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彩霞
張府乃是累世經商之家,名下田產商鋪眾多,屬洛陽京都內外叫得出名的十大商賈大戶之一。
富貴富貴,張府雖身家厚富,但卻與“貴”沾不上邊,真正的貴,因權勢而貴。張府數代都沒“貴”起來,主要兩大原因,一大原因,追溯張府祖宗發家根源,是以茶農起家。
算到張明峴這一代,是第九代。張明峴這一代不計,張府八代來,張府子孫大多數是武不成文不成,唯有做生意的天賦一代比一代優良。
八代子孫善讀書走科舉的料沒出幾個,秀才倒是出過一兩個,至於進士狀元什麼得那是一個也無。張明峴的老子是舉人,還是個官袍加身的六品官兒,絕對稱得上張府八代來最傑出的第一人。三年前,張大老爺中了舉人得了六品的官身,張府門戶有了質的飛越,從通些文墨的商賈富戶搖身一變,變成仕宦人家。
二大原因,就是張府連着八代,生意越做越大,身家一代比一代豐厚,後院的妻妾也是一代比一代繁多,子嗣卻是一代比一代的稀少。
張府三房,大房三十九歲的大老爺張清帆與三房三十六歲的三老張清弘,皆是嫡出的一母同胞,老太太吳氏所出。
二房三十八歲的二老爺張清路,則是庶出。
張府的老太爺一年前過世,老太爺一過世,庶出的二老爺的日子更加的不好過,手中管理了二十年的十五個商鋪在短短的一年裏皆備老太太吳氏一一收回,只留下西街三個經營不佳的鋪子給二老爺張清路墊墊底。
如今的張府,嫡出的兩房,大房和三房,到了張明峴這一代,大房只有一個二十三歲嫡子大少爺張明峴,一個十三歲的庶女,大小姐張澹月。
三房則是嫡子一個都無,只有一個十歲的嫡女,三姑娘張澹書。
庶出的二房,卻是張府子息最旺盛的一房,嫡出的三少爺張明輝十七歲,庶出的四少爺張明昌十四歲,外加一個嫡出的十一歲的二姑娘張澹琪。
翌日,寅時一過,天還蒙蒙亮,張府正門偏門大開,護衛和小廝,低等丫鬟與粗使婆子,紛紛擁簇着十來輛馬車從張府大門偏門魚貫而出。
霍青玉與走的較近的蘇姨娘潘姨娘兩人,同上一輛馬車,緊跟在大少奶奶的馬車后,夾在張浩浩蕩蕩的大部隊裏朝着城東白馬寺的方向而去。
霍青玉從鈴蘭的小嘴中所知,張府三房的女眷,只要稱得上主子的幾乎全部出動,唯有三房懷了六七個月身孕的二姨娘沒去。
辰時左右,張府一眾人才來到人聲鼎沸的白馬寺外。
來白馬寺燒香禮佛的善男信女極多,白馬寺門外,人山人海,車水馬龍,挽着竹籃四處販賣香燭瓜果供品等物的小販們,他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極有穿透力。
霍青玉和蘇姨娘潘姨娘從做了三個多小時的馬車上下來,三人目不斜視的跟在大少奶奶身後走。
車上的人下來沒多久,張府的車夫便駕着空車暫時離去。
眼角餘光瞄到幾步外的放生池,放生池上有一座三石拱橋跨池南北,池子周圍有雕刻着祥雲的石欄環繞。
霍青玉隨着大少奶奶身後往左拐幾步便到了白馬寺的山門,微一抬眼,亦能看見白馬寺山門的牌坊上“白馬寺”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和寺門前立着的兩尊高大威武的石馬。
攙着她手的夕顏,稍一使勁攥了攥她的手肘,示意她不要東張西望。
霍青玉無法,只得撇了撇唇角,眼光凝聚到自己櫻草色裙擺下隨着她緩緩走動隱約露出綉着橙色月季花鞋面頂端的尖尖一角上去。
進得香煙繚繞的天王殿,霍青玉見到最最前面只看到得到半個身形的老太太,接過身邊老僕遞來的燃好的香,開始雙手合十,跪下磕頭,拜佛...然後是一個穿着暗色紅綢紋衣裙,身段優雅,只看得到發間金簪垂下兩串石榴寶石流蘇的年輕婦人。那婦人扶起老太太后,接過身旁一位媽媽遞上的香,雙手合十,跪下磕頭...那個髮髻上插着一支金簪的優雅婦人應該是張明峴的媽,大太太。接着,就是她們姨娘前面的大少奶奶依次走上前,接過身邊喬媽媽點好的一把香,嘴裏喃喃有詞,雙手合十,下跪磕頭,拜佛...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蹬了薄被受了涼,還是未吃早餐只喝了半碗蓮子羹,或是這廟裏香煙太濃味太重的原因,等她隨着大少奶奶身後,與潘姨娘她們走了一個又一個佛殿,跪拜了一尊又一尊的佛像...一個多小時后,她已是頭重腳輕,雙眼冒白光,路都走不穩了。
她沒注意到,跟在大房身後,三房的三太太汪氏和她身邊的劉媽媽,主僕兩人時不時的朝她偷窺一眼,滿臉的驚異不定。
佛殿兩旁有甬道,其中一側的甬道通向一片石榴林,石榴林處一排耳室,稱之為寮房。
石榴林內建築的一排寮房是專為進得白馬寺進香禮佛的女眷香客所備,方面她們歇息和食齋。
一行女眷跟着前面引路的一個小沙彌徐徐走在兩米多寬的甬道上,潘姨娘扶着面色發白,走路無力的霍青玉,低聲問道“青玉妹子,你是那裏不舒服,先前還好好地,怎麼臉色一下子變的這麼差?”
霍青玉有氣無力的道“沒事,頭有點痛,也許是着涼了”她不好意思實說,導致她身體不好精神不濟的真正原因,是她昨晚一直在做噩夢。夢到張明峴那廝壓在她身上折磨了一晚上,她被“鬼壓床”了一晚上。
另一邊攙着霍青玉的夕顏小聲的道“這幾天白日裏天氣悶熱的緊,我們姨娘食慾一直不佳。昨晚鈴蘭值夜,說姨娘昨晚沒睡好,一直在蹬被子,一晚上下來給姨娘蓋了四五次的被子。
“這幾日白天裏的天氣是不對頭,不知何時下大雨,雨下下來天氣就會涼快”潘姨娘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道“難怪你不舒服,你額頭冰涼的,得躺着歇一歇。青玉妹子忍一下啊,馬上到石榴林了。”
她們細小的嘀咕聲,引起了大少奶奶的注意,她對身邊的喬媽媽吩咐道“你過去看一看怎麼回事?”
喬媽媽領命,走到霍青玉那邊,與潘姨娘低聲說了幾句,不一會兒就回來稟告道“是大少爺新納的五姨娘,昨晚蹬了被子,身體着涼了。”
大少奶奶捏着綉着牡丹花的大紅絹帕,擦了擦額上泌出的一層細汗,道“她不舒服怎麼不早說,說不定過不了一會兒,祖母和婆婆就要見她問問話,看她這半死不活的德行,還以為我這個做正室的故意刻薄了她。”
喬媽媽瞥了身後的五姨娘一眼,語氣帶着不屑的道“這個霍姨娘,胸雖大,臀卻窄,一臉病弱相,一看就是不好生養的。老太太和大太太見了她,定是不喜的。”
想起自己的夫君自從納了細皮嫩肉的五姨娘,就沒去過她的和其她四個妾的房,大少奶奶就感到一陣氣悶,將手中大紅的絹帕絞了兩下,道“等下你安排個偏一點的屋子給她歇息,免得她將病氣過了旁人。”
霍青玉歇息的房子在右邊最角落的一間,房間約有十個平大,裏面有個小小的隔間,專供香客洗漱和方便。
房內一扇屏風隔着一張竹塌。屏風對側是兩扇開着的小窗戶,窗戶上放着一旁盛開的金色菊花。窗戶下放着一竹編的長几,長几下兩邊放了兩個草編的蒲團,竹榻上鋪着草席,草席上有一疊的四四方方褐黃色的布棉薄被。
霍青玉一進屋子,夕顏就把她扶到榻上躺着,把薄被攤開蓋在了她身上。
她們進屋沒多久,一個十一二歲貌相機靈的小沙彌便敲了敲竹制的門,為她們送上一壺普洱茶,一碟子芙蓉糕,一碟子桂華團,兩顆成人拳頭般大的紅丹丹石榴。
夕顏掏出了一個早備好準備隨時打賞人綉着紅色大“福”字的小荷包,塞給了送茶點的小沙彌,客氣道“小師傅,怎麼稱呼你?”
小沙彌暗自捏了下手裏樣式小巧精緻的墨藍色荷包,估摸着裏面放着的銀塊子足有半兩銀,手腕一抖,手裏的荷包立即滑進袖管,答道“回女施主的話,小僧法號吾覺。”
對於吾覺暗自掂銀的舉動,夕顏面色不改的道“吾覺小師傅,我家姨娘身子欠安,可否麻煩你等一下把我們主僕兩人的的齋食送到房裏來。”
吾覺轉了轉眼珠子,笑着道“今兒個八月十五,來寺上香食齋的香客比平常多了數倍,齋廚人手緊缺也比平時忙一點,送齋食到這來,本是小僧該做的,不過你們得等上兩三刻的時辰。”
這朝代的一刻鐘與現代的一刻鐘時間是差不多的,兩三刻的時辰,就是半小時到四十五分鐘之間。
她做姨娘一個月的銀錢不過五兩銀,夕顏一個月的月錢不過一兩銀,這個叫吾覺的小沙彌小小年紀的油嘴滑舌,心眼又貪,令屏風裏的霍青玉聽得十分的不喜,頭又痛了兩分,她語氣不耐的對着夕顏道“我要睡一會,不急着吃齋飯。”
霍青玉這一出聲,吾覺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告退道“小僧不打擾女施主休息了,齋飯兩三刻後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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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沙彌走後,夕顏倒了杯普洱茶遞給霍青玉,道“姨娘喝杯茶潤潤喉,錢銀的問題姨娘不要擔心,大少爺走時,給了婢女兩百兩的紋銀,說是姨娘想吃什麼用什麼府內沒有就去外面買,銀錢用完,他再給。”
霍青玉垂下首,輕啜了一口普洱茶,心中發苦,苦的滋味與唇齒間嘗到的茶水味一樣,又苦又澀。
夕顏是個忠心愛“主”的,大半個月來,時不時的給她洗腦,一有機會就說大少爺張明峴的好話,什麼姨娘身上的衣裙是大少爺特地叫人去錦繡坊定做的,什麼姨娘身上帶的珠寶首飾,都是獨一無二的式樣,是大少爺親自去寶貴樓高價定製的,什麼書桌上擺放的雜記文集是大少爺親自從自己的書房裏搜來放上去的。
張明峴那廝對她再好,她也沒感覺,他給的東西越多,她越覺得自己不是個人,是個玩物,是個物件。一個玩物一個物件怎麼會對玩她的人有感覺?
石榴林一處廢棄的枯井旁,吾覺正與一位眉心有紅痣的美貌少女密談着。
吾覺取出袖裏墨藍色的荷包,嬉皮笑臉的報告着“彩霞姐姐,你叫我送的茶點我都送過去了,還得了半兩銀的賞錢”
彩霞哼了一聲,“她倒個大方的主,一出手就是半兩銀子的賞錢。”她上下瞧了他一番,笑道“馬文,你頭髮剃光,換了一身僧袍,還真像個小沙彌,從十五歲倒退到十二歲。”
馬文摸了摸自己昨晚拿刀剃光的光頭,嘿嘿笑了兩聲,道“今兒個上香的人多,我一混就混進來了。”
彩霞瞟了他手裏的荷包的一眼,道“荷包你收着吧,拿給我看幹嘛。叫你辦的事怎麼樣了嗎?”
馬文手腕一抖,立即收了掌中的荷包,道“事情辦好一半。人我找好了,武藝不行,三腳貓的把式,但他善於翻牆弄瓦的旁門左道。”
彩霞緊接着問道“人可靠嗎?,嘴巴牢不牢?”
馬文連忙道“彩霞姐姐放心,出了事也不會連累到你身上。那人名叫王大,其母是窯子裏的個人老珠黃的窯姐。他自小混於賭坊勾闌,是個混子加賭鬼。他天生愛賭,十賭九輸。
他的手氣其爛無比,偏是賭品不錯,人亦有幾分義氣,答應的事說到做到。我只告訴王大,有人托我走暗門,出手五十兩白銀下黑手刮花一個女子的臉面。只要他在八月十五的上午混進寺廟的石榴林,以窗前一盤菊花作引,潛入一個女子的房內,將下了迷藥的女子的臉刮花事便成。你三日前派丫鬟送來的五十兩銀,我已給了王大二十兩,餘下的三十兩要他事成之後到這枯井旁的大石頭下取。”
彩霞從枯井旁半人高的野草從中拿出一個平常人家常用的雙層食盒,她將食盒遞給馬文,道“這食盒裏有一支百年老參和一百兩銀子。百年老參是給你娘吃的,對她病情有益。我走後你便從食盒裏取出三十兩銀壓在這枯井旁的石頭下,立即走人。馬上回家帶着你的娘親回洛陽城下縣老家馬家村養病。記住,沒收到我派人送的信,你便不能回到這洛陽城內!
馬文搔了搔耳,臉上表情古怪的道“彩霞姐姐,你我自小是一個村的人,你和朝霞姐姐都不是膽小怕事的人。這次的事兒我保證不會牽扯到你身上,你何必如此小心謹慎?”
彩霞斥道“你以為我們現在做的事好比你我小時候在村子半夜一起去偷里長家雞一樣,只要不被人當場逮到就沒事了?我相公可不是一般人,我在他后宅一年多,還沒摸清他一點性子。那個五姨娘他寶貝着呢,是他親自納進府里的。為了你我的小命着想,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五姨娘這事兒今天不管成不成,你都得在今天天黑之前趕回馬家村躲上一段時間,這一百兩紋銀足夠你和你娘過上三五年。”
離開洛陽,他就看不到自小喜歡的彩霞姐姐了。馬文心裏嘀咕着,在彩霞的逼視下,不甘不願的點了頭。
彩霞紅唇一彎,笑靨如花,“你娘的病情,是多年辛勞,小病釀成大病,需要長期修養,此時回馬家村養病再好不過。你我是自小一個村長大,親如姐弟。我答應你,最多一年,你只有等上一年,等我在張府懷上大少爺的孩子,站穩腳跟,我便派人給你送信,接你進張府做個小管事。五年前,爹娘死後,我與姐姐被大伯一家賣給人牙子,離開馬家村時,我發過誓,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衣錦還鄉,將我大伯一家狠狠地踩在腳下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