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三十一章 船隻輕晃
陰雲遮天,像是下一秒就要墜.落。
走出船艙后,二皇子忽然抬頭,朝着河岸上看去。
殷川大運河上的風浪,不知道什麼時候大了起來。
縴夫身上的粗布短褐,已全被河水打濕。
步伐也隨之變得沉重艱難。
往常縴夫都是不着上衣的,這並不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冷。
而是因為粗布短褐打濕之後,再在肩上摩擦,極容易擦傷皮膚,並感染髮炎。
同時濕了的衣服也更容易帶走體溫,造成感冒發燒。
可今天他們拉的是皇家船艦,當然不能和以往一樣光着膀子。
……文清辭的建議沒有錯。
要是不早早準備,他們一定會因此生病。
此行的縴夫有數千名之多,一旦出事不但會耽擱行程,更會影響到皇帝的“賢名”。
謝觀止不由蹙眉。
見二皇子忽然站在這裏不走,三皇子的視線,也隨之向岸邊落去。
經歷了前陣子的事,他總算是長了點腦子,知道要在對方的身邊說“正經事”。
停頓片刻,三皇子終於憋出一句:“二哥你說他們走得這麼慢,我們能如期到嗎?”
二皇子:“……”
要不是現在在南巡路上,他真想一腳將身邊的人踹下船去。
謝觀止的傷在肩臂,並不影響他走路的速度。
少年快步向前而去,三兩步便擺脫了三皇子,登上了連接畫舫的小船,向最前方而去。
“找人才買些預防風寒,或能暖身的葯,分發給縴夫,”謝觀止一上船便吩咐道,“速度快一點。”
“是!”身邊人連忙應下。
他剛走兩步,又忽然停下腳步問:“請問殿下,這方劑……”
“這點簡單方子就不用去問太醫署了,你們解決便好。”
“是,殿下。”
按理來說,找太醫署或者直接問文清辭要藥方是最方便的,但剛才逞過強的謝觀止,當然不會這樣做。
謝觀止手底下人動作都很迅速。
不過短短一個上午,就從附近幾大城鎮將謝觀止說葯採買齊全,並分發到了縴夫的手中。
畫舫雖大,但怎麼也比不上太殊宮。
南巡一路上,這些原本在宮裏一個月也見不了幾次面的人,幾乎日日齊聚一堂。
原本各宮分食的晚膳,也合在了一起。
與上次的晚宴不同,今天謝觀止也在。
除了皇室到齊外,皇帝甚至還將同在舫上的幾個重臣,邀請過來一道用膳。
能來參加皇帝的“家宴”,大臣們各個受寵若驚。
不但規矩做到了極致,話也全是挑好聽的說。
“……今年風調雨順,就連沿途的莊稼,長得都比歷年高大!”來赴家宴的大臣,滿臉堆笑,“此乃我朝之福,天下之福啊!”
說完,身邊另一人又補充道:“此次旅途通暢,也多虧了二殿下英明決斷,我聽說殿下早幾日就已將縴夫集來。因此剛到險峻河道,他們便立刻接上,將船帶了出來,半天工夫都沒有耽擱。”
謝觀止早就聽慣了這樣的誇獎。
他沒有接話,甚至還因對方過於誇張的語氣,而微微皺了皺眉。
皇帝端酒的那隻手不由一頓。
他的動作十分細小,在場無一人注意到。
此次南巡,部分后妃也一道隨行。
其中自然包括謝觀止的母妃慧妃。
聽到這裏,她的臉上不由多了幾分得意之態。
雖然前陣子領了罰,暫轄後宮的權力,也落回了蘭妃手中。
可這又如何?
等二皇子繼承大統,風光的人終究是自己。
南巡途經的信安府,將剛熟的櫻桃送了上來。
慧妃輕輕摘下果梗,將它送到了皇帝口中:“觀止一向心細,這點不像臣妾,倒是全似陛下。”
說話間,慧妃半是撒嬌地看了一眼身邊的人。
天子笑了笑,順着她的話點了個頭。
朝堂上下,人人都知道皇帝最寵愛的,便是二皇子謝觀止。
見他心情不錯,那兩名大臣對視一眼,繼續說了起來。
“……講到縴夫,臣今日剛剛聽說,殿下念及運河水寒,特命人採買了禦寒的藥物,將它們一一分發到了縴夫手中。”
末了,還不忘補充道:“這一點,的的確確有陛下當年的風采!”
慧妃趕忙跟着說:“這都是陛下多年來的言傳身教。”
大臣的話已經說到了這裏,皇帝必然要做出一些反應。
他緩緩放下手中的酒杯,一臉欣慰的朝三皇子笑道:“觀止的心思,果然成熟了不少。身為皇子,必須體恤民心才對。”
見狀,謝觀止立刻起身行禮,說這都是他該做的。
“凡事沒有‘該不該’,只有想不想得到,”皇帝緩緩搖頭,語重心長道,“此事你做得很好,的確應賞。”
“賢公公,你將信安府送來的櫻桃,給二殿下拿些過去。”
“是,陛下。”老太監笑着應了下來。
信安府的櫻桃雖然好,但對太殊宮裏的貴人來說,也沒有什麼稀奇的。
皇帝此舉,重點在於“賞”,而不在意究竟賞了什麼。
慧妃臉上的笑意,又多了幾分。
那幾個大臣立刻應和起來。
宴席上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
『還沒說夠?賢名都是他的,與朕何干?』
『擾人清靜!』
坐在長宴最末的謝不逢,緩緩抬眸朝前看了一眼。
他發現,皇帝不但私底下非常計較謝觀止在這件事上的風頭蓋過了自己,甚至還非常抵觸眾人將二皇子與他年輕時的樣子做比較。
甚至在大臣提到,謝觀止有他當年風采的那一刻,起了一瞬的殺心。
皇帝比謝不逢想像的,要更加忌憚年少有為的皇子。
逆着本心賞賜完謝觀止后,皇帝順手拿出芙旋花丹,倒出兩顆塞到了嘴裏。
末了想起什麼似的轉身再對賢公公說:“還有文太醫,製藥有功,也給他送些果子去。”
以翰林身份被邀出席的文清辭,忙行禮謝恩。
話說文清辭之前提醒二皇子的時候,對方擺出了一副早有準備,不必多說的表情。
但剛才那幾個大臣的話,卻一不小心將謝觀止的底交了出來——那些葯,都是他現買的。
起身行禮的時候,文清辭的餘光瞄到,謝觀止看向自己的目光,略帶心虛。
賞賜過後,席上的氣氛再次熱鬧了起來。
又過了半個時辰,晚膳方才用完。
文清辭剛一走出船艙,便被人從背後叫住。
“二殿下?”文清辭頓了頓,朝他行禮問,“不知您找我有何事?”
為方便行動,謝觀止今天穿着一件窄袖圓領衫。
文清辭說話的瞬間,他的手便輕輕地攥在了一起,停了幾秒才緩緩鬆開。
“傷寒藥劑一事……”他停頓好半天終於說,“是你的提醒。”
雖然本意並非如此,但今日的一切,怎麼看怎麼像是自己搶了文清辭的功勞。
謝觀止長這麼大,向來只有別人捧着他,向他謝恩的份。
因此他今日這番話,說得格外彆扭。
文清辭朝謝觀止淡淡一笑:“臣只是一說罷了,採買藥物的事,都是殿下做的。”
殷川大運河上要比別的地方更加寒涼。
明明已到初夏,可冷氣仍如小刀一般,輕剮着文清辭的胸肺。
“可是陛下恩賞——”謝觀止蹙眉。
又一陣冷風刮來,文清辭的咽喉間生出一陣熟悉的癢意。
他難得打斷了二皇子的話:“殿下,臣治病救人,所為的從來不是名。”
文清辭此話既是替自己說的,也是替原主說。
《扶明堂》裏的他,或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黑蓮花,但是他一生為醫,圖的從來都不是名利。
謝觀止深深地朝對面的人看去。
文清辭是笑着說出這番話的,殷川大運河兩邊的燈火,與河內的波光,在一瞬間全映在了他的眼底,點亮了那抹漆黑。
剛才這番話,若是出自其他人口中,謝觀止一定會不屑於其中的虛偽。
由他說出口,卻令人無法反駁。
“抱歉,失陪了。”
說完,文清辭朝謝觀止點了點頭,便與他擦肩而過,向船的另一頭走去。
那裏有道黑影,從他出門起便站在原地,靜靜地注視着這個方向。
“殿下,我們走吧。”
藉著月光,文清辭看清……那黑影果然是謝不逢。
“好。”少年轉身,緩緩向大船的另一邊而去——那是文清辭所住的船艙,此時的他已經不是普通太醫,就連住的地方,都與皇子們相距不遠。
文清辭之前就發現,謝不逢似乎一直守在自己身邊。
在小小的太醫署,或許還不怎麼明顯。
可上了船,便不一樣了。
不過文清辭心底里的古怪感,只持續了幾秒便消失了。
怎麼說謝不逢都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而已。
他在這艘船上沒有熟人,也不像謝觀止一樣,有差事要辦。
除了習慣性地跟着自己以外,好像也沒有什麼事情能做了……
夜裏的畫舫燈火通明,比白天更加熱鬧。
……可是這樣的熱鬧,卻謝不逢襯得越發孤寂。
他與周遭的歡樂與和美格格不入。
文清辭的心底,忍不住有些泛酸。
少年沉默着與文清辭並肩行至艙外,正準備走時,忽然被文清辭叫住:“等等,殿下。”
他回身從桌上取來一個果籃,輕輕地交在了謝不逢的手中。
這是皇帝剛才賞賜的櫻桃,早在晚膳結束前,就由太監送到了此處。
文清辭房間的門,緩緩闔上。
少年站在原地,過了半晌終於緩步向前而去。
他拿出一顆櫻桃,輕輕地放進了嘴裏。
下一刻,陌生的酸甜便在他的口中化了開來。
謝不逢不由緩緩閉上了眼睛。
黑夜裏文清辭沒有看到,剛才自己和謝觀止說話的時候,謝不逢的眼神並不平靜。
不耐煩、厭惡,還有一點他自己也沒發現嫉妒,一起湧入眸底。
直到文清辭轉身向謝不逢走來的那一刻。
盤踞在少年心底的複雜情緒,便在忽然之間消散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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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腹痛?”
“是……有幾個縴夫吃了葯后,忽然腹痛了起來。”
謝觀止咬着牙問:“究竟幾個?”
“呃……大概,大概十幾個吧。”站在艙門外的人,一臉的心虛。
謝觀止的心隨之一沉。
他轉身披上大氅,快步走出了艙外:“帶我去看看,究竟是什麼情況。”
“是是。”對方忙跟了上去。
此次南巡,是謝觀止第一次正式接觸朝堂之事,因此無論做什麼,他都十分小心。
這一趟隨行的縴夫有幾千人之多,十幾個人或許不怎麼起眼,但還是在第一時間引起了他的注意。
深夜,一點燈火,映亮了殷川大運河的河道。
過了小半個時辰,一艘小船忽然駛了過來,有人快步登上了最大的畫舫,直奔着文清辭的住處而去,接着敲響了他的房門。
……
“……所以二殿下的意思是,有縴夫吃了葯后,反倒病了?”
文清辭披着大氅,提着燈走了出來,他的眉宇間,罕見地帶着幾分倦意。
被二皇子派來的人頓了一下,艱難點頭說:“是……葯雖然分到了每個人的手上,但煎藥還需一點時間。現在大部分的縴夫,還沒來得及拆開藥包。只有一小部分人,第一時間便飲了湯藥,那幾個腹痛的,都在其中。”
文清辭的腳步一頓。
“先讓他們停下,不要碰那些葯了。”
“是,”身邊人忙應下,“二殿下也已經吩咐下去了。”
現在已到初夏,文清辭這一趟帶的衣服有些單薄。
雖然披了一件大氅,但是被這夜風一吹,他還是感受到了透骨的涼意。
文清辭忍不住輕輕咳嗽了兩聲。
見狀,身邊的人一臉小心地朝他看去。
“……二殿下的葯,是從哪裏來的?”文清辭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停下腳步問。
“呃,是從沿途各鎮收來的。”
“好,我知道了……”文清辭輕輕點頭,“帶我去存葯的船上看看。”
“是。”
雖然還沒見到這一批葯,但是文清辭的心中已經差不多有了答案。
中藥材需要儲存在通風乾燥的地方。
要是存放不當的話,很容易生蟲或發霉,煎服之後上吐下瀉都是常有的事。
謝觀止這次收來的葯里,恐怕有不少就是這樣的。
身為皇子的他,被奇珍異寶環繞,時間久了竟差點忘記這世上是有劣等品存在的。
這幾日途經險灘,船隊夜間不行。
二皇子身邊的人正要帶文清辭登小船去存葯的地方,他們的背後便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文清辭下意識回頭,接着便看到……謝不逢的身影,出現在了自己的背後。
剛剛兩人一般交談一邊前行,不小心吵醒了謝不逢。
“我和你們一起去。”
少年的語氣里,聽不出什麼多餘的情緒,就像是路過與人一起散步般平淡。
“呃……”見狀,站在文清辭身邊的人有些猶豫地朝他看去。
二殿下那邊的事,有些不妙,這個時候讓同為皇子的謝不逢摻和進來,應該不太好吧?
不對,是很不好。
然而文清辭的答案,卻和他想的不同。
“無妨,”說著文清辭已經轉身,加快腳步向小船所在的方向而去,“大殿下想來就來吧。”
“……文先生,這?”他很想拒絕謝不逢跟來,但一想到今晚的事還要靠文清辭,後面的話面怎麼都說不出口了。
二皇子的這位親信雖然閉上了嘴,但心理活動,卻一秒也沒有停。
『文太醫在陛下身邊待了這麼久,且深得他賞識,不會連“避嫌”的這點道理都不懂吧?再者說,大殿下又不懂醫,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或許反倒添亂。』
『謝不逢無權無勢,又不討陛下喜歡,文清辭這麼做,到底是圖什麼啊?』
『嘶……我怎麼覺得謝不逢和他的關係,有些格外好了?』
這些話,全落在了少年的耳朵里。
明明是被人瞧不起了,可是謝不逢竟然一點也不生氣。
在夜幕的掩映下,他的唇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弧度。
說話間,幾人已經走到了船邊。
文清辭所在的畫舫,以一片木板與小舟相連。
船隻雖然都處於停泊狀態,但仍在隨殷川大運河的波浪一起輕晃。
文清辭剛踏上木板,它便輕輕地搖晃了一下。
沒等文清辭自己反應過來,一隻手便從身後穩穩地將他托住。
不知不覺,謝不逢已經比文清辭高了小半頭,骨架更是大出不少,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就這樣在剎那間將他包裹在了其中。
帶着幾分令人安心的力量。
被謝不逢扶着的右手指尖,似被靜電電到般輕輕地顫了一下。
少年的手臂肌肉緊繃,哪怕托着一個人,都半點也不搖晃,看上去極其輕鬆。
“謝謝殿下。”文清辭匆忙扔出這句話,便快步走過了木板,踏上了小船。
“沒事。”少年緊跟着踏了上來。
或許是沒有睡好,謝不逢的聲音似乎比平時低啞了一點。
不知是不是因為船小,坐入艙內,文清辭竟覺有些暈暈乎乎的。
擺渡用的小舟,只能乘幾個人,船艙的空間也很逼仄。
帶文清辭來的二皇子的親信,正在船頭與駕船的人說著方向,一時間黑暗的船艙里,就只剩下了文清辭和謝不逢。
兩人的呼吸,在這狹窄的艙內交纏了起來。
幾秒后,文清辭不由側過身,向船外看去。
儲存藥材的船,就在不遠處。
他不由鬆了一口氣。
實際上文清辭原本也覺得,讓謝不逢跟着自己去處理這件事有些不好。
但還沒等他想好要怎樣拒絕少年,另一個念頭,便從腦海深處冒了出來……
謝不逢未來八成是要上戰場的。
藥物變質這種事,出現在這個時候也就罷了,萬一打仗的時候遇到,那可是真的要命。
太醫署的藥材都是上等的。
要想教謝不逢辨別的話,好像除了今天,也沒有其他機會。
或許是因為謝不逢在,或許是因為文清辭身上那些離奇古怪的傳聞。
指完方向後,謝觀止的親信仍沒有進船的意思。
小船緩緩在河面上劃出一道圓弧,調轉方向朝另一邊而去。
此時此刻,文清辭的耳邊只剩下了水聲,還有隱約的心跳聲。
小船晃動,慌亂了他的視線與思緒。
文清辭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一個問題——
如果謝不逢平常跟着自己,是因為無聊不知道做什麼的話,那他大晚上過來,究竟是什麼意思?
一點點好奇,在靜謐的深夜被無限放大。
糾結了半天,文清辭終於忍不住在小船即將靠岸的時候,裝作隨口閑談般問:“這麼晚了,殿下怎麼不休息,反倒這裏來?”
少年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瞳,在夜裏顯得愈發亮。
謝不逢忽然朝文清辭注視過來。
沉默間,呼吸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
就在船頭觸岸的剎那,謝不逢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平淡的文清辭聽不出語氣:“你的身份,是因為我而暴露的。”
他將早已準備好的答案說了出來。
也不知究竟是說給文清辭的,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就在這個時候,船艙外的人出聲提醒文清辭可以下船,並打斷了謝不逢後面的句子。
不過僅憑這一句,文清辭也明白了過來——
謝不逢不喜歡欠任何人的。
在他看來,自己的葯人體質是因為他而暴露,作為“交易”他也會跟自己身邊,保證自己的安全。
怪不得……
文清辭默默地鬆了一口氣。
木板已經撐好,文清辭起身扶着船沿向而去。
但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就在下一刻,那船的船尾,竟也被一道浪拍的朝邊沿處磕了上去。
船身隨之一晃。
“當心。”
本就沒站穩的文清辭,下意識向後退了半步。
這半步,正巧讓他的背,撞在了身後人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