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狗東西,看老子打不打得死你!”
陳進欣的臉上挨了重重的一拳,他感覺自己的牙在嘴裏吊著牙床晃蕩。
拳頭的主人還沒罷休,揪起他已經被蹭髒的領子,第二拳打在肋骨,第三拳打在左肩。
“你就打!”他躺在地上含糊不清地說。這含糊不清的原因是因為血糊了一嘴。“最好打死我,債也不還了!”
忽然,破舊的小樓外,紅色的光芒閃徹天空。潮水般湧來的警笛聲縈繞在耳畔,男人不可置信地後退一步,往窗外瞥了瞥。
隨後,他面色一變,邁開腿就衝下樓梯,不到幾秒鐘的時間,人影消失得乾乾淨淨。
陳進欣緩了幾秒,掙扎着從頭暈眼花和耳鳴里坐了起來。
拍拍身上被打出的血和粘上的灰塵,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下面。
這就走了?
人想得太多不好,這只是他的第一個念頭。強撐着累贅般的身體挪到窗前,這座豪華的都市此刻已然充盈了紅光——
這次他聽清了警報的內容。
“一級警報,一級警報……請儘快撤離。請儘快撤離!未知威脅大範圍攻擊所有智能設備,請儘快撤離!請前往A國世中心基地,我們會為您提供安全的場所。請儘快撤離!請儘快撤離!”
直到他騎着一輛從廢棄小區樓下偷來的破爛自行車踏上這趟並不愉快的旅途時,陳進欣依然是恍惚的。
因為這一切來得太快了。
厄斯星已經一百餘年沒有再發佈一級警報了。上一次的警報,是D國向A國空投了三枚威力巨大的核彈,隨後,人類史上規模最大的戰爭就開始了。
而這一次,人類面對的不再是內戰,而是未知的外星文明。
這輛自行車顯示的生產日期是2016年。果不其然,只騎行了不到一分鐘,它就整個散架,車輪咕嚕嚕地滾到了一邊,
不過,他為末世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就連他霸佔的舊房子都是在世中心基地的附近。
一路氣喘吁吁地跑進基地的正門,不出所料,他瞬間就被人潮淹沒,死死抓着前面人的衣服才不至於被瞬間擠出去。比他高的人幾乎結成一張蜘蛛網,蒙蔽了天空,他什麼也看不到,到處都是哭喊,怒吼。
大概就這樣人擠人傻站了不到兩分鐘,陳進欣開始缺氧了。他微微俯身,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潮熱又污濁的空氣。
緊接着,隨着自己身上突然出現的幾個噴濺狀紅點,他聽到了一聲絕望的尖叫。
“兒子——”
陳進欣不能呼吸了。他麻木地看向血液濺來的那個方向,隔着兩三個人遠的地方,有一個小男孩半躺在地上,被人群裹挾着。
但那似乎已經不能稱之為小男孩了。
他的頭部像麵糰一樣扭曲了,血液就是從那裏噴濺出來的;其他地方在高強度的擠壓下瞬間變成了一團肉泥。
他的母親的聲音也很快被人潮淹沒。
這是一片絕望的海。
那個孩子是被硬生生擠死的。
在一天後,陳進欣憑藉自己在世中心打工多年的經驗,找到了一間廢棄的小屋。
世中心內部的組織叫做“世界海”。而他就曾經是那裏的員工,後來因為欠債太多,品行不端被炒了魷魚。
屋子很小,只夠放下一張床,一個行李箱,就基本被塞滿了。由於尚未開發,屋頂也很低;甚至剛夠站直身子。
至於該怎麼在這原始到不能再原始的基地里活下去?
搶。屋子靠搶,食物靠搶,是誰的不要緊,能搶到就是你的。就算把吃的從別人喉嚨里摳出來,只要咽進自己肚子,你就能吃飽,他們就會餓死。
他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一明一滅的老式煤油燈,直到微弱的光芒將眼睛蟄得再也睜不開為止。
早在一年前前,公共網就出現了一大堆三無賬號發佈的動態:
“我是穿越者,2149年會出現外星文明。A國是最安全的。”
“我是穿越者,2149年不要離開A國,會發生暴亂。”
平台以危言聳聽為理由封禁了全部的帖子。其實那時陳進欣就已經察覺到了不對。
以前發表類似言論的賬號,從來沒有被封禁過。任憑他們瞎扯就好了,為什麼要無厘頭地封禁呢?
在這一路的逃亡里,他聽到了不少關於外星文明的消息。大體綜合起來,這個文明是非實體文明——即厄斯星的動亂和警報不是因為外星文明發動了戰爭造成傷亡,而是通過其他手段讓一些東西出了問題。
是什麼東西呢?
很簡單,這一路上是什麼出了異常?
是設備。包括終端,巨型機,感應門,一切依靠智能手段使用的設備——這就是那個外星文明所破壞的。
所有設備都被緊急封停了。在這個時代,這可真是要命的。
不到半天,陳進欣的這間屋子就被人找到了。所幸,那不是飢腸轆轆的餓狼,是他在辭職前的主管。
“小陳啊,你……”
主管猶豫着沒說話。他把餐盤放到陳進欣的床上,盡量小心地不讓它撒出來。陳進欣也沒跟他客氣,直接挑明了立場: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能力之內我盡量。”
主管點點頭,又搖搖頭,慌忙拉開了兩步的距離。“沒有,我是來送飯的。”
在小屋裏孤寂的日子持續了十五天。每天主管準時來送兩頓飯,陳進欣一邊感嘆他的神通廣大,一邊享受着這種不爭不搶拿到資源的待遇。當然他已經想好了,最後主管向他提出驚人的要求時,他不會露出一絲訝異就對了。
平日裏他和主管的關係實在算不上好——他老是在工作時間摸魚,因為自己的部門實在寬鬆。而主管偏偏是這股清流里的一塊巨石,對他們要求非常嚴格。
於是他經常被扣工資,罰加班。當然,罰加班他也會摸魚就是了。
無事獻殷勤必有所求。
只不過主管似乎精神失常了,或者受了重大的打擊。他每次來送飯都會問:“小陳,今年多少年啦?”
“2149年了。”
於是他就會捋着鬍鬚喃喃道:“49年了啊。49年了。我女兒也該上大學了。”再慢慢走出房間。
過了半個月,陳進欣認為如果再多送幾天自己可能滿足不了他的要求,他在主管一如既往送飯的時候,他打斷了主管的問題。
“您如果有訴求,就和我說吧。萬一拖得久了,哪天我死了,找都找不到。”
主管還是一樣地先自言自語兩句,吐出幾個不清晰的詞。然後他顫抖着手解開大衣的扣子,一層又一層,最後在最裏面的暗袋中翻翻找找,掏出了一個被揉皺的紙包。
他把紙包雙手遞到陳進欣手裏,陳進欣打開了。他本來以為那是什麼違禁的東西,結果只是一個破損的珍珠發卡,掉了幾顆珠子,並不值錢,也就是幾塊的價格。
陳進欣疑惑地看着他,主管的眼神頓時有些躲閃。他不是這種人,陳進欣一清二楚。以前的他看人從來都是堅定,清明的眼光,或許他真的病了。
“如果你能登上飛船,我想讓你帶走它……如果可能的話。”
“飛船?”
主管用手比劃着:“有一艘飛船沒有被外星人佔領。或許是上天保佑吧……唉。他們要用抽籤的方式,選出幾千人……這些人登上飛船,剩下的留在這裏。”
他頓了頓,喘了口氣。“其實說好聽點就是與母星同在,說難聽點就是要和厄斯星一起爆炸嘍……
唉。小陳,我也不指望你有那麼好的運氣,這件事……算了吧。”
但是陳進欣察覺到一絲不對。他看到了包着發卡的紙巾上有些紅色的字跡,奇怪的直覺讓他立刻認定,這件事很重要。
他問:“這是誰的?”
主管有些不安,用手搓着衣角。“我女兒的。她死了,在警報剛響的那幾天被打死了。如果她還在,我就不用麻煩你……”
陳進欣嘆了口氣,回答:“沒關係。抽不到票,就搶。它一定不會和母星一起消失,放心。”
主管臉上猶疑不定的神情終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釋然,彷彿沒有什麼能再牽動他的心了。
“真的十分感謝。”
他誠摯地把脖子上掛着的玉墜子摘下來,塞進陳進欣手裏,掛繩已經褪色了。“如果那艘飛船允許交易,能賣點錢……”
正在陳進欣懷揣着複雜的情感低頭查看那塊玉的時候,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聲音傳來,好像什麼被擊中了,玉突然在他手裏碎成了兩半。陳進欣被震得發昏,把玉放到床上,捂着耳朵抬頭看四周——
他看到了,主管倒在地上,額頭正在淌出血液。他的手裏握着一把破舊的手槍。
陳進欣甚至忘記了自己是怎麼跪下去,一隻手拚命堵住那個窟窿,另一隻手在空中僵着動彈不得的。傷口處甚至還有白色的,稠膩的,深紅色的東西黏連在一起。
“能聽到我說話嗎?!回答我!”
當然,主管不會再回答了。立刻斃命,沒有任何痛苦——或只是一瞬。
他瘋了一樣扒開包發卡的紙巾,上面的紅色字跡是用各種語言寫成的——那不是紅墨水,是血。是人血。
“Ihavebeenmonitoredandcontrolledbyextraterrestrialcivilizations,please……me……”
“monitored……extraterrestrial……”
“我已被外星文明監視並控制。請……”
三天後,陳進欣拿着手中還滾燙着的票,那只是領導人簽名的一張白紙,甚至是從博物館裏敲碎了玻璃拿出來的。
他從擁擠的通道走過,淡然地走過,聽着下面洶湧的叫罵聲。
“憑什麼不是我?!”
“……”
是啊,他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但都不重要了。逝去的已經逝去,將要逝去的也無法左右厄斯星的未來。
人類序章的最後,火種號載着人類的希望飛向了茫茫的宇宙。
但宇宙的序章,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