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不再升起的明天
為什麼人類是人類?
因為他們是第一個仰首挺胸的種族?
不。
他這樣回答:
唯獨人類的崇高,使他們獲得了神的思想。也唯獨人類的邪念,使他們從未脫離於野獸。
——題記
2149年12月31日是陳進欣登上火種號飛船的第九天。
他幾乎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床上,看着低低的天花板和窗外銀河的冷意,再細數自己這一生犯下的罪惡,等待某一刻死亡降臨。
12月31日也是他父母的祭日。
是的,陳進欣,或者說,陳欣……從來都是一個惡人。
在去年的九月份,他瘋狂地沉迷於一種名叫終末豪賭的卡牌遊戲。光鮮亮麗的賭場裏那些卡片散發出銀河般的光彩,誘惑着這個又窮又蠢的男孩踏入了深淵。
看着其他人的點數一點點清零,扮成貓耳美女的主持用白嫩細長的手將他們的卡牌掃下去時,他的心中迸發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
那是一個鄉巴佬,一個付不起終端版本更新費的窮人突然見到大世界的喜悅。
他打了很多局,多到他也不知道到底贏了多少或者輸了多少。這種人在賭場是司空見慣的,過路人只是在一旁看着,或拍幾下手再次融入自己的戰場。
直到他的儲存卡上多出了幾萬幣后,他恍惚地走出那個燈光璀璨的地方。
他踏進了過路的超市,那個他從來不敢進去,甚至不敢想像的地方。霓虹燈打在他臉上,像是在歡迎生活暫時的贏家。
他回家了,帶着在22世紀的營養塊時代里無比奢侈的自然食物。看着妹妹狼吞虎咽吃着牛肉和其他的東西,父母也很欣慰。
母親問:“欣欣啊,你哪來的錢?”
那時他的名字還叫陳欣,一個普通到庸俗的名字。
他說:“我創業啦,娘!”是的,創業,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創業。
妹妹抬起頭,腮幫子還是滿滿的,她的眼睛因為這食物閃耀着天真而滿足的光芒。“哥哥,為什麼我之前沒有見過這些東西呀?”
“如果你喜歡,以後你會天天見到它們的。”陳欣笑眯眯地回答。
他把名字裏加了個“進”字,他說這是前進,進步的意思。
再贏一點……再贏一點……
眼前光怪陸離地變換着,他逐漸看不清卡牌的樣貌了。
他手拿着愚人牌,那是一位美麗女性的背影,她長長的頭髮佔滿了卡牌。地上躺着無數“暴民”卡,滿地的亮片,碎屑,燈光跳動着。
他輸完了。
他在走出地獄之前幾乎砸了玩卡牌的桌子。陳“進”欣也變成愚人了。
跳動的點數就像美女的包臀裙一樣勾人,像勇士的鎧甲一樣光亮——他東拼西湊借走了三百萬幣。這不算是大數目,因為他贏回來了。
他像條狗一樣被栓死在了命運場裏。他瘋狂地借錢,報復地花錢,身邊的朋友被他借了個遍,他甚至騙了自己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楓鳩。
楓鳩是第一個發現他不對勁的人。
那天他們正在家裏玩終端上的簡單小遊戲,陳進欣對他笑着說:“要不要來玩牌?”
楓鳩皺了皺眉,表情變得嚴肅,過了大概三秒才想起來要回答這個問題。屏幕上推車的小人兒被壓死了。
“……我突然發現,你給我的感覺不一樣了。”
“哪兒不一樣?難道變富了?”陳進欣的心裏咯噔一下,但他還是樂着圓了過去。
楓鳩就那麼凝視着他,半晌后,說:“你面相變了。我總感覺你不是我認識的你了。”
“哎呀,大哥,改個名字就認不出來啦?再說面相這東西,不是變老了嘛……”
“你是不是幹了什麼事,見不得人的事?”
“……咋會這麼想呢?”陳進欣立刻想到了玩牌。早知道就不該和他提這個了。
楓鳩搖了搖頭,說出了他起身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無論你幹了什麼事,現在停手還來得及。我只是不希望我作為法官,我的朋友還要坐上被告席。”
陳進欣不會聽勸的。
被告席?拜託,他只是幹了一件,無傷大雅的壞事,為了讓全家過上幸福生活,這是必要的犧牲……
而楓鳩,他在裝什麼好人?裝什麼正義?他過得那麼富足,誰管他啊?
去他的犯法吧!去他的法庭吧!
他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拿起卡牌,繼續賭,賭到他輸光或者全勝。
他放棄了原本輕鬆的工作,全心投入“終末豪賭”中,享受着在他枯燥的前二十八年人生中從未有過的刺激感。
賭。
賭。
還是賭。
甜美的兔女郎用毛絨耳朵蹭了蹭他,溫聲提醒:“先生?”
他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眼睛。跳動的燈光變得刺眼,它們聚焦在自己身上,自己就像舞台上的小丑任人魚肉。
這是他輸掉的第十八局了。
不……還不能停下來。他要贏……他不能再輸了。
“哥哥?你最近為什麼不回家呀?”視頻通話里,妹妹咧着嘴笑。陳進欣慌忙地擋住身後的巨大圓桌,向妹妹解釋:“商,商務演出!看,燈光酷吧?”
“哇!”她大概從沒見過這樣華麗的房子,開心地跑來跑去,屏幕跟着她一起晃動:“哥哥下次可以帶我去嗎?我保證不會搗亂的!”
“……”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只記得掛掉電話后打來的是債主的電話。
那是一個四肢粗壯,肌肉遍體的男人,他的聲音如他本人,就算沒有生氣,也帶着嘶啞的腔調。“期限到了。你該還錢了。”
“下周吧,哥……你也知道的,我吃緊……再給我點時間!”
“我還需要給你什麼時間?已經一個月了!你的承諾是什麼?你缺的是時間嗎?”
“對不起,哥,我真的……”
“你缺的是腦子!缺的是良心!”
他麻木地關了通話,把那人拉黑了,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決方法。
他用僅剩的一千多幣,訂了明天的飛機,飛向一個飛機允許到達的最近的城市,再遠的付不起。
他沒有收拾行李,僅僅在父母去上班的時候帶走了兩件衣服和自己的設備。
他對着家裏古老的佛重重地磕頭,淚流滿面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佛不會回應他。
沒有人會回應他。他可以再借,再賭,然後再次陷入深淵裏。他也可以逃走,也可以吞一瓶便宜葯結束自己這頹唐而不被矚目的一生。
就算沒有人認識自己,他還是常年戴着鴨舌帽和口罩,用蒙滿灰塵的眼鏡擋住臉。
母親給他留言:
“欣欣,旅遊出去也不跟媽媽說一聲,什麼時候回來啊?
家裏買了最新的辦公裝置,等下次你上班就帶上,倍兒好看,倍兒有面……”
他沒有回復。
離開家后的第九天,他的終端上收到了匿名用戶的一條消息。
他以為是廣告或詐騙,就滿不在乎地點開了。
照片上,有兩個血肉模糊的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用戶沒有給血打碼,他看得頭暈,剛想舉報,封了這種人的號,下面又緊跟了一條消息。
“你的兩個狗屁不是的爹娘。”
他有些僵硬地點開圖片,使勁兒划拉着細節,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樣。
爸爸的老花鏡,媽媽的碎花衣服。
“你幹了什麼?!合成的?!”
“你覺得我有必要合成嗎?”
“?”
“你爹娘被老子殺了。不是不還錢嗎?那好啊,用命還。”
不能再看了。
他把臉捂住,把自己捂在出租房的被子裏,如果能窒息而死,那就太好了。
“順便說一句,你妹也是。”
視頻。
她在尖叫。那兩個壯漢,抓住她的手……像扒開春筍,扒開香嫩可口的五分熟牛排。她的血像牛排上的番茄醬。
圖片。
妹妹躺在血泊里。她的玩具小馬支離破碎地被她抱着,就算是死,她也不肯放手。
“你也會是一樣的下場。”
不能再看了。
他真的還是人嗎?真的還配稱為人嗎?害死了自己的家人,他真的還屬於人類的範疇嗎?
多日後,短視頻平台傳出十秒鐘的視頻。畫面里,身披法官服的男人低頭收拾着文件。他認出了法官,楓鳩好像在這幾周里變化甚大。
楓鳩的眼神不再銳利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憊和質疑,一種幾乎憤世嫉俗的情感。他的小錘敲着,下面的評論:
“這法官好帥!”
“對,我也覺得!”
被告席上的是他的債主。
匿名用戶的消息停留在了昨天。
“陳欣,你給老子記住,老子就算越獄也會殺了你。”
“這是你自找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甚至都不配恨老子。”
在逃去A國世中心基地的那天,債主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如果不是警報拉響,他一定會把陳進欣打死在樓頂。
當然,陳進欣並沒有成為幾億分之一的幸運兒,抽到那張飛船的通行證。
他在債主的身上開了三個窟窿,腸子和血肉一起流出來。票被血打濕了。
“世界海”默認了只要拿到票就可以上飛船——包括搶,殺,偷,買。
這個世界真臟啊。他幾乎是大笑着離開了那個房間。
這就是他該被唾棄的,一切的一切。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壞人……至少是在那天之前。
現在,太陽不會再升起了,因為他們已經離太陽系很遠很遠了。
或者,陳進欣早就看不到太陽了。他的惡念早就把太陽吃得一乾二淨。他要活下去,他早就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惡人了。
陳欣早就死了,他和陳進欣是兩個人。陳欣會唾棄陳進欣,他不屑於賭,他絕不會投入這種卑鄙的行徑;他會攔截那艘飛機,他不會讓陳進欣逃走。
太陽不會再升起了,從今往後,每一天都是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