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

帝子

此時,太古神儀進犯六道邊獄之事,已在神族傳揚開來。

諸神震驚。

然而,問及原因之時,四位靈尊的回答更是炸裂。

——太古神儀為了替一個叫“九溟”的女子出頭,殺入六道邊獄,差點釀成大禍。

這消息如水入油鍋,眾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古神儀,應天道而生。是倉頡古境唯一的神器。古境內外,多少高賢大能絞盡腦汁、求而不得。它怎麼會突然現身海洋,還為一個女子出頭?

還有,九溟是誰?

眾神議論紛紛,終於有那記性好的,想起一件舊事。

兩千年前,水源主神浮月對六道邊獄的司獄謝艷俠一見鍾情。示愛被拒后,浮月竟將謝艷俠囚禁霸佔二十年,並與之生下一女。

此事原本做得隱秘,不料謝艷俠不甘受辱,竟釋放出六道邊獄的上古魔物!

剎那之間,魔神亂世,倉頡古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動蕩。水神浮月這齷齪之事也終於大白於天下,惹得五源嘩然,人間瞠目。

天帝少倉氏雖然平息了魔災,但也付出了慘重代價。水源靈尊恆淵戰死,水神浮月重傷,其他四源也各有傷亡。少倉帝震怒之下,囚浮月於六道邊獄,任命浮月的族姐凝華上神代掌水源。

至於罪魁禍首謝艷俠,念其無辜受害在先,免於處置,放其歸去。

一切塵埃落定,只剩一人沒有去處。

這個人,正是浮月和謝艷俠的私生女——九溟。

浮月重傷幽囚,自是無力照顧。謝艷俠恥辱已極,豈會容她?

後來,凝華上神掌權之後,思慮再三,將她遠放人間。理由是讓她“遠離上一代的是非恩怨”。

從此,九溟成為整個倉頡古境唯一一個流落人間的神。

在人間長大的神,怎麼就能得到太古神儀垂青?

諸神猜測不斷,同時也就生出另一個疑問。

——浮月雖身犯重罪,但天帝並未廢除她的果位。如今的水源,其實浮月仍然是名義上的主神。九溟是浮月的女兒,自然也是水源少神。

如今神族即將確立新的水神,這位少神是否更加名正言順?

海洋。

九溟深夜傳召,鮫、鯨、鯊三王來得很快。

三魚站成一排,一眼已經瞅見殿中碎裂的水晶几案。

鯊王連忙問:“少神,發生何事?”

九溟目光在三王身上掃來掃去,好半天才問:“昨天那個光圈怪,你們沒為難他吧?”

“你說他啊?”鮫王記起此人,答道,“他一個摳藤壺的,做事細緻,性子又軟,我們為難他做什?”

“性子軟……”九溟念着這三個字,好半天才問:“三位叔叔,你們聽說過太古神儀嗎?”

鯨王眉頭一皺,道:“太古神儀乃是我們倉頡古境唯一的神器。古境內外,無數高賢大能皆視其為一樁天大的機緣,垂涎不已。但兩千年前,魔災降世。它也下落不明。少神怎麼突然提到此物?”

九溟深深吸氣,終於,將方才發生之事細細說了。

三王駭得張大嘴巴,好半天,同聲問:“少神您沒事吧?”

九溟道:“我好端端的,自然是沒事。但是,太古神儀我們海洋實在招惹不起。你們要立刻傳令下去,知會大家,小心躲避,莫要自尋死路。”

鯨王仔細想了想,道:“少神放心,我們海族素來與人為善的。他在海里,平素也就是摳摳藤壺……呃……”

鮫王說:“最多也就是我們忙不過來的時候,再撿點海洋垃圾……”

鯊王接着道:“有時候也幫着扛點東西什麼的……”

九溟目光幽幽,三人聲音越來越小,三臉心虛。

——這就夠失禮了!

“太古神儀真的不會扒了我們的皮嗎……”三王越想越后怕,連忙看向九溟,希望自家少神能幹點人事,“少神,您和它昨天晚上,就沒發生點別的?啊!難道這是我們海洋,是少神您天大的機緣?”

九溟簡直氣笑——神器落難,藏身海洋。多好的機會!可是他們都幹了些什麼?!撿垃圾、摳藤壺……

她揉了揉太陽穴,道:“鮫叔,你今日不要管返場的事了,先看好它。‘返場’之後我會過去。”

鮫王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即道:“少神放心,我這就尋它老人家去。”

等到太陽爬上海平線,第一縷晨曦入水之時,海底最深處,一座華美的城池緩緩上升,直至浮出海面。它就是傳說中的海洋都城——碧落海。

海岸上,人群遙望奇景,發出陣陣歡呼。

七月十一,海洋“神女節”的返場開始了。

九溟頭戴寒冰蓮花冠,半面貼鑽。長裙銀絲精綉,尾擺曳地,腰間卻恰到好處地鏤空,勾勒出她曲線無雙。衣裙外,雪白的外披由於過於奢華繁複,便顯得有些厚重,如絨絨雪花,華美張揚。

九溟也並沒有將這件外披好好穿着,她將其褪下一半,半挽在小臂上。於是雪花層層堆疊,而她是站立於冰霜之中的女王。

她親自展示着林林總總的貨品,水心符同步顯示觀看人數。九溟留意了一下數字,心中更是一沉——海洋每年售出的子符,一共有七億張。

為了應對突發情況,還會給商家提供一億張備用。

而此時,水心符顯示觀看“返場”的人數達到了八億。

也就是說,海洋所有水心符子符全部售空。

九溟全程面帶微笑,心裏卻高興不起來。就算是經過昨日出行,她信徒活躍度大大提升,但要賣成這樣,也不可能。

——只怕是她跟太古神儀一同出行,引起了另一些人的注意。

海洋戰力低下,她要炒點緋聞原不算什麼。但選中太古神儀,恐怕就大錯特錯了。那些爭奪神器的強者個個不擇手段。他們的兇殘與卑劣,九溟再清楚不過了。

此事流傳出去,是禍非福。九溟滿心擔憂,卻不得不打起精神,應對繁雜的貨品。

神族,涉川。

另有二人也正觀看這場聲勢浩大的“神女節返場盛典”。

——代水神凝華上神和南淮君從昨夜就得到“太古神儀為九溟出頭,單挑六道邊獄”的消息。

九溟這個名字,別人或許不記得。凝華上神和南淮君豈能不知?

當年,凝華上神掌權之後,將九溟流放深海。而她的親生女兒滄歌,卻被少倉帝收入門牆,成為天帝座下唯一的帝子。

這些年,天帝雖然沒有讓凝華上神承繼水神之位的意思,但他對滄歌的器重,大家都看得出來。

是以水神人選之事,似乎也毫無懸念。

如今,九溟突然冒出來,南淮君便想買一張水心符的子符,也算圖個知己知彼。

誰知,如今這子符竟是一符難求。

南淮君又想了許多辦法,終於高價搶到了這麼一張。

水幕前,衣着華美到浮誇的九溟連同她手中的展品清晰浮現。

“堂堂水神之後,竟在凡人面前搔首弄姿,真是不堪入目!”凝華上神冷哼。

南淮君溫和地道:“此女在人間長大,對神族一無所知。且我觀她修為,也是粗淺薄弱,遠不能與滄歌匹敵。你不必生氣。”

凝華上神沉聲道:“憑她,也配與我兒相提並論?我不過是為神族顏面着想罷了。滄歌的自薦奏表,可有核對過?”

南淮君道:“已經反覆核對過了。”

凝華上神道:“再看一遍,以免出錯。”

也難怪她緊張。

自浮月被刑囚之後,水源已經兩千年無主了。

如今,少倉帝終於鬆口,有了冊立水神的打算。他令滄歌擬表自薦,陳述功績。凝華上神和南淮君,自然是生怕出錯。

整個水源為了少主滄歌的奏表,已經忙碌了整整一月。

門外經常有其他仙府的仙侍登門,南淮君不時就要出去應酬一番。

——諸神知道滄歌必是下一任水神無疑,索性早早地將賀禮都送了過來。

而滄歌卻仍在練功場。

她綠衣金甲,長發高束成馬尾,手握一把冰弓,正瞄準遠處的箭靶。

周圍往來的仙侍不敢上前打擾她,她也絲毫不予理會。

片刻后,她弓弦拉滿,一箭射出,只聽轟然一聲巨響,箭靶的靈氣護盾被冰箭穿透,光芒四濺。

“好!”凝華上神在一旁圍觀,撫掌叫好。

滄歌收起冰弓,道:“母神!”

凝華上神嗯了一聲,道:“你的奏表我與你父親已經反覆查看,再無疏漏。下午就能轉呈陛下。”

滄歌對此事並不關心,只是道:“母神和父親看過就好。”

凝華上神嘆了口氣,道:“這些日子,陛下為了水神之事十分勞心。你身為弟子,也應該關心長輩,不可沉迷練功,疏忽孝道。”

滄歌只得道:“是。孩兒這就前往玄穹殿,探望師尊。”

“甚好。”凝華上神道,因為知道自家女兒的性情,便又交待:“你去之後,就說‘聽聞師尊因水神之事十分煩心,弟子無能,不能為師尊分憂。特來請罪。’多說幾句暖心的話,不要傻愣愣的一言不發。還有,備些妥帖的禮物,關懷尊長,不可兩手空空。”

滄歌抱拳道:“女兒遵命。”

此時,玄穹殿。

少倉帝坐在案前,不斷回看一段影像——正是太古神儀入侵六道邊獄時的情景。這場戰鬥很短,他卻已經看了很久。

屠疑真君侍奉他多年,知道他心中煩憂,也不敢打擾。

“弟子滄歌,拜見師尊。”殿外,一女聲遙遙傳來。

滄歌?天帝回神,右手一揮,殿中影像瞬間消散。他淡淡道:“進來。”

聲音不大,卻穩穩地傳入殿外。

不多時,腳步聲由遠而近,來人是個女子,綠衣金甲、身背冰弓、五官堅毅。自是滄歌無疑。

她手裏捧着一個托盤,裏面擱着一個瓦罐。

“聽聞師尊因水神之事十分煩心,弟子無能,不能為師尊分憂。特來請罪。”她單膝跪拜,流暢道。

然而這話,卻讓少倉帝和屠疑真君一併皺眉。

“這話,不像出自你口。”天帝道。

滄歌鬆了一口氣,道:“這話是母神說的,她讓弟子前來對師尊表達關懷問候。”

——倒是實誠。少倉帝沉默許久,道:“起來吧。”

滄歌不起,她雙手呈上湯罐,道:“弟子特意帶來一物,獻給師尊。”

少倉帝看向那罐子,現在送來,無非是羹湯之類的吃食。

他枯坐許久,倒真有了幾分食慾。他伸手揭開罐蓋。屠疑忙上前,取過几案上的琉璃盞,將裏面的濃湯倒出來。

湯色倒是不錯,但味兒……屠疑心中狐疑,卻也不敢怠慢,仍將琉璃盞奉給天帝。

少倉帝接過來,幾次將湯送至嘴邊,但湯色白中帶腥,味道着實奇怪。他眉頭微皺,問:“你親手做的?”

“啊?”滄歌莫名其妙,道:“弟子獵殺了一隻入魔的六足金蟾,六足金蟾的毒漿最為珍貴。弟子特地取來,獻予師尊鑄器煉丹。”

“……!!”屠疑震驚。

少倉帝握住琉璃盞的手一頓,好半晌,終於不着痕迹地擱下杯盞。又過了很久,他方沉聲道:“很好。”

滄歌眼中便現出幾分輝光,她欣然道:“弟子知道師尊定會喜歡!”

屠疑以手掩額,少倉帝緩緩道:“以後這種東西,莫用食器呈送。”說罷,他看了一眼屠疑。

几案上,琉璃盞中,六足金蟾毒漿的氣味已經散開,簡直嗆人。屠疑迅速上前,將其倒回瓦罐之中,只這麼一會兒,就被薰得雙目刺痛。

……

滄歌跪在殿前,既不告退,也不說話。

少倉帝只好問:“還有別的事?”

滄歌拜道:“弟子來時,母神曾有叮囑,令弟子說幾句暖心的話。弟子尚未想到。”

少倉帝沉默,半晌道:“所以你要說完再走。”

滄歌認真點頭。少倉帝深吸一口氣,緩步走上王座,正襟危坐,指着她道:“那你想,現在就想!”

師徒二人從上午一直僵持到正午時分,間或有人求見,少倉帝一律不見,就等着自己這弟子的“暖心話”。

滄歌跪得腿麻,仍抓耳撓腮,訥訥難發一言。

玲瓏如屠疑真君,都不知如何打這圓場。

少倉帝氣得胃痛,氣到極處,又開始發笑。

滄歌眼見師尊由喜轉怒,又從怒轉喜,一臉迷惑。

最後仍是少倉帝敗下陣來,他徐徐道:“汝之孝心,為師已然明了。昨夜太古神儀現世,有人秘密潛入古境。你即刻前往海洋,戰勝來敵,震懾外域。”

滄歌如釋重負,道:“弟子遵命。”

少倉帝知她心性,命令也直白:“另有一人,乃是浮月之女九溟。如今她也身處海洋,你去之後,與她多多交往,探探此人虛實。”

滄歌皺眉:“探聽虛實?師尊,這事弟子從未……”

少倉帝加重語氣,道:“從未做過就學着去做!你不能永遠馳騁於戰場之上!”

滄歌只好硬着頭皮,道:“好吧。弟子告退。”

她轉身走出殿門,少倉帝望着她的背影,又低頭看看那罐六足金蟾的毒漿。

倉頡古境形成的時間並不長,少倉帝也是初次收徒。

俗話說,“大的照書養,小的照豬養”。少倉帝也不例外。

對於首徒,他雖十分慎重,但毫無經驗。他精心挑選了靈氣最為濃郁的涉川,供自己弟子修行,並一直按自己的修鍊進度教導她。

初時,少倉帝十分奇怪——自家這弟子,怎會笨拙至此?

滄歌也懷抱着同樣的困惑,師尊定下的課業,為何總也完不成?她較着勁兒,硬生生去趕少倉帝的教學進度。

直到一千年後,外域入侵,滄歌在戰場上展露出了她驚人的武技。少倉帝這才恍然大悟——自己想要培養的,是一位水源主神,不是神族少帝。

但如此酷烈的修行,也使滄歌擁有堅定的意志、超凡的耐力。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常年沉迷修鍊,別的地方,就……不太靈光。

如今,滄歌拜入他門下,已經兩千年。少倉帝回想這兩千年,真是越想越破防——教養弟子真他媽難,顧得了這頭,就顧不上那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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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九重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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