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雨
當夜,雷霆大作,電閃蒼穹。
莠兒躲在被子裏捂着耳朵,瑟瑟發抖。
許氏背着么妹,搬動木板將破落的窗戶抵住,可轉身沒多久,窗戶上的木板就被一陣強風吹翻,略感冰膚的大風一下涌了進來,風刮窗戶的“吱吱呀呀”聲與木板摔地炸起的轟隆巨響,嚇得莠兒一聲尖叫,身體顫抖得更厲害。
“娘……娘……”
“娘在……”
許氏關切回頭抱住莠兒安慰一陣,解開背後的裹布,將么妹放到莠兒身邊,抓起被子給她蓋上。
“你是姐姐,得照顧好妹妹。”說完,許氏才趕緊抓起木板抵住窗戶。
莠兒失去懷抱,又開始哆嗦。
不過感覺到么妹一拱一拱的往她懷裏鑽,嘴裏“咿咿呀呀”的,小手都摸到她臉上了。
莠兒心下一暖,就將么妹摟在懷裏,卻依舊有些害怕的問:“榆哥,榆哥和三娃還沒回來嗎?”
“應該快了,沒事的……”許氏一邊抵窗,一邊安慰。
如他所言,莫杵榆很快就背着三娃跑回來了。
“白乾了!”三娃一回來就抱怨。
“不一定,等明天過去看看。”莫杵榆覺得自己搭的棚子還算穩固。
“榆哥!”莠兒聽到聲音,匆忙叫喚。
“我在,別擔心。”莫杵榆一回來,就幫許氏把窗戶堵住。
窗戶上的紙布早就破完了,之前天熱正好通風,現在要不堵住,大雨刮進來屋裏全給打濕了。
搞定完破窗戶,莫杵榆忙道:“我去廚房檢查一下,可不能讓甜麵醬進水了。”
“去吧去吧。”許氏一聽就急切的催促。
莠兒也慌亂道:“上次廚房好多地方都漏水了,這麼多天沒下雨,也不知道有沒有新漏的,咋辦呀?”
容不得她們不慌亂,為了那半缸甜麵醬,他們一家付出太多,要是被雨水打壞,得把她倆心疼死!
“呀,我的菌!”三娃的慘叫先一步傳來。
莫杵榆心下一沉,跑到廚房一看,三娃的培菌架倒了,上面三個簸箕的菌撒了一地。
“還能不能用?”莫杵榆皺眉道。
“看運氣了,但八成要重新培。”
莫杵榆也顧不上幫三娃,他轉動發酵甜醬的米缸,打算移到他房裏監護。
“榆哥,我來。”
莠兒終於鼓起勇氣跑出來,幫助莫杵榆轉缸。
一家人都在忙着抵禦即將砸落的大雨。
直至臨近亥時,當一點冰涼滴在疲憊的莫杵榆臉上后,轟隆隆的大雨聲迅速的覆蓋了整座村莊。
這場大雨也不知道中途有沒有斷,只知翌日天明時,它還在大滴大滴的落,將饑渴已久的泥土灌溉成了汪洋般。
冒着雨,許氏和莠兒推着車,艱難行走在村道上。
“呼呼呼。”呼着粗氣,濕漉漉的莠兒和許氏奮力將獨輪車推進一個簡陋的雨棚下。
這雨棚,用十幾根竹竿做的架,經歷昨夜大風后雖然倒了,但又不完全,大體還在,就是歪斜了。
頂上鋪的麥稈和草葉已經沒了,就剩一張歪斜的竹席在雨水中嘩啦啦的響。
雖然不能完全防漏,但有勝於無,莫杵榆還是把它重新立好。
雨棚空間不大,僅僅四平左右,主要能護住灶。
莠兒雙手裹上布,抱着一桶熱騰的魚湯搬下獨輪車,扭頭就朝幾個樹蔭下,冒雨打樁的男人道:“榆哥,叔伯,等會再做吧,我煮麵給大家吃。”
賈亥哈哈一笑道:“等你丫頭煮完,俺們都幹完了!”
除了賈亥、莫杵榆外,還有楊仝、程椗和五個健壯的村民在幫忙。
不是莫杵榆請來的,是他們自願來的。
雖然莫杵榆搭了雨棚,可任誰看都是不經用的東西,雨天又不勞作,大家便商計幫榆哥搭一個更堅實牢固的大棚,於是各家拿出點木料,抄上工具,披上蓑笠便來了。
“大丫頭,給叔煎幾個餅,一直聽人家說好吃,俺是老攙了。”楊仝說完,其餘人也紛紛點餐。
莠兒一併應下,開始忙活。
許氏摘下斗笠,解下蓑衣,走到莫杵榆身邊給他披上道:“榆兒,這大雨天的,會有客來么?”
“有沒有都做着,一桶魚湯而已,咱家和大夥也能吃完。”
時至中午,堅固的雨棚都搭完了,依然沒有一個路人出現。
許氏只是輕嘆一聲,又給大夥煮麵去。
幹完活,一群糙漢坐在自己搭建的雨棚下,一邊吃着熱騰騰的魚湯麵和噴香的煎餅,一邊吹自己的搭棚的手藝有多好。
“嗯!嗯!榆哥這魚湯太鮮美了,這次我不是奉承啊!打心底覺得你的湯餅做得真好,如宋教頭所言,縣……”
程椗還沒說完,身後就傳來一聲笑問:“咱說了啥?”
程椗一愣,回頭便見宋教頭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嚇得他忙起身道:“宋教頭啊這……那……”
到底還是孩子,十七八歲,裝得再老成,碰到某些人瞬間變孫子,可見這骨子裏的謙卑,也就莫杵榆和三娃沒這陋習了。
“宋教頭吃什麼?”這次是莠兒招呼道。
宋教頭提着一壇酒,擱在桌子上坐下道:“老三樣。”
幾個粗漢立刻被酒罈吸引。
“有蝦餅,教頭要嘗嘗嗎?只要兩文錢。”莠兒推銷自己剛學會的蝦餅。
“蝦餅!也好,那煎餅就不放蝦,光要蟹肉就成。”
如此一來還多掙一文。
莠兒立時笑嘻嘻的煎餅去。
許氏剛給宋教頭煮好面,端到一半人就愣住了。
與此同時,雨棚下的眾人也紛紛看向渡口方向來的一行人。
這一行十七人,有十六人身穿蓑笠整齊列在兩旁,沿着道路邊緩步前行,中間還有一人,卻非達官顯貴,而是脖子套着枷鎖,身上纏滿鎖鏈,用的還是六根比拇指粗的鐵鏈相連,每根鐵鏈的另一頭都有一個人牽着。
這一身的沉重,壓迫得此人只能緩步挪移,拉低了一行人的行腳速度。
這種陣仗鄉野人何曾見過,連莫杵榆都咋舌不已。
只怕千年老屍都沒這待遇吧!
賈亥、楊仝等村民也未曾見過這等場面,一時瞠目結舌,或惶恐不安。
許氏這種婦道人家更是不敢抬頭看一眼,只把面遞到宋教頭面前,然後背過身萌如鵪鶉。
莠兒不愧是擁有大心臟的女孩,居然瞪大眼睛瞅着一行人越來越近,突然,她竟叫了一聲:“客官們吃餅嗎?有熱騰騰的……”
後面話還沒出口,行至雨棚前的一行人突然轉身朝向小攤,整齊劃一的掀開蓑衣,一摸腰間,將明晃晃的制式佩刀拔出了半尺!
莠兒被嚇的捂住嘴巴。
莫杵榆神色一凝,忙拱手道;“諸位壯士莫要誤會,草棚雖新建,可並非是恭候諸位,純屬巧合,舍妹也只是出於一番好心,另有雨天買賣不好做,擔心準備的湯麵浪費,急於賣出才有此招呼。”
莫杵榆把事情一說開,對方才齊齊收了兵刃,繼續沉默上路。
莫杵榆鬆了一口氣,許氏更是癱倒了。
造成緊張氛圍的莠兒知道險些闖了禍,眼睛瞬間紅了,又因對方沒走遠,哭都不敢哭出聲。
莫杵榆過去安撫一下,另一邊,唯一鎮定的宋教頭喝了一口酒後道:“這夥人不簡單。”
眾人無語,傻子都看出來了。
“我說的可不是縣裏的官差。”宋教頭又道一句。
眾人這次疑惑了。
“持刀衛。”
“持刀衛?”
見眾人不解,宋教頭感覺換個說法:“他們的配刀乃是極好的雪銀橫刀,一把至少百兩銀子,別說縣裏持刀衛沒這麼闊氣,就是州府的持刀衛也沒幾把,我斷定他們是從京師出來的。”
“不至於吧,我看和官差的刀也沒區別啊。”楊仝撓頭道。
宋教頭斜他一眼道:“你要有膽,可到城門前將監門旁刀拔出一看,裏面定是木刀,衙門裏的也好不到哪去。”
眾人一聽集體咋舌。
莫杵榆深以為然。
封建不腐敗,天上落雞蛋,都是不可能的事。
“但以我觀之,真正高手還是中間那人。”
眾人又詫異的看向宋教頭。
“你說那囚犯?”楊仝驚道。
“嗯,他身上重物不下五石,仍能步伐穩健,可見一斑。”
“這咋看出來地?”
不是眾人眼瞎,是根本看不到什麼,全被一排人擋住了,沒擋住時又在遠處,雨蒙蒙看不真切。
“膚色。”
“膚色?”
眾人顯然被宋教頭這沒頭沒尾的一句,弄得更糊塗了。
宋教頭見他們不知,搖頭一笑,一指道路:“量他腳印多深便知。”
這個辦法沒這麼玄乎,楊仝還真去量了。
他先試了試邊上的腳印,手掌下去被水冒了三寸,將近他半個手掌深,再到中間摸了摸,很快找到了囚犯腳印,手掌伸下去直接冒過虎口。
“相差一倍啊!”
他以為巧合,就多試了幾個,似乎只有更深,沒有最深,目前量最深的地方都冒過手腕了。
而邊上腳印最深的只是冒了半隻手掌,離虎口還有半寸的樣子。
“那人與宋教頭比如何?”莫杵榆擦着手走過來問。
宋教頭一愣,端起的酒碗僵在半空,遲疑片刻方才飲下,撫須笑道:“天下強人之多,宋某不敢比之,就先前這人,宋某一戰五,當不成問題。”
莫杵榆漠然。
你要說你姓林,曾在東京任職,教下八十萬什麼的,莫杵榆還信。
程椗也聽出這話中問題,心想:“我還能一打十呢,打不打得過另當別論。”
看似程椗的想法無理,實則宋教頭也一樣,當不成問題,這話也沒論輸贏。
莫杵榆沒有多關心,他更在意道路問題。
這雨水堆積的,再下兩天,膝蓋都給冒了。
他不奢望能修水泥路、柏油路,只是簡單的黃泥路,打實了,兩旁修排水渠,也沒這麼誇張了。
錢呢!錢呢?
莫杵榆覺得什麼東西在離他遠去,是理想嗎?
透過棚檐,看了看天,他覺得是的!
本想開個小店,給莠兒找個上門女婿,教么妹一點本事,再給許氏養老足矣。
三娃再過幾年,哪用得着他顧。
人這一生,平平淡淡才是真。
如今自己下意識的想法,明顯有越陷越深的勢頭。
雨天真沒生意,唯一客人就是宋教頭。
一家人低落的收拾回家。
剛到家,許氏忙着給么妹餵奶,莠兒準備晚飯,莫杵榆則跟三娃討論今日所見所聞。
三娃坐在炕上,哄着懷裏么妹,稚嫩的小臉滿是老成的猜疑。
“照你這麼說,禁軍都沒這配置。”
“莫非是大內高手?”莫杵榆不知為何,有點小興奮。
三娃搖頭:“能動用大內高手,那人得多牛?”
莫杵榆道:“那人厲不厲害,不能從宋教頭角度看。”
三娃又搖頭:“宋教頭可是猛人,別看他不高不壯,就是比他壯碩的那群孫家護院,一棍在手,十人持刀也近不得他身,就他們玩的那石鎖,一個一石重,五十公斤,他能拋屋頂,還連續拋十個,氣都不喘你敢信,我就親眼見證。”
莫杵榆戰術後仰,不可置信的看着三娃。
“這不科學!”
“科學!哼,人是解開了基因鎖,你說科不科學?”
莫杵榆苦笑。
沒法聊了。
……
晚間雨停,月明星稀,蚊蟲又躁動起來。
距離河口村二十裡外的巨野縣,一份急報傳到知縣手裏。
巨野知縣打開看后,登時如遭雷擊!
“快快……”
“老爺,這大晚上的你……”
“啪”的一記耳光,頓時把糾纏巨野知縣的小妾打傻了。
“還不給我寬衣。”巨野知縣又是一巴掌,可算又把小妾打醒了。
一旁送信的丫鬟忙不迭從架子上取下袍服給老爺披上。
衝出房門,門外一眾衙差早已恭候多時。
“快,愣着幹什麼,快。”
知縣帶着人火急火燎的沖向城外。
然而等一眾人趕到荒郊野外時,樹泊之間,燈影之下,竟躺着一具具身披蓑衣的屍體!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知縣跌坐在地,不顧草葉間遺留的雨珠打濕身體,如孩童撒潑的扯草拔花,痛哭流涕道:“誰如此害我啊!怎就發生在我這裏啊?誰啊?完了啊!”
“大人,大人!”
知縣抬眼看着縣尉。
縣尉兩步到一具屍體前,刀鞘挑開蓑衣,命屬下提燈照明,待看清蓑衣下血淋淋一幕時,知縣嚇得捂眼擺手道:“蓋上,快蓋上!”
縣尉抽回刀鞘道:“身上並無財物,佩刀也消失!”
“你是何意?”
縣尉俯身向前,湊近知縣悄聲道:“某以為當視做賊寇定論!”
“何來賊啊?”知縣哭腔道。
“前些日,某聞水泊之上,常有運船拉木石料往梁山方向而去,聯想近一年來我縣匠人失蹤百餘,某以為必有賊寇於梁山之中秘建營寨,不如……”
“噓!噓噓噓!”知縣臉色慘白的讓縣尉閉了嘴。
“那動不得啊,那可是……嗐!總之什麼理由也不能跟那牽扯上啊!”
這邊猶豫不決,另一頭,水泊之上,月下行舟。
一人划船,兩人相對而坐。
其中坐下的斗篷男子道:“特意給你挑的路,巨野知縣膽小懦弱,必不敢派兵捉拿與你,待此事上報朝廷后,隨便拿當地綠林替罪即可。”
他對面破衣爛衫,滿身是傷的漢子閉目不言。
斗篷男子又道:“此番變故太大,事情不能再查了,京師更不能回,奉天衛保不了你,那幾位大人更保不了你,甚至還想殺了你以絕後患,如今你只能隱姓埋名苟且一生,可願?”
漢子睜眼,凝視斗篷男子,聲音沙啞道:“大恩不言謝,日後用得着我的地方儘管開口。”
“不必,當年你爹救我,今日我救你,倘若再見,我定不留情。”說話間,木舟行至一艘大船前。
斗篷男子抓起一塊木板甩到水面上,起身一躍,便如蜻蜓點水般踏着木板躍到三丈高的大船上。
與此同時,漢子身後划槳的蓑笠男子也是跟着一躍,同樣踏上那塊木板,卻沒能一躍上船,只能借力抓到船邊一條繩索,腳踏船身,片刻才上到大船甲板。
斗篷男子最後看了下放大漢一眼,繼而背負雙手,往船樓而去。
目送大船燈火隱入黑暗,扁舟上的漢子撩開滿是污垢的長發,露出一張佈滿結痂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