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甲長、印子錢

第3章 甲長、印子錢

大約半炷香功夫,小艇來到一處水流平緩的轉彎處,一座孤零零的吊腳屋映入眼帘。

這是一種竹木結構,頂上鋪有茅草的小屋,房屋的主體結構懸空在水面上,底部由紮根水底的石柱支撐,故而又叫水欄。疍民雖是以船為家,但也有人在岸邊或沙洲蓋起房子,林海在幾百年後還曾見過一些廣東疍家的水欄遺存。

“到家了耶!”七仔咋咋呼呼地叫嚷,石家父女疲憊的臉上也露出笑容。

林海猜想今天採珠的收成應當不錯,尤其是其中有一隻老蚌讓他頗為在意。那老蚌大如團扇,殼上纏護着五彩斑斕的花紋,從年輪上看至少已活了上百年。

據珠娘說,那隻老蚌當時就壓在林海身下,她是在救人的過程中發現的。林海雖然對珍珠不懂行,但直覺告訴他這隻老蚌應該不簡單,裏面也許會有罕見的大珠子也說不定。

隨着小艇前行,吊腳屋離得越來越近,林海仔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只見那吊腳屋完全建在河面,由一座竹棧橋連到岸上,屋下碧波粼粼,藻荇交橫,不時還有魚蝦遊動,看起來野趣盎然。

林海看那石樁上長滿了苔蘚,於是道:“這房子有些年頭了吧?”

“高低也有十七八年了。春花嬸夫家死得早,做水雞前把小艇賣了,蓋起這水欄,托我阿爸照顧荷香姐。後來在花艇上生下小寶,卻不知他爹是誰,也是我阿爸一手拉扯大。如今她家蓋起磚房,這水欄就是我家的了。”

林海一面聽珠娘介紹這房子的來歷,一面幫着石五四將小艇系在吊腳屋的石樁上。疍家艇無舵無錨,轉向用的是竹篙和木槳,停船則全靠系泊,採珠時就是隨波逐流地漂着。

系好小艇后,林海跟着石家三人上岸,咯吱咯吱踩着竹棧橋走進了吊腳屋。

屋內只有兩間房,大點的外間有一塊空地,角落裏滿是鍋碗瓢盆。狹小的裏間則堆滿了莞席、漁網、竹筐等雜物,雜物上方懸有一個吊床,和風帆時代的海船水手睡得差不多。

在空地上略歇片刻,珠娘便拿了菜刀去屋外開蚌,林海也出來幫忙,卻被嫌棄不夠利索:“瞧你這雞手鴨腳的,回屋歇着罷。”

林海也樂得清閑,在一旁看着珠娘,只見她動作極為麻利,三兩下就搞定一隻蚌殼,蚌肉和珠子都分門別類地放好。不一會兒竹筐就見了底,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鯡魚罐頭般的臭味,林海注意到那隻老蚌一直沒有被打開。

晚飯便是這些蚌肉,不過是扔進陶鍋里煮熟而已,調味去腥是不存在的,鐵鍋對疍家人來說是奢侈品,炒菜更是想都不用想。

不過林海一天都沒吃東西,此時實在是餓極,他也不管味道如何,夾起蚌肉就狼吞虎咽。

石五四看他一點不客氣,臉色登時就有些難看。林海裝作沒看見,照樣大吃大嚼,嘴裏含混不清道:“石叔,待我去濠鏡尋了活計,這食宿費加倍給你老。此外,珠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要重重報答。”

石五四仍是陰沉着臉,珠娘卻展顏笑道:“你有這心便好,到時可莫要食言。”

正說話間,外面的竹棧橋上傳來一個聲音:“老石,老石在家罷?”

話音剛落,吊腳屋的木門就被推開了,一個雞皮鶴髮的老頭走了進來。

這老頭瘦得像一截干竹子,年紀似乎比石五四還大一點,臉上手上的皮膚都像是橘皮一樣粗糙,看模樣也像是窮苦出身。但他身上卻穿着一件雷州細葛布剪裁的葛衣,頭上還戴了頂鑲玉的瓜皮帽,這身打扮卻又不像是苦哈哈。

“珠娘也在啊。”瘦老頭賊兮兮掃了一眼珠娘,臉上露出笑容。

突然,他注意到屋裏有個陌生的年輕男子,疑惑道:“這人是誰?”

“是個落水的外鄉人,我從海里撈起來的。”珠娘說著又問,“汪叔,這黑古勒特的大夜天你來作甚?”

瘦老頭長長嘆了一口氣,道:“我來知會你們一聲,那印子錢沒法拖了,過兩天苟家大爺就要差人來收。”

林海正悶頭大吃,聞言不由停下了筷子。他知道所謂印子錢就是古代的高利貸,歷朝歷代不知多少農民被這玩意逼得家破人亡,失去土地的第一步往往就是從借印子錢開始,想不到以船為生的疍民也逃不過。

“這……講好了寬限半年?怎麼又這般急巴巴?”石五四一反悶葫蘆的常態,驚慌失措地開口道。

那叫汪叔的瘦老頭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兩手一攤道:“苟家大爺反悔,我有什麼法子?我家囡囡只是個如夫人,在苟家原本就說不上話,我幫你們拖延了這些日子,已是儘力了。”

石五四一把拽住汪叔的衣袖:“老汪……汪甲長!求你再容我幾個月,十月珠期才剛開始,三個月內……不不,過年前我一定還錢。”

林海注意到石五四稱呼老汪為甲長,心想難道明朝的疍戶也有里甲?有里甲就意味着要交稅,卻不知疍戶的稅額重不重?

實際上他猜得不錯,早在洪武年間明朝就在疍戶中設立了船甲,由河泊所負責徵稅,這個叫老汪的老頭就是石家所在船甲的甲長。至於疍戶的稅額,算上正課和雜課,成年男丁大約是每年二兩,實際收多少卻要看河泊官吏有多貪。

老汪被石五四抓住了袖子,哂笑道:“老石,你就睜眼說瞎話罷?現今海里的珠子是一年不如一年,要不你家怎麼就落得個灶無半星火、倉無隔宿糧,只能借錢度日……”

“汪叔,今年和往年不同,這錢我們定能還上。我……”珠娘打斷老汪的話,但話說一半又突然住口。

老汪搖頭道:“你只管說些空頭話,好糊弄我這老實人。為著你們的事,我家囡囡在苟家已落了不好,這事我委實是技窮了。最多三五天,苟家大爺就要帶人上門,到時你們還不上錢,就只能見官。”

珠娘冷笑道:“見什麼官?伱老那好女婿不就是官?說千道萬,這事還不是……”

“住嘴!還嫌事不夠急?”素來像個鋸嘴葫蘆的石五四罕見地對女兒發起怒來。

“老汪……汪甲長,看在兩家先人的份上,求你高抬貴手,央那苟家大爺再容我兩個月。”石五四撲通一聲給老汪跪下,哀求道,“只要兩個月,兩個月就好,汪甲長……我求求你了。”

石五四說著給老汪磕起頭來,卻被老汪一把扶住:“老石,你先起來!你這是作甚?你我兩家幾世緊鄰,我能不幫你一把么?”

石五四一聽有門,也就不再磕頭了,滿臉希冀地看着老汪。

老汪面露難色地躊躇了半晌,慢悠悠開口道:“苟家那頭是斷然沒路子可走了,別的法子么?倒也不是沒有,就怕你們不願。”

石五四眼前一亮:“什麼法子?”

老汪扭扭捏捏不肯開口,半晌后才道:“你聽真了,有道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珠娘今年有十九了罷?這個……我家老婆子死得早,若是你把珠娘許給我,這還錢的事都只在我身上。”

“你……原來安的這般好心。”珠娘霍然站起,指着老汪的鼻子破口大罵,“好個髒心爛肺的老豬狗,何不溺泡尿照照自家多大年紀了,你要臉不?”

老汪扭捏半天,盡量把話說得好聽點,不想還是被珠娘罵得狗血淋頭,當即漲紅了臉對石五四道:“老石,你看這……我破着這張老臉好心幫忙,你家囡囡這脾氣也太丑了些。”

珠娘氣得渾身發抖,差點就要跳起來打人,卻被石五四拉住了。她爹僵硬地對老汪笑了笑:“老汪……汪甲長,你們這年齒也相差太多,隔了輩呢……”

“隔了輩又如何?苟老爺還長我幾歲哩,我家囡囡又比珠娘小一歲,也沒聽她喊冤叫苦。”老汪見石五四有些意動,索性也不要臉起來,“我說老石,這事還是你得了便宜,平白比我高出一輩,真要論起來還是我吃虧。”

石五四訕訕說不出話來。老汪得意洋洋對珠娘道:“珠娘,只要你進了我汪家的門,保管你們一家子有吃有穿……”

“滾!你給我滾出去。”珠娘不知何時摸出了菜刀,聽到這話一把掙脫了石五四,拎起菜刀在老汪面前比劃,“還不快滾!再走進我家一步,老娘砍死你這驢牛射出來的老賊蟲。”

老汪一見她動刀子,忙不迭退到門外,鐵青着臉道:“老石,這事就是如此,兒女婚事沒有自家作主的,你且看着辦。我限你三天,若是珠娘不聽勸,你們一家子就等着坐牢罷。”

說罷,他一甩袖子轉身走進黑沉沉的夜色中。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晚明海梟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晚明海梟
上一章下一章

第3章 甲長、印子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