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巧合
格爾曼.斯帕羅?
又是格爾曼.斯帕羅!
道格拉斯先是有些驚訝,繼而本能地開始思考如何掩蓋自己詢問這個問題的真正目的。
隨後,他又意識到和自己對話的是位“觀眾”,不出意外的話,剛才這番心理活動都被對方捕捉到了。
“‘觀眾‘真麻煩啊……”他毫不掩飾地感嘆一聲,隨後好奇道,“以你的身份怎麼會認識格爾曼?他可是個危險的傢伙。”
格爾曼可是上過官方通緝令的冒險家——他模糊記得針對格爾曼的懸賞金一度達到了上萬金鎊!
雖然現在通緝令好像被撤下去了,但足以說明此人在官方看來是相當危險的。
以奧黛麗.霍爾的家境,就算去到海上旅行,也必然能夠包下整艘船,能夠雇傭合法的非凡保護者,理論上很難見到格爾曼。
“聽起來,你對他很熟悉?”
對方語帶笑意地反問。
“我有個在迷霧海當過海盜獵人、和格爾曼打過交道的朋友。”道格拉斯以陳述的語氣說道。
他這個貨真價實的朋友名叫安德森.胡德。
說罷,道格拉斯未等待對方回應,主動拋出了問題:“格爾曼.斯帕羅是否還有其他的身份、其他的名字?”
“有。”對方簡單地吐出一個單詞,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
道格拉斯並不覺得意外,平和說道:“你應該看得出來,我對格爾曼沒有惡意,只是想和他當面確認一些事情。”
在他說話的同時,正對面的單人沙發上,金髮碧眼的奧黛麗.霍爾正身體微側,單手托腮,認真地看向道格拉斯。
另一邊,代替她進行交流的蘇茜張開嘴巴,震動空氣,發出甜美的聲音:“作為格爾曼先生的朋友,我不會隨意泄露他的信息,除非你有足夠說服我的理由。”
理由?理由是他這名字起得太顯眼,做人又太囂張,太容易讓我產生聯想,聯想到地球上的事情……這種理由誰也說服不了吧!道格拉斯很有自知之明,沒有試圖編造故事糊弄對方,退而求其次道:“如果僅僅寫一張字條,拜託你傳達給他呢?”
在奧黛麗的授意下,金毛大狗搖着尾巴回應:“這需要你幫我完成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
“尋找一些宣稱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宣稱自己能夠解讀羅塞爾文字的人。”
在這個瞬間,奧黛麗毫無疑問看到道格拉斯微微放大的瞳孔、略有抽動又強壓下的嘴角;看到對方身體一下子緊繃前傾,表現出了明顯的攻擊性;看到他下意識將手移向隱藏在腰側的槍袋,又硬生生止住動作。
而在虛幻的潛意識大海中,奧黛麗的身影漂浮在高遠的天際之上,她神色冷靜而淡漠,瞳孔逐漸變窄變尖。
在一位“織夢者”悄然的編織下,屬於道格拉斯的心靈島嶼周圍,浪濤逐漸洶湧、逐漸翻騰,彷彿有一場風暴正在醞釀。
數米高的浪頭重重拍擊着心靈島嶼,濺起層層白色泡沫,這些泡沫簇擁在一起折射光輝,折射出一幅幅虛幻的畫面。
這些畫面中,道格拉斯或是和人相談甚歡,或是獨自穿行於人群之中,或是帶上兜帽置身於地下聚會,或是舉起手槍冷靜注視前方扣下扳機。
奧黛麗在這些畫面中分辨出了東區逼仄骯髒的街道,分辨出了牆面金黃的豐收教堂,分辨出了不少屬於貝克蘭德這座城市的特徵。
她還看到,某些被有意識掩藏在深處的畫面中,道格拉斯曾經和魔女達成交易,曾經試圖從教會之外的地方尋求晉陞。雖然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功,但他還是對這段記憶有着刻意的迴避。
呼……大致掌握狀況后,奧黛麗抬起雙手,隔空輕撫過浩瀚的潛意識大海,讓那些被激起的波浪乖巧低伏,恢復平靜。
她簡單利用自身“操控夢境”的力量讓道格拉斯在被點破秘密心理動搖的情況下,暴露出了許多記憶和想法,這並不會在心靈島嶼上留下痕迹,現實中也很難被察覺——人作為一種經驗動物,在面對危險時下意識調取過去類似的經歷並做出類似的選擇是十分正常的。
藉此,奧黛麗輕易掌握了道格拉斯的人格畫像。
有一定蔑視世俗、蔑視規則的傾向,這來自於非凡者或多或少會有的優越感;在於人交際方面沒有障礙,社會關係卻相當單純,這符合一個“異世來客”不願過深涉世的心理狀態;在尋求力量方面願意冒險,但擺脫不了源於自身的負罪感,才會下意識遺忘、掩蓋自己“錯誤”的選擇和經歷……
嗯,面對“威脅”,他雖然產生了攻擊性,產生了不好的念頭,但理智明顯能夠剋制衝動……
奧黛麗輕輕點了下頭,悄然脫離了潛意識大海。
在她對面的道格拉斯卻是因為潛意識被刺激而皺着眉按了下額角,表情隱隱有着不安和焦慮。
他有那麼一瞬間覺得思考不太受控,又覺得自己彷彿遺忘了什麼。
但道格拉斯沒有忘記,那位一語道破天機的“觀眾”小姐還坐在自己身後。
他揩去額頭冷汗,沒有再插科打諢,聲音沉着道:“……我就是其中一員。”
“我知道。”
那甜美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彷彿早有預料一般。
真的?你要是早就知道,就該是你找我,而不是我找你了……
儘管緊張,道格拉斯心中還是有類似的想法一閃而過,覺得對方是依仗非凡能力,才窺探到了自己的秘密,下意識忽略了其他的可能性。
“上一個追逐我這種人的隱秘組織是拜血教。”心裏吐槽着,他嘴上也沒有停,重重地點了一句。
“相信我,道格拉斯先生,如果我和拜血教同流合污,我們不會有平等對話的機會。”
觀眾小姐倒也不惱,平和解釋道:“我只是很好奇,你們似乎都對格爾曼先生有着非常強烈的興趣,可以告訴我其中原因嗎?”
“某些名詞、有些事物、某些行為,只有我們才懂得真正的含義,格爾曼.斯帕羅符合了其中部分標準。”
“那些事物都與羅塞爾大帝有關?”
“可以這樣理解。”
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啊……旁聽着對話的奧黛麗手指輕輕敲着坐椅扶手,發現道格拉斯在應用一些技巧來規避自己的問題,但並沒有太過在意。
到了可以直接窺探他人心靈的層次,這些言語上的技巧幾乎不會起作用。
蘇茜則根據奧黛麗的意思,和道格拉斯十分“坦誠”地聊了起來。
它提到“自己”是從其他身份開始認識格爾曼的,並且和格爾曼一起經歷了許多冒險,有着不錯的關係。
“然而大概半年以前,格爾曼先生交代了一些事情后隱藏了自身蹤跡,我和許多朋友都在尋找他。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接觸到了一些與你境遇相同的人。”蘇茜搖着尾巴,汪汪說道。
半年以前,時間倒是對上了……道格拉斯當即心念一動,隱約明白了對方願意接觸自己的用意。
作為朋友,在尋找不到格爾曼的情況下,嘗試接觸與格爾曼有關的存在以尋找更多線索,是很合理的一件事,而自己的特殊在“觀眾”面前又無法掩飾,讓對方一下子抓到了關鍵。
而且從交流的過程來看,“觀眾”小姐的風格確實與拜血教不同,讓他稍微放下了心。
這種程度的風險,道格拉斯可以接受。
“既然你也有尋找格爾曼先生的需求,我希望我們之間能夠達成合作。你也知道,我明面上的身份有不方便出入的地方,有不方便干涉的事情……”
道格拉斯稍顯斟酌過後,謹慎道:“你可以委託給我,但是否接下委託取決於我自己。”
“沒問題。”蘇茜高興地答應下來,同時,幾張墨綠色的鈔票無聲無息出現在了道格拉斯面前的茶桌上,“我現在就有一個委託,它和你也有些關係。那天,你和梅麗莎幫助了一位少女並將她送上火車,後來這列火車發生了事故,你知道這件事嗎?”
道格拉斯隨意一掃桌上的鈔票,發現那是五張十鎊面值的,也就是整整五十鎊,等於他一個半月的薪水……
他盯着鈔票看了幾秒,才張了張嘴巴:“嗯,知道……據說,據說這裏面有非凡力量的痕迹。”
“是的,我的同伴經過占卜,看到了一個少女身上沾染血液,沿着盤旋向下的樓梯走入黑暗,慢慢變成白骨的畫面。我從梅麗莎那裏得到確認,占卜畫面中的少女就是你們幫助過的站街女郎瑪琳。”
“占卜只是一種啟示,並非萬能。”甜美的聲音先是溫和提示了一句,隨後語氣嚴肅了起來,“但不可否認的是,列車上的非凡事件和瑪琳小姐有關,我希望你前往東區搜集相關的情報。報酬除了金錢之外,還有部分和格爾曼先生有關的情報,那五十鎊是定金。如果在過程中遇到了無法抗衡的危險,可以中止調查,回來報告給我就可以。”
五十鎊還只是定金……道格拉斯猶豫了一下,誠懇道:“這些錢可以讓東區任何一個情報販子優先處理你的訴求。”
“我不希望普通人被捲入非凡的事件中。你在教會工作,應該明白這一點。”
聽到對方這麼說,道格拉斯也不再推脫,將那幾張鈔票抓起塞入口袋深處:“好吧,這個委託我接下了。我該怎麼把情報給你?”
他本身對這件事情也有所關注,能多掙一份錢,就更沒有理由拒絕了。
“如果有想要彙報的事情,周一下午四點鐘左右到這個咖啡館來。如果情況緊急,就去基金會前台給我留言,我會看到的。”
說著說著,對方話音逐漸變淡,好像已經離開了。
道格拉斯閉上眼睛,通過冥想的方式排空思緒,過了好一會兒才霍然起身看向背後的座位,那裏當然是空無一人。
他摸了摸纏在手腕上的黑曜石靈擺,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做出占卜動作,轉身結賬離開了咖啡館,順着街道徑直走向不遠處的聖塞繆爾教堂,於昏暗的祈禱大廳角落處耐心靜坐。
而在咖啡館中,金毛大狗蹲坐在奧黛麗身旁,一人一犬共同目送着道格拉斯走進聖塞繆爾教堂。
蘇茜抬頭看向奧黛麗,有些疑惑道:“奧黛麗,我們為什麼不用循序漸進的方式和他交流?現在,他明顯對我們有着提防,有着不信任。”
要不是結束前它刷了幾個“安撫”與“暗示”,道格拉斯進去可能就不光靜坐,而是直接掏出徽章跑到值夜者大本營當場舉報自己遇到了野生的非凡者。
奧黛麗輕柔撫摸着蘇茜的腦袋,輕聲說道:“對待不同的人,要採用不同的方法。當你想結識朋友時,真誠是最好的見面禮;但只是想要掌握某個人,充分展現出自身的能力才是恰當的方法。”
金毛大狗腦袋歪向一邊,似乎陷入了某種思考。
而奧黛麗也在思考。
剛剛結束塔羅會,剛剛從“隱者”小姐那裏得知這一特殊群體的存在,就有一個主動找上自己的目標,這會不會太過巧合?
毫不誇張地說,現在世界上也許只有“心靈巨龍”艾瑞霍格、赫密斯與造物主之子三者有能力做出這樣令她毫無察覺的安排。
這三者中,又唯有那位造物主之子能夠比肩“愚者”先生,其餘兩者若是做出干擾,做出安排,奧黛麗只需登上灰霧就有所察覺,無需太過憂慮。
若是造物主之子,考慮到祂曾與“愚者”先生既對抗、又合作的複雜關係,她同樣不打算輕舉妄動,打算先向“愚者”先生祈禱,得到啟示,再考慮後續行動。
更何況,這些“異界來客”和“愚者”先生之間,似乎也有着關聯。無論哪方將道格拉斯送到自己面前,背後的含義都值得審慎考量。
這些顧慮使得奧黛麗謹慎為上,沒有過多地使用能力,沒有真正踏上對方的心靈島嶼,只是做了些簡單的引導,避免自己在不經意間遭受污染。
她也考慮過採用緩和的方式接觸道格拉斯,可轉念一想,在末日當前,自身和同伴都有着各自任務情況下,儘快得到明晰的事態才能做到合理分配精力,不耽誤真正重要的事情。而且按照“隱者”小姐所述,這類“異界來客”更多集中於因蒂斯,道格拉斯一個人無法成為奧黛麗關注的重點。
因此,威懾是必要的,只有威懾,才能快速建立起相對穩定的關係,金錢和情報只是維護關係的手段。
但總之,這是一條引線,一個契機……為了喚醒“愚者”先生和“世界”先生,任何微小的可能性都值得嘗試!
奧黛麗悠然起身,與蘇茜一起緩步踱出咖啡店,如同一滴水溶入大海般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二十多分鐘后,覺得時間已經足夠的道格拉斯也離開了聖塞繆爾教堂,在夏日仍然明亮的黃昏中搭乘公共馬車,來到了喬伍德區艾克堡街32號,天體觀測愛好者協會。
這是他一開始加入教會時就肩負的長期任務——監視這些涉及神秘學知識的俱樂部或協會中有沒有潛在的非凡者或邪教徒。
只不過,從上次拜血教和魔女聯合搞事起這個任務就被暫停,後來道格拉斯又“在醫院躺了兩周”,前前後後算起來有大半個月沒在協會露面,再不維持一下人際關係,這長期任務就快做不下去了。
向前台出示證明會員身份的徽章后,道格拉斯熟門熟路取了些雜誌到休息室尋個舒服位置放下茶水,然後利用自身的非凡能力營造幻覺,溜達到其他會員身邊聽了聽他們談論的話題。
接着,他如法炮製地在觀星室、會議室遊盪一圈,確認沒人在暗中討論什麼不該出現這裏的內容。
由於是周一,來到協會的會員並不是很多,道格拉斯很快應付完工作,回到位置上放鬆自己的精神,並時不時摸摸口袋中那五張十鎊面額的鈔票。
這樣的悠閑沒能持續多久,一個頭頂半高絲綢禮帽,身着黑色燕尾服,個頭中等,鬢髮棕黃的男士拎着拐杖步入休息室,在看到道格拉斯時愣了一下,隨即掛起笑容大步走來。
“女神在上,我不是在做夢吧,看看誰來了!”
“希望我的出現代表着一場好夢。”
道格拉斯放下手中的雜誌,起身握住了對方的手,回應着這略帶調侃的問候。
“哈哈,我的朋友,你不知道我有多懷念你這種幽默!”來者摘下禮帽扣在胸前,笑呵呵地用力握了下道格拉斯的手。
嗯,這大概是因為其他人很難忍受你的話嘮程度,願意一直聽你說話的也就只有我,而這是我的工作……道格拉斯笑容十分禮貌,在心裏快速過了一遍這人的信息。
伊頓.伏格,在公學裏擔任數理教師,是個熱情到一說話就很難停下來的人。
“被公司外派了幾周。呼,說實話,儘管經常抱怨貝克蘭德的天氣、交通,可是一出去才知道,為什麼貝克蘭德能夠成為北大陸最繁華的城市。”
兩人坐下后,道格拉斯隨意解釋了一下自己許久不曾露面的理由。
在這裏他的人設是外貿公司的職員。
“這就是羅塞爾大帝為什麼會說‘旅行不過是從自己厭倦的地方到別人厭倦的地方’。”伊頓.伏格理了下鬢角的碎發,向後舒服地靠在軟包座椅上,好奇問道,“不過,這下你是不是就有了假期,可以參與到夏令營中來了?”
“是啊,作為出差的補償,上司同意我將之前積攢的假期放在一起使用。”
俗稱調休……道格拉斯在心裏默默補充道。
作為一個會費不算便宜的愛好者協會,這裏每年六月末到七月初會組織起夏令營活動,帶着會員們前往白崖鎮,避開貝克蘭德陰晴不定的天氣和灰霾,去看一看真正晴朗的夜空。
像是這樣的活動,教會肯定不會讓道格拉斯休息摸魚,他是必然得跟去的。
“太好了!”伊頓真情實感地感嘆了一句,便絮絮叨叨地和道格拉斯講起夏令營的規模,繼而延伸到他不在的時候協會中都發生了什麼趣事。
雖然有些啰嗦,有些誇大,但沒有卧底會拒絕一個事無巨細的小喇叭。
道格拉斯一邊迎合,一邊篩選其中值得關注的點,並注意到伊頓眼下有着淡淡青色,像是沒有睡好。
於是在伊頓停下來喝着茶水潤喉的時候,道格拉斯見縫插針地“關心”道:“作為教師,夏天也是個忙碌的季節吧,不僅要迎來考試,還要迎來畢業……”
“啊,你說得沒錯,把那些大腦已經提前放假的孩子們按在教室里死記硬背,我想這對我們彼此都是種折磨。”
伊頓下意識地摸了下眼下的暗沉,先是嘆了口氣,然後又有些心虛緊張似的向四周張望一下,見沒人注意這邊,才低聲道:“不過,損害我容貌的不僅僅是工作,還有一些不錯的、美妙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