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9章 十年一運
當天傍晚,江連橫乘車前往榆林衚衕,約張效坤去小西關聚香樓會面。
兩人在樓上開了單間,屋子不算大,桌上三五樣小菜,一壇老酒,別無外人作陪,卻是一副交心敘舊的架勢。
張效坤身穿便裝,外頭裹着一件軍大衣,眼神遊移不定,似乎有點心虛,全無往日那般豪邁。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即便是超凡脫俗的張大詩人,此刻也難免有些坐立難安。
席間談了片刻滬上之行,張效坤也是心不在焉,只多嘴問兩句江連橫右耳的傷情,隨後便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老弟,啥時候回來的,咋不提前說一聲,俺好準備準備,給你接風洗塵吶!”他眯着眼睛,笑呵呵地說。
江連橫擺了擺手,卻道:“年底家裏比較忙,張大哥就別費心操辦了。”
“也是,老弟畢竟有這麼大的生意,忙點也正常。不過,今天咋跑這來了,俺還以為咱倆要去八卦街呢!”
“嗐,自己家的生意,吃起來沒勁,我總去那也不像話。這家不錯,也有十幾年了,我以前常來。”
聞聽此言,張效坤眼珠一轉,不是不懂這其中的弦外之音,而是故意裝傻充楞。
憨笑幾聲過後,便順着話茬兒夾兩口菜,擱在嘴裏吧唧吧唧,雙眼一亮,隨即連挑大拇哥,稱讚江連橫有品位,能吃會吃還懂吃,這輩子想必也是個有口福的人。
不料,奉承了小半天,全都白搭!
卻見江連橫一邊說,一邊伸手入懷,摸索了片刻,便從懷裏掏出一沓欠款字據,擱在桌面上,往前推了推。
張效坤低頭一看,見自己的名字躍然紙上,臉色立時有些難堪。
翻過來、調過去,便將桌上這沓欠款字據上下掃了幾眼。
不看倒好,細看過後,且不說別人,他自己就先嚇了一跳——咋欠這麼多錢?
心裏覺得詫異,但看那單子上的字跡,又的確出自他的手筆,豈能有假?
原來,張效坤其實也並非存心要佔兄弟便宜。
他之所以欠下這麼多錢,純粹是性格使然。
要知道,張效坤首先是個詩人,其次才是其他。
詩人多半有些浪漫主義氣質,時不時抽風犯病不着調,腦袋一熱就拍板的情況,堪稱屢見不鮮,花錢更是沒數。
簽單的時候,往往不以為然,甚至就連具體數額都懶得核對,如今所有欠條擺在面前,才漸漸覺得有點過了。
張效坤每月的餉錢,也就百八十塊,雖說不少,但卻架不住他這般糟踐。
若是換成別人過來討債,他恐怕當場就要翻臉不認賬,但在江連橫面前,卻終歸是有些抹不開面子。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實屬天經地義。
何況,兩人早有交情在先,就算沒有交情,以江家在奉天的權勢而言,他一介憲兵營長,也不敢跟江連橫吆五喝六。
張效坤越想越覺得慚愧,再看他那張臉,彷彿喝了二斤豬油似的,就連眉眼間都跟着起膩。
“老弟,這幾筆賬……呵呵,你寬限俺幾天,等過段時間的,俺肯定還你。”
光說還,拿什麼還,他卻沒有說。
江連橫一愣,隨即笑着擺了擺手,趕忙解釋道:“張大哥,你想岔了,老弟不是來跟你要賬的。”
“那你這是……”
“拿回去吧,這東西影響咱哥倆感情!”
“別別別,那怎麼能行?”張效坤忙說,“老弟,這些欠條你收好,俺說話算話,以後肯定還你!”
江連橫推辭道:“嗐,都是哥們兒,談什麼還不還的,這話說的就沒意思了。”
“不行不行,老弟你聽哥的話,收好!必須得收好!”
“埋汰我吶?拿走拿走,我看不了這些,今天我要是拿回去了,晚上一準睡不着覺!”
“快快快,收好收好!”
“得得得,拉倒拉倒!”
兩人撕巴了半晌兒,結果卻始終爭執不下。
末了,江連橫有點不耐煩了,索性一把奪過欠條,嘁哩喀喳,當場撕了個粉碎。
“這回好了!”他把紙屑往身後一揚,拍拍手道,“張大哥,這回咱哥倆兒可以安心喝酒了吧?”
張效坤不禁怔住,扭頭看了看地上的碎屑,始方知江連橫並非虛情假意,眼裏便有些感慨,咂摸咂摸嘴,轉過頭來,舉起酒杯,卻道:“老弟,啥也不說了,咱都在酒里了!”
“好,都在酒里了!”
觥籌交錯,竟是連飲三杯,三杯之後又三杯。
人生失意也盡歡,一壇飲罷,再來一壇。
酒酣耳熱,忽然便有些豪情,說了許多有的沒的,漫無邊際,無據可考。
張效坤漸露醉態,大着舌頭說:“老弟,你別看哥平常大大咧咧的,其實別人對俺什麼樣兒,俺心裏都有數,只不過是不愛較真而已。”
“能看出來。”江連橫隨口奉承道,“寫詩的人,感情都比較細膩,世人被你的外在蒙蔽了。”
“嗐,要不咋艘鷯醫爬愣徙是俺知己呢!”張效坤翻着眼皮望向房梁,思忖道,“說起來,咱哥倆兒緣分不淺吶!雖然見面不算多,但一見如故,還挺投緣,差不多……我想想,差不多每隔十年見一回。”
“是么?”
“可不是么,你算吶!”
張效坤念叨着說:“咱倆頭一次見面那時候,俺還在修鐵路,那陣是光緒二十八年,也就是……新曆1902年;再見面的時候,就是辛亥年末,新曆快要1912年了;這不,俺倆這次見面,馬上快過年了,那就是1922年;咋樣,也挺巧吧?”
“誒,還真是!”江連橫後知後覺,“那陣還留辮子呢!”
“可不,從修鐵路,到鬧革命,再到現在的先兵營營長,跟他娘的做夢一樣!”張效坤唏噓感慨。
江連橫見他有點消沉,便忍不住勉勵道:“張大哥,你得支棱起來呀,聽你這說法,我估計你這輩子,應該是十年一運,全都在啃節兒上,眼下雖然失意,但咱哥倆能趁機重聚,也算是件高興事兒,要我來說,你呀,就快時來運轉了!”
“十年一運?”
張效坤不禁愣住。
這話聽起來難免有點玄學,似乎不過是失意者的自我安慰罷了。
可轉念細想,他這半生浮沉,卻又的確全都踩在了時間點上,每逢對應的年頭,便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機緣巧合,助力他扶搖直上,一飛衝天。
有道是,無巧不成書。
偏偏每逢對應的年頭,這對哥倆兒也總能千里重聚,再續情誼。
“嘿,別說,你還真別說!”張效坤臉上顯出喜色,“老弟,看來你不僅是俺的知己,還是俺的福星啊!”
見他重新振作起來,江連橫也笑了笑,卻說:“不敢當,不敢當,這都是老天爺的安排。”
張效坤越說越興起,不由得朗聲大笑道:“想來也是,玉皇大帝也姓張,不能為難俺老張,哈哈哈哈!”
說著說著,心潮澎湃,胸中這股萬丈豪情就有些壓不住了。
張效坤大手一揮,忽然提議道:“老弟,看在俺倆這段緣分上,要不俺倆拜個把子吧?”
“好啊!”江連橫忙說,“張大哥,實不相瞞,老弟早有這份心意了,就是始終沒好意思開口,怕你為難。”
“嗐,這有啥為難的,早該拜了,來,說拜就拜!”
“就在這拜?”
“哎呀,老弟,哥的情緒都到位了,你就別挑挑揀揀了,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說罷,張效坤便霍然起身,滿屋子亂轉,像豬要跳圈;江連橫怔怔看了半晌兒,才發覺他是在找方位。
雅間裏沒有神龕,那便敬拜這皇天后土,四面八方。
先賢在上,管鮑、知音、刎頸、捨命、膠漆、雞黍、忘年、生死,是為八拜之交。
江連橫是門裏人,對拜把子這套流程早已爛熟於心,可張效坤卻是個半開眼,心裏沒有規矩,只有感情,倒也算是省卻了繁文縟節,返璞歸真了。
心急情切之下,張效坤也顧不得許多,乾脆指了指門口,提議道:“老弟,要不咱倆就從這邊開始,轉圈兒拜吧?”
“也行。”
江連橫笑着站起身,還未等走過去,就見張效坤先行下跪,唬得他也趕忙如此照做。
“張大哥,說點兒啥吧?”
“不是都在酒里了么?”
“啊?這好像是兩碼事兒吧?”
“嗐,說別的都沒用,到時候還得事兒上見!”
話雖如此,誓詞總是難免,只不過說得很乾脆。
皇天在上,厚土為證,兄弟二人,義結金蘭,福禍同擔,實鑒此心!
言罷,只聽“咣咣”兩聲,頭點地,再起身時,便是結義兄弟。
未曾想,恰在此時,門卻開了。
“來嘍,江老闆,咱家掌柜的聽說您來了,特意給您加了兩道——”
堂倌進屋一愣,見兩人跪在面前,正仰頭盯着他看,便不由得眨眨眼,問:“喲,您二位這是……東西掉地上了?”
“滾出去!”
江連橫和張效坤齊聲暴喝,嚇得堂倌撒丫子就跑,跑到半道,又返回來把房門帶上,連聲抱歉,不知所言。
小小一段插曲,無礙哥兒倆的雅興。
八拜過後,兩人重新入座,彼此便又覺得親近許多。
張效坤重拾往日本色,話就漸大,呵呵笑道:“老弟,你說的對,俺的仕途,可能馬上就有轉機了。放心,哥不會白吃你的,這不要打仗了么,呵呵,大炮一響,黃金萬兩,多的俺也不說,你看到時候哥咋報答你就完了。”
江連橫接過話茬,卻說:“大哥,說起打仗這事兒,我家裏有個弟弟參軍,以前都是在奉天周邊駐防,時不時還能回家看看,最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信了,你能不能幫我打聽打聽,他現在混哪個師團去了?”
一聽這話,張效坤便愁眉不展,吧嗒吧嗒地直嘬牙花子。
江連橫見了,就問:“大哥為難?要是為難就算了,不要緊,我再托別人問問。”
“不不不,俺沒啥為難的,關鍵是……”張效坤嘆了口氣,“關鍵是俺在參謀部,真是說不上話呀!”
“受排擠了?”
“嗐,兄弟,張大帥身邊有小人吶!”
細問之下才知道,張效坤現如今在奉系軍閥中,實屬邊緣中的邊緣,位置極其尷尬。
奉張集團的老骨幹,嫌他是個外來戶,對他懷有戒心;新派之中,無論是士官派,還是陸大派,都看不上他的出身,更看不慣他的胡匪習氣。
新舊兩派都不待見的情況下,張大帥雖有愛才之心,卻因種種諫言,始終不肯對他委以重任。
如此一來,儘管張效坤在參謀部掛職,奉天的軍政大計,他卻一概不知。
更何況,他原本就是從直系轉投來到奉系,又怎可能一步登天,混進奉系的核心高層?
江連橫聞言,便出言寬慰道:“沒什麼,回頭我再問問別人,來,咱們喝酒!”
不想,張效坤卻伸手蓋住杯子,忽然正色道:“老弟,聽俺一句勸,你最好也別多問。”
“為啥這麼說?”
“兄弟,打仗不是兒戲,各師團混編換防,那都是總參部才知道的事兒,你問多了,反倒會害了你弟弟。”
“這……問問而已,不至於吧?”
“怎麼不至於?你沒在軍營里待過,俺可知道,軍營里最看不上那些拉關係走後門的人,除非你是老張那哥幾個的兒子,那你當俺沒說,不然的話,你問的越多,人家越有可能派你弟去執行危險任務,尤其郭鬼子,治的就是他這種兵。”
江連橫畢竟沒有行伍經歷,聽了這話,方才如夢初醒,連連點頭說:“有道理,這就是人吶!”
“那可不!”張效坤說,“不過,你弟要是不在奉天,那大概率就是被換防到京郊或者軍糧城去了。”
“他以前是警衛團的人。”
“那咋了,俺這先兵營,今年都跟着秋操了,真要打起來,學員兵也得上,何況他現在可能都不是警衛團的了。”
“這倒也是,關鍵是我媳婦兒總擔心他,想打聽打聽,至少知道人在哪也行呀!”
“別打聽了,這回張大帥的兒子都得上,你還打聽什麼?”
江連橫並不感到意外。
事實上,去年張大帥突然下令,派少帥去吉省剿匪時,很多人就已經猜出來,這是以剿匪為名,讓太子爺練手去了。
話到此處,江連橫不禁追問道:“大哥,那你這次有啥任務?”
“不知道。”張效坤搖了搖頭,“俺跟直系那幫人都挺熟,這次估計不會給俺多大機會,但也不一定,誰知道呢,戰場上瞬息萬變,沒準哥哥俺就起來了!十年一運嘛!”
“是是是,那老弟就先提前祝賀了!”
如此又喝了許久。
臨要散席時,江連橫忽又掏出銀票,遞過去說:“大哥,這錢你拿着,以後該去我那玩兒,照常去就行了,只是別再賒賬,我倒沒什麼,只是你好歹是個將軍,帶弟兄們出去耍,老打白條也不好看,缺錢你就跟我說。”
未曾想,張效坤竟然罕見地回絕道:“老弟,算了,俺倆第一次見面,你就給了俺一盒金銀首飾;第二次途徑奉天,你又給俺拿了不少盤纏;算上剛才那些欠條,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也該是哥哥報答你的時候了。”
“拿着拿着,以後再說。”
“嗐,沒跟你假客氣,俺在城裏也耍不了幾天了,幸虧你今天來找俺,不然的話,過兩天先憲兵也要收緊了。”
“這樣啊……”江連橫沉吟片刻,接着便說,“那就可着今天來,喝痛快點!來,我幹了,你隨意!”
“嘿,老弟,成心寒磣俺是不是?”張效坤兩眼一眯,笑罵了幾句,隨即舉杯賀道,“幹了,哈哈哈哈!”
兩人仰頭酒盡,不覺間,窗外便已然全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