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克洛歌爾與失落之地傳說
“我改主意了,我覺得你還是去死一死比較好。”
麒林不想把年輕男人的上衣也弄髒,沒有用劍。代價就是他的手上多了幾道被撓出的血痕,掉了些皮肉。
不用低頭,他如今能感受到彷彿某處傷口在隱隱作痛,卻不能確定究竟痛在哪裏;且說是疼痛,這刺激性的感覺又如蒼蠅搓手反覆縈繞在他心頭,勾得他心癢難耐。
用兩個人組合的衣服和下裝勉強遮掩自己之後,麒林一隻手撕掉上面的肩章紐帶,他也不去撿地上的劍,只是步伐沉穩的走向哭泣的女孩兒,手裏拿着從自己腰上扯下的鑰匙串。
“你好?”
麒林立正站穩。
草棚邊緣,這漂亮女孩再度露出極度驚恐的神情,防範地向後縮着身體,一面慌張解釋。
“你……把他們殺了?不要!別殺我……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啊!我是被抓來的!”
“別慌,同志,我是一位冒險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見義勇為一向是我的己任,伸張正義是我的職責。”
麒林笑着說,卻沒靠得太近。他一邊蹲身下來靠近女孩,向她搖晃手裏的鑰匙,示意可以幫她打開手腳上的鏈條。
女孩身着一襲布衣,犯人打扮,腳上沒有鞋子。
那可真是一雙水靈的腳。白里透着紅。
他看着那雙腳,左右環顧,晃着鑰匙在原地沒動。
女孩臉上余淚未乾,麒林卻沒有上前,女孩這次彷彿看懂形勢,下決心般地點頭。
她咬住牙、紅着眼眶哭訴道:“我不是壞人……請您務必救救我!他們給我注射了葯,又逼問我他們說的東西去哪了,可是,我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我也不知道他們說的到底是什麼。”
“呃……什麼也不記得了?”麒林挑起眉來,看上去似乎因為女孩的話被捉回了出神,他轉而問道,“這是指關於他們這件事還是……”
“我應該是失憶了……”女孩頓了一頓,低下頭,“是他們叫醒我,可我也不記得我之前在哪裏……做過什麼。”
“白長這麼漂亮。”他本以為救了人話會好說些,結果卻出了意料。
早知道就留下剛剛那個,麒林無語。
“你的名字呢?”
“……我叫……朝露。”說著話,朝露又坦白出痛苦的神情。“我的頭好痛。”
“是因為葯的緣故嗎。”麒林四處找,沒找到注射器一類的玩意兒。然後他突如其來地開始想入非非。
“我……不知道。”
“那這附近有其他人嗎……你也不知道。”
朝露無助地看着他,搖了搖頭。
什麼鬼,怎麼和自己一個樣。
麒林嘆口氣,無奈道:“那你還能想到啥?什麼都行,說說。”
他交流不下去了。他感覺自己像在幫集市裡走丟的小女孩找媽媽。她一定娘的除了哭和說自己的名字。其他什麼也不會。
女孩兒果然還是搖頭。
鎖鏈被打開后的幾分鐘,她終於能站得起來。她又用極快的速度,看了一眼不遠處倒着的兩人。然後臉色就變成了醬紫。
看起來她身上的傷倒是沒什麼事。麒林擠擠眉毛,一手滑在她纖細的肩:“別看了,別看。我為了救你而殺人,你肯定不會說出去。你不說出去,就是在包庇罪犯,所以我倆現在是共犯。現在我們倆殺了人,要做的就是抓緊時間逃逸,對不對?”
女孩為難點頭,露出畏懼的神色:“是……可是我。”
“總之你就和我先走吧,”麒林沒有把她獨自留下,而是招呼道,“慢慢想,這不安全。”
說著,他向後面跑了幾步,找回自己的劍。順着樹林唯一一條通路繼續向外走去。
“失落之地!”
麒林扭過頭:“你說啥?”
並非沒有聽清。失落之地,麒林是知道的,在下方,整個荷米斯亞西部大陸只有一個失落之地。
那是一片神秘的活火山地帶,據說進入其中最中心地帶的探險隊和考古學家統統沒有再出來過,當然這只是傳說的一部分——他曾經從其他實驗人員那裏無意間聽到過,但他也不知道更多了。他所知的地理知識還停留在十幾年前,又是在其他大陸。
“這麼說,這裏是失落之地附近嗎?”
“啊?”朝露被麒林問得一愣,但還是很快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只記得是在失落之地附近最後見過我認識的人。”
“這樣啊。”
“可我看不清他們的臉,我只記得他們在做——‘儀式’。”
“嗯……你繼續說。”麒林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這次連身子也扭了過來。
“失落之地。我知道了,那時我們正在失落之地。我要回去。那裏有重要的東西。我去了之後一定可以找回失去的記憶。”
“你說重要的東西?具體是指什麼?”
“我不知道。我只能回憶起這些。”朝露一邊查看自己身上的傷口,不知道是傷口疼還是頭疼,她痛苦地吸着氣,“但是儀式似乎被打斷了,有很多人沖了進來。他們掠奪推搡,殺死我們的人。我看到之後,抱着頭在地上哭。再後來就被人從後面打暈了。”
“我清醒之後,面前就是那兩個人。他們說要給我注射吐真藥劑,逼我交代事實。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們說的東西是什麼。”
“……挺有趣的。”
“什麼?”
“我說,挺有趣的。我很有興趣。”麒林欠了欠身,組織語言道,“雖然我對寶物毫——無興趣,但是我是一個冒險家,對這類事情,也算願聞其詳。因為一些原因,我也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裏,我姓言,語言的言。你可以叫我老言。”
朝露臉上一瞬間灑過心悅的表情,似乎對麒林的話毫不做懷疑,但從一個失憶女孩的角度來說,這也不錯,她一下子靠過來,因為個子不高,只能從下方抬眼看着他:“言……言哥哥,你這麼厲害……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失落之地嗎?我一定會想盡辦法報答你的。”
“嗯,哈哈,我說話算數。真男人從來都是知行合一,格物致知,說到做到。”麒林開始口胡,心中也暫且打定主意,寶物的確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想口頭答應,現在首要目標是弄清自己在哪,在確認形勢之前盡量不要招惹麻煩。
於是一番合計之下,麒林答應朝露幫助她找回記憶,如果可以,就隨同她一起去往她口中所透露的,西部大陸的神秘傳說——失落之地。而朝露看上去也確實是失憶了,自己救了她,應該不會有問題。麒林稍微放下心。
出發前,他換了個地方把手裏的劍埋掉,看到朝露疑惑的神情,他解釋說劍是他撿來的,現在又成了兇器。
他不想在旅途的一開始就背上這麼沉重的東西。
墓地所接壤的白樺林外,四通八達着蜿蜒向遠方的路,但四下真的是毫無人煙,草草掩蓋了公差二人屍體,麒林做主,選上一條極遠處看得到半道建築似的的小路。
他為她取來老公差的鞋子。說要順着這路先找到人跡。確認自己的位置。
麒林的志向尤其遠大,但無盡的山野猶如木製的大海,下坡進去之後,建築和小路就全沒了。沒有任何交通可言的他們在中途就不得不停下來。
時至傍晚,大約在六點出頭,天色便已經由晴轉暗。春色深掩着二人的影子,麒林在山野中奮力尋找野味無果,只在樹上摘得幾枚樹子,還順手偷了兩顆鳥蛋,他藉由稍微熟悉了走路的感覺,再好好體驗了一把有手有腳的幸福。而且奇怪的是,自從在地下重生以來他便未曾感受到飢餓,可偏偏從墓地離開不到半天,飢餓感就開始出現,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感覺,就好像胃袋子被人拉扯住不鬆手一般。很神奇。
野果不多,這走了小半天依舊沒有找到人跡,麒林有些擔憂這樣下去還能挺多久,會不會倒在半路上。
但他想既然此處有公差,也就代表有人跡,也因此他才選擇順着大路行進,而不是按方向走,可沒想到入了這相貌平平的山林之後,地形竟然恍惚複雜起來,黃昏后更是連太陽也徹頭消失不見,只能原地停下,避免走錯路。
天完全黑下之後,二人尋木取火,又簡單吃過糞土般口感的食物,麒林不打算再向前走,夜晚的山林並不安全,但索性如今是暖春天氣,無風無雨,單薄在林中也並不困難。吃飯後,他從制服上衣順出團兒被揉皺的草,直說這是防治感染的好法子,不由分說就要幫朝露塗上身體。
朝露欲言又止,但苦而無從拒絕,只能任由麒林把草藥嚼了。
光印晃動下,她緩緩褪下淡棕色上衣右邊的半截衣袖,又向左撥起微長的秀髮,露出半面乳白色的肩,這在苦火映襯中,就像是夕照里蒼茫茫的一片雪原山崖,上面有深淺不一的傷痕,麒林想。那是山崖峭壁的紫雪蓮。渾然天成。
他有點後悔自己的決定,只覺得面前的女孩真的是個美人。
“你真是個美人。”
“啊?”
“我說你,你長得真美。”
“謝……謝謝你?”朝露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氣氛也在恍惚間轉向了沉默。剎那裏,只剩下火光被風吹過,明滅不定的聲音不知是火發出的,還是風發出的。
麒林把葯在手裏抹均勻,用另一隻手食指和中指佔了點滴,輕輕撫上她的背。
“呀!”她急聲沉吟。
“呃,弄疼你了?”麒林停下動作,用手腕擦擦鼻子。
“沒關係,請繼續吧。”
“好。”
“言哥哥。”朝露輕聲道。
“怎麼了。”
“我可以問的話——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怎麼會在墓地周圍,還……還赤裸着身體。”
她手裏緊緊握着拳,話卻越說越小聲,見麒林手上不停,但也不回答她的疑問,又趕忙開口道:“沒關係的,我只是好奇,要是有什麼不好提……”
“沒什麼,我來自克洛歌爾。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不瞞你說,我也失憶。”
經過一整天的打磨,他已經基本掌握了身體的一靜一動。麒林再次用左手沾一點草藥,塗上她的傷口。
這次像是從前在私塾,他的師傅教他畫上的那一撫山和水。五歲前的他也曾經用手指勾勒。指下同樣是美麗的事物,只不過那時候的山水是假的。朝露則是個女人。
而從第一次之後,她便沒再發出過痛苦的聲音,手指下,她的皮肉有幾處外翻,麒林看出她是在強忍。
“你如果疼的話,稍微發出聲音也沒關係。”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記不起來。說不定是小的時候父母教育我,疼了也要忍着吧,雖然我也不記得他們是誰了。”
說完,朝露扭過頭笑笑,麒林看到她的額頭已經滲下一些汗。
“怎麼說呢,這其實就相當是一種語言,”麒林也沒再強說,隨便回答道,“我從小的時候,就很懂語言,也喜歡研究語言,進化把我們分佈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在這顆星星的各處,我是說,但我們不約而同地成為人類。”
“我們不約而同地,學會了語言,即便它們是那麼與眾不同,可它們卻有着同樣的力量。比如為我們記錄生活的點滴,使我們學得會與人溝通,與自然溝通,我們於是不再是分開的個體。當然不僅是話語,一個微笑,一段哭泣,一則故事。都是我們在表達的明證,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她沒再回過頭。
麒林看着朝露白潤的肩膀:“所以不管是疼痛,還是開心,應當是要表達出來。”
“是嗎。原來如此。”
光火斑斕,兩人不再繼續交談,麒林扭頭看四下無人,倒也正是還沒有遇到人煙的跡象,最終還是收回了手,可這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本應白天被那官差撓破的腕子上,並未有絲毫受過傷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