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三十章 必須跟在文清辭身邊
第30章
文清辭後退半步,稍稍離欄杆遠了一點。
謝不逢每個月都要服的“解藥”,只有文清辭那裏有,他的確出不起什麼意外。
因而他並沒有多想少年的話。
他只是不由自主地疑惑,並反覆回憶……謝不逢究竟是什麼時候,不聲不響的到自己的身後來的?
*
不同於現代用堤壩分段攔截,不分什麼枯水、豐水季的河道。
人工開鑿出來的殷川大運河和這個時代的無數自然河流一樣,水量受季節與降水影響極大。
一般來說,只要過了冬季最冷的那幾天,雍都這一段的運河都可以通航。
不過通航的質量,就不能保證了。
一皇子謝觀止乘坐艘小船,先於皇家船隊行駛在殷川大運河上,船上除了他以外,還有幾個隨行官員。
“一殿下,最近一段時間,這附近都沒有降水,因此水位也低了十尺有餘……過小船的話或許還行,可若是陛下的畫舫來了,便有可能擱淺在這裏。”負責這河段水文的官員無比為難地說。
此次南巡籌備已久,但降水這件事卻是不可控的。
他說得明明很客觀,但語氣卻顯得有些心虛。
“嗯。”一皇子瞥了前面的河道一眼,直接吩咐道,“提前把縴夫調來,等畫舫行到這裏,直接牽拽挽行,不用再等了。”說完就走進了船內。
運河兩邊本就有許多人以拉縴為生。
每當有船隻遇到險灘惡水,或是殷川大運河裏水量不多的時候,便會叫他們來拉船。
此次南巡,皇家一共出動了幾十艘船艦。
要想拉動這些船,起碼需要數千名縴夫才可以。
雍都附近陸路運輸發達,且並非商業重鎮的它,平常也沒有太多東西要用。
因此活躍在這附近的縴夫數量很少。
這名官員原想着,等到船隻行進困難的時候,再抓緊時間把縴夫從外地調過來,可沒想到謝觀止大手一揮,竟然讓他們提前來,跟着船隊一起向南了。
這的確是最優解,可是這麼多的縴夫,提前來一天便多一天花銷,累積起來堪稱巨額。
恐怕也只有謝觀止這種受寵的皇子,才有魄力這麼做……
“是,殿下!”官員猶豫了一下,連忙跟着他一起走了進去,同時將決定通知給了下面的人。
和雕樑畫棟,宛如行走宮殿的巨型畫舫不同。
這條先於眾人向前的小船,內部裝修非常簡單,噸位較輕,晃動也比較嚴重,甚至角角落落還經常發出奇怪的聲響。
剛進船內,謝觀止的眼中便閃過了一絲不加任何掩飾的嫌棄和厭惡。
自小錦衣玉食長大的他,還從來都沒有住過這樣“破爛”的地方。
小船周圍的水聲,相比畫舫更是明顯。
在這裏待得時間久了,人說話的音量,也會不由自主地大起來。
謝觀止甫一進艙,便聽到了一陣“竊竊私語”聲。
“……你說昨夜的宴會上,文清辭真的那麼說了?他這是怎麼想的……”
“千真萬確!”剛從大船上來這裏交流航道一事的官員,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說,“我剛跟你講的那些都是原話,一字都不差,絕沒有半點摻假的。”
聞言,另一人不由自主小聲驚呼:“他怎麼能拿謝不逢和一殿下比?那話說出來,怕是連謝不逢本人聽了都不信吧。”
“文清辭說什麼了?”
“哦,他說不單單是一殿下……”背對着船艙門的官員正想回答,話說一半,忽然僵立在這裏,像是生了銹的齒輪一般,緩緩轉了過去。
“一,一殿下?”
剛才那句話是一皇子謝觀止問的!
背地裏議論皇子,還被逮了個正着,那人的腿都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他以為謝觀止要就拉縴的事,與負責水文的官員在外面好好交流一番,沒想到對方竟然這麼快便回了船艙。
謝觀止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給他,
少年徑直走來坐在桌邊,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這才皺眉無比不耐煩地抬頭看着那名官員說:“本宮問你話呢。”
“是,是……”那人先是一愣,接着自覺死到臨頭的他,終於噼里啪啦地將文清辭昨天晚上在宴會上的原話一字不落地複述了一遍。
他的話音剛一落下,謝觀止便無比不屑地嗤笑了一聲。
——活了這麼大,還真的從來都沒有遇見有人拿謝不逢和自己比的。
簡直荒謬。
自大船上而來的那名官員,本來就和謝觀止不熟。
現今看了對方的表情更是心虛。
自己剛剛就不該說那些話……
他猶豫了一下,忽然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動靜極大。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那人的聲音里寫滿了心虛,一遍遍地重複着這句話。
可謝觀止連眼皮都沒有都抬一下,他又端起桌上的茶盞,輕抿了一口。
“不過是個太醫罷了,南巡河運之事,和他有什麼關係?”
謝觀止表面還算平靜,實際上這句話,卻是咬着牙說出口的。
他雖然不是太子,但出生至今從來都是被人捧着的,幾乎從沒有受過什麼委屈。
謝觀止習慣了處處都壓人一頭。
在這樣環境下長大的他,無論是好勝心,還是渴望被認可的那種情緒,都來得比一般人強。
不過凡夫俗子的話,他向來都是不會理會,甚至聽一耳朵都嫌掉價。
可是……
前些日子謝觀止剛剛派人查過文清辭,將與他有關的亂七八糟的傳言全都聽了一遍。
或許傳言本身就有真有假,可是親眼見識過他本事的謝觀止,卻也不得不承認,在岐黃一道上,大概沒有人能夠與文清辭相比。
他顯然不屬於“凡夫俗子”一列。
謝觀止嘴上不屑,但是聽了文清辭的這番話后,他心裏除了荒謬感與隱約的憤怒之外,還介意得要命。
少年啪地一下將手中的茶盞放到了桌上,轉身便朝艙外走去。
自始至終都沒有多看一眼那個跪在地上的人。
……
文清辭乘坐的這艘畫舫吃水很深,行進起來晃動並不明顯,反倒像是搖籃一樣催人入睡。
這幾日來,一到夜裏畫舫上便靜悄悄的。
好像連空氣都陷入了沉睡。
文清辭也不例外。
但是到了后一日,天還沒有亮,文清辭便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睡夢中,他隱隱約約聽到了一陣沉重的聲響。
清醒之後,文清辭下意識側身,想要透過屏風看一眼謝不逢。
直到視線落在空蕩蕩的船艙內,文清辭愣了一下這才想起,此時自己並不在太醫署。
而是南巡的畫舫上。
他用手臂支撐着身體緩緩坐了起來。
這下船外的聲音變得愈發明顯。
文清辭順手披上大氅,緩步走到窗邊。
河流之上的濕涼之氣,與木繩相互摩擦發出的一陣陣“吱呀”聲,和低緩沉重的腳步聲,一道出現在了文清辭的耳畔。
這是……
他愣了一下,終於順着長長的繩索,向岸邊看去。
——無數身着短褐的男人,正整齊排列在殷川大運河的兩側。
他們的身上背着一根長長的纖繩,一邊連接手臂,一邊則連接大船。
此時這群人正默念着號子,拖拽着巨大的畫舫,一步步在岸邊艱難前行,渾身上下都寫滿了艱苦。
這是殷川大運河兩側的縴夫。
他們說是行走在岸邊,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小半身體都已經被河水打濕。
短褐粗糙的布料黏在身上,水汽被體溫蒸發,接着又被再次打濕……
這種感覺難受極了
此時此刻運河邊上每個人的眉宇間,都寫滿了艱辛與痛苦。
無數縴夫排成長隊,竟一眼都看不到盡頭,極其壯觀。
上一世讀中學的時候,文清辭曾從課本上學到過“縴夫”這一古老的職業,但是今天眼親眼見到這場景,還是將他嚇了一跳。
身為一個現代人,眼前這一幕忽然令船上的文清辭良心不安起來。
他沒法忽視這人力拉船的一幕。
……也不知道這段不好走的河道究竟有多長。
想到這裏,文清辭趕忙轉身飛速洗漱,接着換好衣服走出了船艙。
他快步走向船邊,想要看看前方的情況到底是什麼樣。
不知道是幾點,此時天還黑着,只有零星星光,輕輕灑在運河之上。
文清辭沒有想到,自己剛剛出門,還沒有走幾步便遇到了出來研究纖繩的賢公公。
“文先生怎麼起得這麼早?”賢公公看到他之後也不由自主的吃了一驚,接着快步上前來向他行了個禮,並笑着看向前方,“難不成是被這外面的動靜吵醒了?”
他說的是拉縴的聲音。
在賢公公的面前,文清辭只能繼續裝淡定。
他垂眸笑了一下回答道:“聲音的確有些大。”
接着文清辭頓了頓,拐彎抹角地問賢公公:“不知這段航路有多長?還需要走多久。陛下的頭痛之症暫時沒有徹底緩解,恐怕會被這動靜驚擾。”
“文先生果然仔細!”聽到這個問題,賢公公先誇了他一句,接着趕忙回答說,“航路的事,說實話咱家也是很不清楚。不過文先生也不必擔憂,十餘年前陛下第一次沿着殷川大運河南巡的時候,也遇到過這樣的事。這次來時候,我們提前做了準備,陛下所在船艙里新做的隔音效果很好,是聽不到外面聲音的。”
賢公公與文清辭閑聊道。
“如此……”文清辭輕輕地點了點頭,視線隨之落向了岸邊。
說是“與民方便”,可是自始至終,皇帝連外面的聲音都不願聽到。
他有些不屑地想。
見賢公公在這裏,文清辭也不好再向前去看了。
他正準備轉身回船艙,就見不遠處駛來一艘非常陌生的小船。
沒等文清辭問賢公公這是什麼情況,對方便突然皺眉說:“是一殿下……他怎麼來這裏了?”
兩船的船板相接,小船上的人飛快走了上來。
謝觀止便被眾人擁簇在其中。
他的臉色稍微有些蒼白,手臂正無力地垂在一邊,看上去好像受了傷的樣子。
看到文清辭在這裏,跟在謝觀止身邊的小太監忙三兩步跑了過來大聲說道:“文太醫!方才一殿下的手臂被圍桿上的繩索打到了,您快來看看吧!”
“好,殿下這邊走。”文清辭微微蹙眉,接着便帶他們,向畫坊上臨時開設的小醫館而去。
或許是因為太痛,這一路謝觀止始終緊抿着唇,半點聲音也沒有發出,安靜的不像話。
他身邊的小太監倒是噼里啪啦說個沒完。
等到醫館之後,文清辭也從太監口中明白了事件的始末。
幾個時辰前,謝觀止便起來到甲板上去忙拉船的事了。
他昨天晚上睡得本來就晚,一大早的精神還沒有恢復過來。
再加上那個時候天還沒有亮,就算是打着燈,也只能將周圍風景看個模糊大概。
於是,謝觀止便沒能注意到向自己甩來的桅杆,以及懸挂在上面的繩索。
一個躲閃不及時,就被它拍到了身上。
在整艘船艦的襯托下,桅杆與上面負責掛帆的繩索,似乎很是脆弱細窄。
可將它掂到手裏便知,這沉重的繩索,絕對是個危險物品。
“文太醫,您快看看殿下的手臂,是不是——”
小太監求助的話還沒有說完,一直緊抿着唇不說話的謝觀止終於發出了點聲音:“哭嚎什麼?本宮的手臂沒事,把那些咒人的話通通給本宮咽回去!”
下一秒,剛才還在哀嚎的小太監立刻沒了聲音。
疼。
繩索抽到胳膊上的感覺實在是太疼了。
這一路上謝觀止咬緊牙關,才沒能痛呼出聲。
直到上一秒,他終於做好心理準備,強頂着痛稍微活動了一下肩膀,確認自己還能夠正常活動。
聽到謝觀止的聲音,文清辭打開藥箱的動作總算是慢了一點。
他隔着中衣,輕輕地按在了謝觀止的傷處,並目不斜視地說:“我先檢查一下殿下的骨骼有無大礙。”
除了有工作要忙的謝觀止以外,其餘的皇子皇女全部住在這艘畫舫上,
不知道怎麼回事,謝觀止受傷的消息竟然傳了出去。
文清辭剛剛開始檢查他的關節、骨骼,還沒查出什麼,外面便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謝觀止沒來得及抬頭看來人是誰,便有一陣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一哥,您的胳膊還好吧?”身材微胖的少年小跑了過來,他滿臉愁容地看相謝觀止,表情誇張得有些過分,一看就是來故意抱大腿的。
而見到這小胖子,謝觀止的腦海中則只有“晦氣”這兩個字。
他撇了三皇子一眼,接着便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半點面子也不給地將對方晾在了這裏。
這一次,謝觀止連“廢物”這兩個字都懶得多說了。
一時間,趕着來抱大腿的三皇子,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四處亂瞄起來。
正是這個時候,他終於注意到了謝觀止對面的人就是文清辭。
骨子裏的恐懼又生了出來,三皇子不由自主地默默向後退了半步。
下一刻他忽然站直了身。
……那天晚上文清辭在畫舫里說的話,早就傳遍了這裏,他不信謝觀止沒有聽過。
於是一心想要抱大腿的三皇子先回憶了一會,接着突然清了清嗓子,用略帶嘲諷的語氣說:“……天子出巡可是一件大事,譬如今天,要不是一哥他料事如神,早早就準備好了縴夫一路隨行,我們的船恐怕就要擱淺在這裏了。”
說完之後,又“嘿嘿”地笑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說:“我看只有一哥有這本事!”
這話是在拍謝觀止的馬屁,也是給文清辭說的。
或者說故意嘲諷他那日的錯誤“預言”。
此時文清辭已經檢查完了謝觀止的胳膊。
確認對方真的沒有傷到骨頭后,他便從藥箱裏取出了活血化瘀的傷葯。
他的動作溫柔和緩,沒有半秒停滯,三皇子說的話,他更是彷彿半句都沒有聽進去。
文清辭沒有任何多餘的反應,馬屁三皇子便只拍成了一半。
雖然害怕眼前這個太醫,但是仗着謝觀止在這裏,三皇子也跟着狐假虎威了一下。
他直接朝文清辭問:“你就沒什麼想說的?”
文清辭終於慢慢抬起了頭。
當天的話既然已經說出口,他就不會再收回,尤其是更不會當著三皇子的面做這種自打臉的事。
“我想說的,仍與當日一樣。”他的語氣格外平靜,甚至說話間臉上還帶着那熟悉的微笑。
這一次不但是三皇子沉不住氣了,就連謝觀止也猛地一下睜開了眼睛。
沒有給他發脾氣的時間。
文清辭如突然想起三皇子剛才那句話似的,他看着謝觀止微笑說:“不過臣的確有一事想說。”
“什麼?”少年皺眉。
“運河水寒,縴夫們的衣服濕了大半。若不想寒涼入體,殿下記得為他們備好預防的湯藥。”說完,文清辭便輕輕地合上了藥箱,笑着看向少年。
他明明一句話也沒說,可那趕客的意味已經不能再明顯。
“用你多說。”話音落下,一皇子便起身向著艙外走去,他的腳步格外快。
三皇子也慌忙跟了上去:“一哥,一哥等等我——”
慢了半步的他沒有看到,扔完那四個字后,謝觀止的眼底竟出現了几絲心虛的情緒。
……文清辭沒有白提醒,自己的的確確忽略了他所說之事。
走在最前方的謝觀止,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推開了艙門。
下一秒,他的視線便於像門神一樣守在艙外的少年撞在了一起。
謝不逢斜倚在黑黢黢的艙壁上,他的視線冰冷如刀,頃刻間便刺在了謝觀止的身上,接着緩緩地自下而上,將少年掃了一遍。
少年的目光無禮、傲慢至極。
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就令謝觀止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謝不逢怎麼站在這裏?
不對,他好像最近一陣子都一直跟在文清辭的身邊。
頓了幾秒,謝不逢終於冷冷地移開了視線。
接着重新闔上了眼眸。
雪夜中發生的事,已經成為他的夢魘。
今天早晨謝不逢從睡夢中驚醒,下意識走出房間,尋找文清辭的身影。
接着便聽到動靜,一路跟到了這裏。
知道文清辭在艙內為人療傷后,謝不逢便慢慢地攥緊了手心,夢裏的感覺,再次將他籠罩。
文清辭是葯人。
……在時時刻刻都能聽見惡念的謝不逢眼中,這世上的人都是貪婪的。
他們覬覦着文清辭的血液。
若自己不緊緊跟在文清辭的身邊,那他便可能像那天的羊羔一樣,被人竊走,再……失去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