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惡魔的重生與少女的失憶
麒林從地下鑽出來的時候形象實在算不上光鮮亮麗,而且整個身體上都沾滿雨後泥濘里的土腥味兒。
但他沒有在意這些,只是獃獃地凝望自己的雙手。
這是怎麼回事?
是的,他又活了。確切的說,在泥土裏掙扎的第三個月份又四天零六個小時之後,時隔十七年,也許更久,他終於再一次獲得了能跑能跳,有所知覺的身體。
雖然頭腦開始有意識,聽覺、視覺也慢慢出現,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
這幾個月來,鳥的叫聲,蟋蟀摩擦翅膀,日出時的微微的透亮,這些他都已如數家珍。但那時候他無法支配身體的任何部分,既沒有更多的知覺,也不會感到疲倦。
反反覆復之下,以至於後來,在無盡的黑暗和微亮交替里,恐懼逐漸包裹他的思維。
過去幾個星期他曾經一度要放棄,他以為自己以後都是這樣了,或許真的如他們所說,自己壞事做盡,去了地獄也說不定。
直到有一天,不知是蟲子還是老鼠咬到了他的下體。
在那一刻麒林感受到了,這是疼痛啊,他感動至極——儘管過去的十幾年裏,他只在夢裏回味過,而且還總把痛和癢的感覺搞混。
哦,這美妙的滋味兒!感謝蟲子,感謝老鼠。
從那天開始,麒林每天努力挪動自己的身子,後來把精神又集中在右手的拇指。
於是在風和日麗的今天,他衣着襤褸、破土而出。
仔細環顧視線所及,入目,大大小小不規則的石板佇立在潮濕的深綠上,方正傾斜如同行屍的波浪。再往遠處的高空也並無建築,只有半死的樹木,綠色黃色摻雜,看不到半個活物。
這是一片墓地,麒林所在的是墓地的中央,向西面的外圍能看到簡易的鐵柵欄。
光線刺眼,荒無人煙,可那之後到底發生過什麼?這裏又是哪?
一切毫無頭緒。
……
時間大約下午兩點,斗大的陽光噴射在地表,這是深春的季節。雖然不能確定具體的日期,可就算不看太陽,麒林能大致推測出時間——這是他在“罐頭”里就學會的把戲。
向深望眼皆是巨大的石碑,但並不整齊。他沒找到自己的,看起來只是擠了人家的地方,和一個姑娘睡在一起,墓碑上用歪扭的大陸語寫着——科波蘭·蜜婭,享年68歲。
這裏是荷米斯亞大陸?
這下他總算知道之前在地下他一直抓着的是一把什麼零碎,那可能是科波蘭的手骨頭。
“別這樣吧,蜜婭。其實我還挺年輕的。”麒林站起身來,拍拍它的頭頂,“新時代不會講究葬愛吧?”
……
呆在這裏不是辦法,麒林決定先走出墓園再說,從地上起身後,他有點頭暈目眩,搖晃腦袋聚焦,突然發現在就他身前不遠處,似有一根短柄插在地里,在陽光下閃着光。
“……這個是?”
他走近看,果然有東西,露在土外面的是一小段劍柄。
麒林表情凝重地伸手握上,將它用力拔出,打磨面上的泥塵,細細考察。
只見那劍刃處是由細至寬,單面開光,整體線條優雅簡麗,又莫名古樸,中線挺拔修長,手中握柄的地方像一隻鷹爪,牢牢抓住上面的灰色球體。劍本身感覺並不沉,拿遠了看來,讓人直覺一股採菊東籬,悠然自得的氣息。
這真是一把好劍——彷彿其中沉睡着鑄劍者的半數靈魂,敲打時的放歌!
但麒林沒有驚訝,他只有心情沉痛,因為他認識這把劍。
“所以說。”麒林臉上浮現淡淡的愁容,“那根本不是我在做夢。”
深吸氣之後,沉重的心悸聲環繞在他的耳畔。他用手抹去臉上風乾的泥土,然後努力吞了幾次口水,再次用右手擦抹劍刃。銀色的反光折射高空的艷陽,瞬間就要晃瞎他的眼。
重生后的這大半小時,有那麼幾個瞬間,他還好心的期待自己是從土裏長出來的呢。
他緩緩擺正劍身。
事與願違,劍里映照而出的,是一張惡魔的臉。
他的劍,他的臉。
…………
“鋤歷七年冬,惡魔要上門。家家趕幅報,祖宗忙遷墳。叔父把姊騎,高台對穿沉。竹刻幽夢曲,老母不還魂。”麒林驚疑不定地撫摸自己的臉,默默念着。這是克洛歌爾孩童的民謠,過去曾有個小女孩說給他聽。
同年克洛歌爾發生暴亂與屠殺,大量原住民逃離。
也就是在她說給他聽之後的日子,她來的越來越少,但來探望時,神情言語也一如往常。她不說,他也不提,但變化是瞞不住他的。
麒林不知覺地開始了回憶。
他永遠忘不了那個夜,實驗室外人聲鼎沸,他們叫喊着,嘶嚷着——惡魔來了!惡魔來了!繼而一片轟鳴聲、慘叫聲循序熄滅后,無聲代替語言行走在通道內。隨着“砰”的一聲巨響,一個男人沖了進來,那是一個身形高大的,受傷的陌生男人。他的身體周遭燃着無數淡黃色的電花兒,充斥着象徵爆發的力量,麒林眼睜睜看他把劍刺入一個躲進此處的實驗人員脖子,昏紅色的實驗室內血光四濺。
人全部死光之後,他一手扯下臉上碎裂的面具,燈光下,麒林於是看到了他的臉,他的面部表情扭曲着,但又極度冷靜。隨後他搖晃着回過身關上變形的門,上了鎖。
面具,劍。
“是惡魔。惡魔來了。”
那時候,惡魔右手中的劍就是這把鷹爪寬劍。他把劍杵在地上,撐住身體,右手一把拔出身上插的幾隻鐵器丟在一旁,自己慢慢在實驗室的牆邊倚靠下來。
惡魔不動,麒林在自己的“罐頭”里一動也不敢動,好吧其實他並不能動。
他已經在這個破罐子裏呆了十七年,沒有手臂,沒有大腿,還有隻眼是瞎的。這個實驗室是他的家。
就這樣過去不知多久,地上的惡魔突然看向這邊,緊接着他站起身緩緩走來,一抬手打破了麒林的罐子。液體噴涌而出,麒林感覺身體丟去了重心,獨有的右眼裏,視野開始天旋地轉。
惡魔的一雙大手把他從地上抓起,抱在了懷裏。
他感覺到他在消失,就算他沒有那麼強的知覺,但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被吞噬。眼前慢慢變黑,接着,他睜開眼睛,面前是無比陌生的視角,他看到了破碎的,裝自己的罐子!
“砰”的一聲,麒林什麼也不知道了。他只記得自己做了噩夢,夢見自己變成了惡魔,被人追殺,四處逃竄——
再睜開眼的時候,按照回憶來說,他就是在這片墓地出生。
最可怕的是,他真的如同倒地前一樣秉承着惡魔的身體,而不是十幾年裏,某一天的一個噩夢。
無數的念頭在他腦中百轉千回。
最後他跪下來,盯着手中的劍。無聲的沉默下去。
也許這裏應該使用時間也不知道過去多久的說法,但他就算氣急敗壞到骨子裏也不會忘記時間的流動,也無法停止默算。
十三分鐘后,麒林站起來,一手拄着劍,踉踉蹌蹌的朝着墓地外走去。
克洛歌爾。
克洛歌爾和荷米斯亞大陸隔海相望,他必須要回去!
儘管現在獲得了夢寐的身體,夢寐的腳趾——他認定自己一點會搞清這件事的始末,為什麼自己會在大陸上出現,自己的家又怎麼樣了;為什麼惡魔選中了他,惡魔又去了哪裏,死去了嗎。
還有就是絕對,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被人認出來。
自己一定會被當做惡魔。
……
下午兩點五十分,麒林順着陰濕的樹林路走了沒多久,前方隱約傳來女人嘶啞嗓音的哭喊。他循聲而去,在不遠處的草棚子裏,兩個身穿制服的男人一人手中握着一隻藤條,正在圍着毆打一個被鐵鏈鎖住的長發女孩兒。
這畢竟是第一次遇到活人,麒林內心有些激動。但也沒有上前阻止,而是遠遠觀察。
兩個男人鬍子拉碴,年紀大約在三十上下。
“說!給我好好交代!東西去哪了!”其中一個年輕男人說著又打了一鞭子,“說!”
果然是大陸語。
這裏果然是荷米斯亞大陸,嗎。
然後年紀大些的男人也跟着打了一鞭子,麒林從側面目見他陰狠的神情。撇了撇嘴。
“啊……我不知道我不知……我什麼也不記得……求你們放了我啊……啊……”
“啪!”又是一鞭子!麒林看見他的頭上,汗水順流而下。
在藤條的聲響和喝問聲,同時摻雜女孩兒的哭喊,年輕漂亮的女孩身體裸露的,彈潤的皮膚白皙處,逐漸多出滲血和深紫色的傷痕,衣服也被打的開綻。半長的秀髮凌亂的鋪散,她梨花帶雨,一雙大眼睛露出絕望的氣息。
麒林圍觀不上前,可這時年紀大的男人突然停止了毆打回過頭來,陰狠的目光直勾勾釘在樹下的麒林臉上。
他伸手捅了捅年輕男人,而後上前幾步,用手裏的藤條指着麒林說道:“你,是幹什麼的?”
“我?咳……”麒林的嗓音還有些怪怪的,但開口也用了標準的大陸語。“我是路過的……呃……雖然我沒穿衣服,可我真的像良民。你們應該相信我?”
在地下呆的太久,他的上半身幾乎算是赤裸,這形象着實有些問題,麒林描述一半的時候也發現了問題,所以用了疑問句。
“二哥,這地方不應該有人的,而且還光着身子,難道是那些人的同夥?”年輕男人打量麒林道,目光上下遊走。
“喂喂,這地方不該有人的,你們手持兇器還毆打小女孩兒,難道是兩個變態?”麒林效仿着大聲說,並瞪大眼睛使用了看到奇人異事的表情。
然後又一臉正氣歪過頭:“再怎麼說,我看你們真的很可疑!”
“你放什麼屁,我們是公差!二哥!”
“你是什麼人。”老男人放下手裏的藤條,慢慢朝着麒林靠過來。
麒林瞥眼看去,年輕的一個也跟着接近,左手放在身後。兩人無形中成包圍狀。
“想打架?”
麒林手指捏緊藏在身後的劍。
老男人看着麒林,眼中微微吐出精光。兩人距離不足五米,他伏下身體,手也伸向腰間,這似乎是準備發力的姿勢。
因此麒林先動了。他猛然一個跨步,劍在左,人在右,半秒不到就俯衝到老男人身前,接着馬上又停止了動作,因為這速度着實把他自己嚇了一跳。更不提對方二人。
可幾乎就是某種本能,人未到,風聲未到,劍卻已經出了。所以最驚訝的不該是麒林,也不是年輕男人,而是年歲大些的男人。
他愣愣地盯住自己的腹部,只見在這一把爛肉當中,正直插着小半截銀光四射的劍刃!
隨着老男人的呼吸,劍彷彿也在呼吸,呼氣的時候,劍刃便微微顫動。他覺得,或者是麒林的手在顫動。
但是麒林是知道的,這是劍在動。
它在興奮,它在歡呼,它在欣喜。這一瞬間,它的吟唱年輕了十歲!
麒林沒有把它刺下去,而是橫削,整個劍刃后拉,這由左向右的力道配合上刃的鋒利,徑直劃破對方的衣衫與血肉。老男人的左半邊身子也正在宣示着這一點。因為劍刃寬窄的部分已經皮開肉綻,像是被斧子劈斬的樹榦,他被砍斷了,砍了一半,還剩一半。
他的整個身子已經傾歪了起來,缺斤短兩的血肉不能讓他繼續保持直立,亂七八糟的東西濺射一地。
然後就這樣失去平衡,一言不發地倒了下去。
“啊……”麒林咽了口唾沫。
“殺……殺人啦!!”年輕男人嚇得退坐在地上,麒林注意到他手中捏着塊牌子,制服的褲子中央瞬間多了一片古怪的顏色。
“你這!你這!你這個惡魔!!”
“惡魔?”
麒林緩緩念着,皺眉停止了動作。
場中只剩他們二人。
這期間,大約二十幾秒的時間,年輕的男人倒在地上始終不能站起來——即便他一直在努力。他們耳邊,僅僅環繞周遭的鳥叫聲,以及不遠處漂亮女孩兒無聲的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