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花艇、水雞

第2章 花艇、水雞

正當林海胡思亂想之際,一陣溫婉的鹹水歌傳來,打亂了他的思緒。

石珠娘的聲音在身邊響起:“春花嬸,最近生意幾好嘛?”

“是珠娘罷?”鹹水歌戛然而止,遠遠傳來一個婦人聲音。

林海循聲向船頭望去,只見一條燈火輝煌的六篷花艇正迎面駛來。那花艇昂首巨腹,敞若軒庭,前後六個篷艙均是朱欄綺疏,湘簾綉幕,裝扮得巧麗精潔,遠不似疍家艇那般逼仄粗陋。

花艇漸漸駛近,咸濕的海風中瀰漫著陣陣脂粉香氣,就見首篷的珠簾一動,走出一名頭插珠花手執香帕的濃妝婦人。

“珠娘,這一向不曾照面,你爹的身子骨還好罷?”那婦人粉面含笑,頗有幾分顏色,想必就是珠娘口中的春花嬸了。

“還是老樣子,下海肯定是不成,也就劃劃船。”珠娘說著朝小艇上划槳的老頭努努嘴,那是她的生父,七仔的爺爺,名字叫石五四。

石家這三人里,珠娘和七仔這姑侄倆都是話癆,唯有石五四卻是個悶葫蘆,一天下來都沒跟林海說幾句話。

石五四聽到春花嬸提起他,笑着點點頭就算打過招呼了。

春花嬸曉得他的性子,也不跟他說話,接着對珠娘笑道:“要依我說,憑你這俏模樣,還採珠做什麼?不如到嬸子船上討生活,珠江口最紅的水雞也給你比下去了。”

珠娘聞言輕啐一口,笑罵道:“屙屁,老娘餓死也不吃這碗飯!”

春花嬸不以為忤,掩口笑道:“你旁邊那俊俏哥兒是誰?莫不是你討的客兄?”

“亂嚼舌頭的老虔婆,看老娘不戳爛你的嘴。”石珠娘快步來到船頭,從七仔手上搶過竹篙,作勢要朝春花嬸的臉上戳去,只是兩船尚遠,這竹篙還不夠長。

石珠娘比劃了兩下,放下竹篙道:“這人叫林海,遭了海難被我救起,本也是個富貴人家,能寫會算的,只是如今落魄了。”

她說著轉頭沖身後的林海道:“林兄弟,你的造化來了,方才說要去濠鏡討生活,現今就撞上了春花嬸。她的女婿是佛郎機人,在濠鏡也是個有力人氏,你快些兒給她見禮,說幾句好話。”

林海這才明白,石珠娘所謂濠鏡的門路就是眼前這婦人,想不到這老鴇還有個葡萄牙女婿。

想到鄭芝龍的舅舅就在濠鏡,林海連忙堆着笑臉拱手道:“春花姐姐好,小可原是個生意人,文書賬房的活計都能做得。春花姐姐若能幫忙尋到營生,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春花嬸聽到“姐姐”二字就樂了:“誰是你姐姐?你才多大點年紀?”

這婦人看來也就三十六七,莫非是妝太濃看不出年紀?林海面不改色地笑道:“小可今年二十有五,莫非該喚你一聲妹妹?”

春花嬸捂着胸口吃吃直笑:“看你模樣,最多二十齣頭罷?後生細仔倒學得口甜舌滑,老娘都抱外孫了,給伱當媽還差不多。”

二十齣頭?林海有些詫異,他為了哄這老鴇開心,還故意把年齡往小了說。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現代人普遍保養好,在古人眼裏顯年輕。

他也不去解釋,誇張地一拍大腿,感嘆道:“哎呀!亞嬸原來已經抱外孫了嗎?也太顯年輕了吧!”

春花嬸聞言直樂:“不看珠娘面子,就沖你這張抹了蜜的嘴,你的事我便應下了。”

林海順桿就往上爬:“多謝亞嬸,既然差着輩分,那我認您做契娘?”

花艇上搖櫓的少年聽到這話樂了,插嘴打趣道:“珠娘姐,你這客兄認了我媽做契娘,那可不是我家大佬了?今後我便改口叫你亞嫂罷。”

石珠娘假意作色,一竹篙打過去:“含鳥的嘩鬼,夾起你那逼嘴罷。”

“亞嫂莫打,打得我疼了,早晚就帶大佬來花艇上耍子,看你到時吃不吃味?”那少年嬉皮笑臉地躲開竹篙,用力搖着船櫓,兩船交錯而過。

“亞叔,帶我去耍子!帶我去耍子!”七仔沖那少年的背影喊道。

少年懶得搭理這小屁孩,倒是身旁有個豆蔻年華的小雛妓刮著鼻子笑道:“不知羞,細路仔你毛長齊了沒有?”

“還沒有。”七仔據實已告,接着又好奇問道,“姐姐你長齊了罷?”

“她去歲剛長齊。”搖櫓的少年回頭對七仔一笑,“要不要亞叔薅兩根下來送給你頑?”

小雛妓臊了個大紅臉,伸手就往少年的臉上撓去,那少年大笑着躲閃:“好個鐵公雞,恁地一毛不拔。”

七仔認真道:“她是個鐵母雞哩。”

石珠娘賞了七仔一記腦瓜崩,指着那大笑的少年對林海道:“那是春花嬸家的混世魔王,名字喚作鄭小寶。”

林海點頭笑道:“這名字倒有趣,不愧是春花嬸之子。對了,你方才說春花嬸的女婿是佛郎機人,如此說來鄭小寶上頭還有個家姐?”

“正是,他家姐叫荷香。春花嬸本是水雞行里出身,大約八九年前,荷香姐也上了花艇,好彩梳櫳那夜就碰到個財大氣粗的鬼佬。那鬼佬替荷香姐贖了身,又給了春花嬸一大筆銀子,因着這個機緣,她才買下這條花艇,做起老鴇勾當。”

珠娘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唉,說起來春花嬸也是苦人出身,少時和我阿媽搭夥採珠,鎮日家泡在海里。直到我出世那年,她兩個在水下碰到大魚,我阿媽沒了,春花嬸卻撿回了一條命。”

“從此她再也不敢下水,只得做了這水雞勾當。她還算命好的,我們疍家多少女仔入了這行,要麼染上一身麻風病,要麼年老色衰就沒了生計……”

小艇繼續前行,一路上又碰到幾家熟識的疍民,有打魚回來的,有叫賣水產的,或交換些物品,或笑談幾句,人人言村語潑,個個詈詞連篇,俏皮辛辣之處正如明清小說一般。

林海也是個能說會道的,時不時插科打諢幾句。漸漸地,他覺得自己開始融入這個時代了。

不多時,小艇駛入了一處內河,石珠娘在船尾撐着竹篙,回頭對林海道:“這是羅湖河,我家就住在前頭。”

“羅湖河……”林海感覺這個河名有些耳熟,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前不久剛好有人跟他說過深圳河的古名就叫羅湖河。

原來這裏就是明代的深圳,這麼說河對岸就是香港咯。

林海饒有興緻地欣賞着沿途風光,只見煙水茫茫,漁村點點,草舍茅庵疏落有致,荒竹野樹掩映成景,不時有炊煙在暮色中裊裊升起,到處都是一派原生態的田園風光,哪裏有半點後世鋼筋水泥森林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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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海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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