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擺攤
“莫家大小木頭有何貴幹啊?”說話之人,是個三十齣頭的漢子,此人膀大腰圓,赤着上身,輪動大槌時的肌肉炸起,宛若虯龍。
不過他捶打的卻是木炭。
不知此人是不是王鐵匠,莫杵榆再往裏看,里側還有一少女正在捏炭球。
她戴着頭巾,頭巾下有節麻花辮,此刻是渾身炭粉,臉蛋很花難見真容,倒是眼睛略顯狹長,雖不大卻格外明亮,甚至有點兒勾人!
見莫杵榆望來,少女微微點頭,向他示好。
王鐵匠突然吼道:“看夠沒有,小小年紀就滿臉色相……”
“爹。”
王鐵匠沒說完,就讓少女一聲爹給打斷。
少女看向莫杵榆:“榆哥何事來此?”
少女聲音很特別,不像莠兒那般輕靈歡快,而是富有磁性,且偏中性。
這要在午夜電台來一嗓,保准讓人心痒痒,聯想一副御姐圖。
丫頭才多大,就有此魔音?
莫杵榆收回目光,看着滿地炭粉問:“這是作甚?”
“你說這,呵!”王鐵匠咧嘴一笑,道:“你猜。”
莫杵榆抓出一旁箱中的炭球,掂量道:“制焦?”
王鐵匠眉頭一皺。
“這種手法頭次見。”莫杵榆不在意他神情,繼續道:“請你幫打一口鍋,不是尋常大鍋,是口平底鍋。”
王鐵匠把大木槌往地上一擱,跟將軍把大刀戳地上似的,兩掌摁槌柄,譏笑道:“只要是鐵,我這啥都能打,但買得起嗎你?”
莫杵榆拿出錢掂量一下。
王鐵匠見錢一笑,卻疑惑道:“剛才你說啥鍋?”
“顧名思義平底的,越平越好,你要能打成鏡面更好。”
王鐵匠冷哼:“這點錢,最多給你打塊鐵板。”
“這麼大個。”莫杵榆比劃一下尺寸。
“兩尺。”王鐵匠一眼就算出大小,又問:“圓的?”
“嗯,厚度這點。”莫杵榆比劃個半厘米厚度。
“加耳不?”王鐵匠說完又好奇問:“這鐵板板你要來做甚?”
“不加耳,攤餅用,你算算多少錢?”
“咱算算啊。”王鐵匠還在掐手指,突然那捏炭球的少女出言道:“五十文。”
“胡鬧,亂說啥。”王鐵匠一下急了,回頭怒瞪少女一眼,卻見少女眼神淡淡,不慌不亂,反倒是當爹的他眼神飄忽了。
掩飾的乾咳一聲,轉頭嬉皮笑臉對莫杵榆道:“咱跟你爹啥交情,兄弟,侄,伯父不瞞你,咱從縣裏拿鐵石是一斤二十五文,你這鍋,怎麼說也要三五斤,精鐵,再加上咱手藝,炭價,本來該要你兩百八十文,可你爹突然人就沒咧,你娘一人養家不易,唉,這樣吧,一百八十文,不能再少了。”
“爹!”少女突然站起來,口氣帶着一股冷意道:“咱家屋還是莫叔搭的。”
“咱沒請他喝酒嗎?你小娃懂個啥,幹活。”呵斥少女一句,王鐵匠又對莫杵榆道:“一百五十文,打不?”
“打。”莫杵榆掏出錢,點出二十文道:“定金,剩餘打好給足。”
王鐵匠收了錢,豪爽道:“好咧,明兒此時拿來。”
莫杵榆點頭離去,然後在三娃子的提醒下,來到了孫大戶家門口。
門童見到他們哥倆,立刻是鼻孔朝天。
莫杵榆一笑,拱手便道:“還請小哥告知孫老爺,莫家莫杵榆想借村口寶地做點小營生,不知當如何?”
門童高傲臉一崩,臉色很不好看,明顯不想跑這一趟。
三娃也拱手道:“還請哥哥通報,小弟拜謝了。”
三娃子這稚嫩小身板裝老成的樣子,把門童逗得一樂,擺擺手沒好氣道:“好啦好啦,等會。”
足足一刻鐘,門童才跑回來,氣喘吁吁道:“老爺說,念在莫廣柱當年建庄時不辭辛苦的份上,許了,不過別擋道就行,村頭林邊自個選。”
莫杵榆又拱手道:“謝謝小哥,明兒還請過來吃面,小弟請客。”
三娃有樣學樣:“有勞哥哥。”
“嘿,你這小子!”
門童對莫杵榆不感冒,對三娃倒是熱情。
搞定這事,莫杵榆竟長出一口氣。
“習慣就好。”背上三娃安慰。
“習慣才不好。”
莫杵榆一嘆,隨後挨家挨戶的打聽活魚。
這年頭,村裡沒多少講究,一般三五斤的魚也才五文,也虧近來水位降低,沿灘能尋到不少,鮮活的都用盆養着,死的拿回來就處理了。
莫杵榆自然要活的,一次要了八條,又訂了明後天的,都是鯽魚,外搭一籃子蝦米。
不僅於此,但凡跟他交易的,莫杵榆都要借東西。
東一張桌子,西一張凳子。
或許村民都同情他家狀況,竟無一人拒絕。
之後在三娃指路下,來到做貨郎的堂哥家,買了五斤麵粉和一斤豬油再加點鹽巴,把錢花得一乾二淨。
待到家時,莠兒已經打好了粟米面,莫杵榆就和着麵粉給大夥做了一頓。
“榆哥,今天撿到這麼多魚啊!還都是活的!”莠兒看着盆里的魚震驚無比。
“買的。”莫杵榆苦笑道。
“啊!你哪來的錢?”
“借。”
莫杵榆一直沒把從莫廣校手裏要回錢的事告訴家人,就怕許氏瞎操心。
“借錢買魚作甚啊?家裏不缺的,榆哥想吃明兒俺撿去……”
“行了行了,明天有別的事要勞煩你,現在我要熬湯,你仔細看,好好學,咱家能否翻身就靠它了。”
莠兒好奇道:“這熬湯跟翻身是個啥關係?”
三娃聽不下去了,直言道:“老神仙指點榆哥在村頭賣魚湯麵,明兒個一早咱就去擺攤,孫老爺也答應了,稍後我們還得過去修灶咧。”
“啊!”
莠兒瞪大眼睛。
三娃子嘿笑道:“驚訝個啥,榆哥做的面難道不好吃?”
“好吃,可是……”
“別可是了,好好學,你看,這處理魚的步驟你就沒看吧,得仔細瞧好了。”三娃提醒。
“不去鱗啊?”莠兒驚訝問。
“熬湯不用去鱗,只要洗乾淨,鱗片中有豐富的膠原蛋白等營養,以後你每天喝兩碗知道嗎。”莫杵榆命令道。
莠兒點頭,不敢多言。
莫杵榆只處理了一條魚,剖好就下豬油開煎,煎到表皮金黃開始搗碎魚肉。
“火候一定要掌控好,你看這油泡泡,說明火大了,取出兩根柴,現在油泡就小多了……這時候要不停翻動,邊翻邊搗,但不能亂搗,要讓魚肉均勻脫落,維持肉皮金黃,不是不能焦,是不能糊,一糊整鍋都要廢了,像這樣十之三四的輕微焦黃就可以摻水了……”
莫杵榆已經盡量說的簡單了,但還有很多詞莠兒不懂,即便有三娃補充,莠兒還是頭腦冒煙。
她沒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記憶力雖不錯,可也難以短時間吸收這麼多做湯的知識點,急得她抓耳撓腮。
三娃提醒:“又不是要你一次掌握,今天記得點,明天再記得點,時間一長啥都懂了。”
看着鍋里的湯是越來越白,濃得好似母乳般,莠兒卻沒能仔細看,光忙着掐手指算下入薑汁的時機。
直至天黑,這鍋湯才算燉好。
盛到昨天熬鱔魚湯的罐里,魚肉骨渣放碗裏,快速洗鍋再下清水,隨後莫杵榆將和着麵粉的粟米面拉成條,放入燒開的滾水中。
不到一刻鐘,撈出面分別放入四個大碗,舀出罐里乳白的魚湯澆上,撒上蔥花,完成。
“用我昨夜煮的細鹽,自己看着灑,莠兒我幫你灑,免得你捨不得,以後啊,咱家不差鹽。”
莠兒還是最快的,莫杵榆才動兩筷子,這丫頭湯都喝完了。
喝了一大碗魚湯的莠兒滿臉是汗,小黑臉上終於看到了紅暈。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湯氣給熏的。
“榆哥,俺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面,湯也太好喝了。”
三娃卻是一臉嫌棄道:“腥啦!”
之前那麼難吃的雜糧餅也能吃的津津有味,莫杵榆來才幾天,三娃這廝嘴就刁了!
莫杵榆點頭道:“嗯,頭湯是這樣的,那些魚肉渣還能熬兩罐子,分別是二道湯和三道湯,三者可以自由調配,找到最適合大眾的口味。”
“喂,聽到沒?”三娃看向莠兒。
“啊?”莠兒明顯剛剛回神。
“榆哥剛才說兌湯的學問,姐兒你可要認真聽啊。”
“啊!可俺剛才沒聽啊,榆哥,你再講講好不好嘛?”
莫杵榆耐心講解,不多時,許氏回來了。
在許氏驚訝的吃面時,莫杵榆把計劃一說,許氏沒有表態,顯然是默認了。
她是不想讓孩子們辛苦,特別是榆哥這個讀過書的孩子,奈何家貧,丈夫失蹤,她唯一的心裏寄託只有孩子了,孩子想養家,便讓他去試試吧,成與不成,還有更壞的結果嗎?
得到許肯,莫杵榆和三娃當夜就玩起泥巴。
莠兒也想幫忙,但被榆哥發現她夜盲后就被趕回屋了。
翌日大早,天還蒙蒙亮,許氏還沒起,莫杵榆就起來處理剩下的七條魚,莠兒也很快起來幫忙,三娃還在睡。
等許氏起來后,莫杵榆把昨天剩下的魚肉渣做成魚餅,讓許氏當早飯吃下。
自打丈夫失蹤,許氏去了孫家幹活后就沒吃過早飯,咬下魚肉餅的那一刻,淚水是止不住的流。
三娃也起來了,開始幫忙搗薑汁。
這次熬湯耗時更久,能盛裝的陶罐都搬出來了,最後調配出滿滿三桶。
推出莫廣柱拉料的獨輪車,這玩意沒當,也當不了幾個錢,何況許氏一直懷揣希望,莫廣柱的工具她是一件都捨不得賣。
把柴綁上,與莠兒進廚房把鍋取下,隨意刷了刷鍋底就扔到獨輪車上綁好。
三娃子爬到車頭,小手一揮:“出發!”
獨輪車雖小,搬運量可不小,奈何莫杵榆毫無技術!
這玩意不是一般人能駕馭的!
莠兒也沒用過,兩人一人握一邊,一路蛇形走位,搖搖晃晃。
“不行就拉,莠兒你在後面推。”
莫杵榆這法子很快見效,把鍋頭和柴火運到村口,留下三娃看東西,兩人拉着車回去。
“這咋整?”莫杵榆鬱悶了,他兩控車技術太差,拉也會把湯晃出去。
“俺來。”莠兒擼起袖子,就去了屋檐下拿起扁擔。
“別鬧,一里多地呢,得把你肩骨壓折了。”
“大哥莫慌,俺有分寸。”說著,莠兒挑起兩桶魚湯,一手把平一桶,防止搖晃,就這麼著慢慢往外走。
莫杵榆看着都心疼,卻也沒轍,推車技術不夠就得靠一膀子力氣。
他也提着一桶,一下換左手,一下右手,還追不上挑兩桶的莠兒。
莫杵榆突然發現自己是多麼的愚蠢!
其實一桶就夠。
畢竟第一天,能不能開張說實話他也沒譜。
他要跟莠兒兩人挑一桶那多輕鬆,若是生意好,再回來挑就是了,犯得着全挑過去嗎?
此刻挑都挑了,路走了一半再回頭就是真傻了。
可莫杵榆實在是遭不住了!
就在他放下休息時,忽看一隻纖長又顯粗糙的小手,一把抓住了木桶,提起來就跟上莠兒。
莫杵榆一愣,抬眼一看,頭巾麻辮,素衣纖腰,居然是王鐵匠家的姑娘。
這次依然不見真容,只看背影稍微比莠兒大許多,比莫杵榆還高出一個腦袋。
女生髮育早,這並不奇怪,只是這力氣……
“謝謝霽兒姐姐,霽兒姐姐這是要去哪?”前面的莠兒還有力氣和王家姑娘閑聊。
“不去哪,走走,倒是妹妹這是?”聲音一如既往的御。
“哦,榆哥要賣麵食,霽兒姐姐等會兒可別走,讓榆哥給你煮碗面。”
“面!可是湯餅?”王家姑娘打量桶中乳白湯汁問。
“對啊,榆哥說叫魚湯麵,可好吃了,霽兒姐姐一定要吃一碗,俺請客。”
“怎好意思。”
“哎呀姊妹家,怎提這些。”莠兒很是豪爽。
來到村頭,三娃正在修整昨晚砌的泥灶,這廝動手能力有點逆天,泥灶因昨夜燒過,遍佈裂痕,又很粗糙,現在居然被三娃修得平整光亮,略顯美觀。
就是扛不住燒,等會一把火下去肯定又裂。
不過用上幾天無礙,只要不下雨,晚上過來燒點磚重新修建一個抗造的。
“榆哥你在這忙,剩下的我來搬。”莠兒放下擔子,轉身就往村裡跑。
莫杵榆苦笑,走過去對王家姑娘背影道:“多謝王姑娘。”
“王姑娘?”
王家姑娘回身,陽光下,一張白皙秀麗的玉臉險些把莫杵榆亮瞎了。
炭還能美白?
莫杵榆心底琢磨。
王家姑娘見莫杵榆一副獃滯表情,輕嘆一聲道:“見榆哥能重新振作,霽兒甚慰!”
這口氣……
莫杵榆面無表情點頭:“還好。”
王家姑娘眉頭一皺,她似乎感覺出了莫杵榆的不同尋常,卻沒細問,只是點點頭便要離去。
“王姑娘吃碗面再走吧。”莫杵榆挽留道。
王家姑娘止步道:“先已在家中吃過,改日吧。”
莫杵榆目送她回了村。
“怎麼,看上了?”三娃問。
“沒有。”
“我不信。”三娃笑道:“沒有還盯着人家看。”
莫杵榆皺眉道:“就感覺她,很牛逼。”
“啊?”三娃一臉錯愕。
“幹活吧。”莫杵榆回身,將三娃抱到一邊,開始生火。
爐灶是三娃設計的,一灶點火通三口,每個口還有閥門,閥門是一塊可移動的磚,拉出來火大,推進去火小。
莫杵榆昨夜終於問他以前幹啥的。
三娃說自己理工男。
莫杵榆不信,理工男有這演技?
燒着火,架上鍋,倒上半桶湯讓它保溫。
不多時,村頭路上莠兒推着車是左搖右晃,一路蛇形走位而來。
莫杵榆趕忙過去幫推。
從車上卸下的是兩個陶罐和兩套桌凳。
這些都是昨兒個莫杵榆提前借的,普通原木桌凳,做工一般,勝在堅實。
把陶罐里的碗筷拿出來,再將陶罐放在另一個連通的小灶口上,燒水煮麵用。
等待空隙,莠兒很快坐不住了。
“我去打水。”說著提桶就跑進後面林子,林里有條溪。
憨笑的三娃忽然一臉嚴肅問:“賣不掉咋辦?不是我不小看你手藝,是世道艱難,很多事算不準。”
“另謀他就,到縣裏指點一兩家酒樓不差錢。”
“太冒險!”三娃搖頭:“世間險惡它離每個人都很近,翅膀沒硬前,稍顯才能就可能被人扣下,逼你打黑工。”
莫杵榆不排除這種可能,在這法律沒有健全,追兇能力低下的時代,三娃口中這種事或許是家常便飯。
懷璧其罪,很多東西不能曝光,目前他們有藏拙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