足以令吳秀才明白,奉軍並非全都是烏合之眾,尚有相當的實力保守三省地盤兒。

這場阻擊戰的勝利,不僅讓直軍迅速警醒過來,同時也讓小東洋對奉軍的態度有所轉變。

小東洋內閣,原本還對是否繼續支持張大帥抱有爭論,經此一役,“挺張派”立馬來了精神,加大力度對直軍施壓。

吳秀才背後的英美兩國,也不想因此跟小東洋徹底撕破臉,於是轉而撮合談判。

另一邊,南國孫大炮受了張大帥的資助,也隨即聲援奉張,意圖改道北伐。

孫大炮一聲援,彷彿張大帥也瞬間多了一絲“救國救民”的悲情色彩。

吳秀才生怕在關外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以致後院起火,於是連忙抽調部隊,防範南國,並再次挑撥兩廣軍閥內鬥。

凡此種種緣故,直奉兩家,便都有了見好就收,作勢罷了的意味。

和談事宜,自然隨之提上了日程。

“正好明天張大帥回來,我還有情況要找他彙報呢!”江連橫兀自嘟囔道。

趙正北略顯警覺,下意識問:“哥,家裏出啥事兒了?”

“別提了,吉省那邊,有幾個山頭叫反。”江連橫罵道,“他媽的,反就反吧,非得要劫……”

話還沒說完,胡小妍忽然打斷道:“小北,家裏的事兒,你就別跟着操心了,好好養傷,你哥能擺平的。”

“這不閑嘮嗑么!”

“要嘮你回家嘮去!”胡小妍瞪了他一眼,“在醫院說這些幹啥!”

“行行行,不說不說。”江連橫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李正西看了看錶,說:“哥,嫂子,時候不早了,要不你們先回去吧,我擱這待着陪小北。”

“不用不用!”趙正北忙說,“三哥,你也回去吧,都回奉天了,沒啥事兒。”

胡小妍立馬否決道:“不行,小北,聽你三哥的,得有個家裏人在身邊照應,這樣我好放心,軍營里給你放了長假,你什麼都不用管,有啥事兒就找你三哥,不行就找你二哥。”

趙正北見推脫不了,便只好點頭答應了下來。

隨後,幾人又閑聊了片刻。

見時辰越來越晚,終於陸續起身離開。

李正西又起身將兄嫂等人送到走廊。

行至樓梯口,江連橫便自覺地走到輪椅前,一把抱起胡小妍,悶不吭聲地走在前頭。

張正東抬着輪椅緊隨其後。

到了一樓大廳,胡小妍便莫名緊張起來,忙在江連橫耳邊說:“快把我放下來,讓人看見不好。”

“都這個點兒了,那還有人看見,一天就你心眼兒小。”

江連橫渾不在意地抱着胡小妍,走出醫院大門,兩輛黑色福特汽車停在門口。

司機和幾個響子連忙拽開車門,恭恭敬敬地點頭道:“東家!”

“花兒,你們幾個坐那輛車,擠一擠,先回去吧。”江連橫轉頭吩咐道。

胡小妍詫異,問:“這麼晚了,你還要上哪去?”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帶你在城裏轉轉唄!”江連橫把胡小妍放進後座,隨即自己也鑽了進去。

“爸,你倆上哪去,帶我一個!”江雅蹭蹭跑過來,也不管父親答不答應,便立馬拽開車門,硬擠進後座。

“這個倒霉孩子,跟個粘皮膏藥似的,出去!”

“我不!”

江連橫瞪着眼睛,恫嚇道:“臭丫頭,再敢頂嘴,我就把你扔醫院裏,讓大夫給你扎一針!”

“算了算了,帶着她吧!”胡小妍鬆口道,“別讓她在那吵吵了,我腦袋疼。”

江雅聞言,立馬得逞似地壞笑起來。

王正南便同花姐、江承業進了另一輛車,準備先行返回城北大宅。

張正東見狀,徑直走到江連橫的座駕前,敲了敲駕駛位的車窗玻璃,抬手沖司機說:“你,下去,我開車。”

司機哪敢有二話,立馬聽命下車,隨即又叫上幾個響子,隨行小跑,保駕護航。

“嘭——嘭!”

車門關閉。

如此,兩輛汽車同時啟動,彼此間鳴了下笛。

旋即,便在這茫茫夜色下,一左一右,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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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江湖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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