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 29 章 “師姐若是想要殺我…………
虞別夜知道她在問什麼。
幾炷香的時間之前,他們還在畫棠山巔。
在他說完那句相信后,她一手拉着虞別夜被困字陣禁錮的手臂,一腳踩在畫廊幽夢的大門上,鐘鳴滿山的同時,她的腳下也有層疊的靈紋浮凸出來,與山門上的困字陣交錯重疊。
一腳下去,第一重禁錮斷裂開來。
第二腳,是接下來禁錮的所有連接。
就在虞別夜以為凝禪要再踹一腳的時候,她卻反手將他整個人都按在了畫廊幽夢的門上!
靈紋陣遊走的幽光將兩人包圍照亮,虞別夜愕然睜大的眼中,凝禪一步向前。
兩個人的距離被拉得極近,他看到她平靜地站在他身前,空氣中花海的甜膩腐朽香氣明明極濃,但這一刻,虞別夜卻覺得,自己只能聞見來自她身上的味道。
他形容不出來,隱約覺得像是花香,卻又讓他想到山林泉涌時的清新,是一種能將他所有焦躁的情緒都撫平的寧謐。
最重要的是,他能感覺到,即便朱雀無極的虞畫瀾即將登上畫棠山,甚至極有可能撞破他們在此,但她的情緒依然穩定。
那是一種帶着極強感染力,讓人忍不住信服的穩定。
虞別夜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他垂眸看着凝禪的發頂,任憑她將自己按在門上不得動彈。
也任憑靈紋陣的光芒徹底將兩人的周身包裹。
再在抬頭的瞬間,看到了已經變得有些虛幻的虞畫瀾的身影。
虛幻的不是虞畫瀾,而是他自己。
因為下一瞬,他們就回到了凝禪的居所小院,隔壁甚至還有帶了起伏的段重明醉酒小呼傳來,就彷彿此前在畫棠山相遇的一幕幕都不過一場深夜的幻夢。
虞別夜看着凝禪。
此前為了營造出睡着被打擾的氛圍,他眼睜睜看着她在落地的瞬間便將頭頂的髮絲全部揉亂,掃他一眼,什麼都沒說,氣勢洶洶出去,變臉快到他嘆為觀止。
這樣的她,生機勃勃,可愛肆意。
與他截然不同。
說實話,他至今也不知道,她究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更不知道她的所行所做,是為了什麼。
但他知道,他會在畫棠山下的雪裏,想起她對他短暫彎起的唇角。
那樣的笑容,他還想看一次。
不……也許並不止是一次。
所以他沒有移開目光,而是認真開口道:“師姐所行所做都是為了救我,我有什麼不能相信的呢?”
凝禪向前俯身,倏而抬起一根手指,按在了虞別夜額頭:“救你?你就這麼篤定?若我偏偏是為了殺你呢?”
靈法的光自她指尖亮起。
虞別夜眉間的肌膚開始變得灼熱,那目光有些刺眼,虞別夜的雙眼被刺得生疼,甚至難以抑制地泛起了淚光。
但他沒有躲。
虞別夜依然筆直地坐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凝禪:“師姐若是想要殺我……我就在這裏。”
凝禪長久地注視他,片刻,才突地笑了一聲,收回手指,起身居高臨下看他一眼:“那你最好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頓了頓,又道。
“誰是你師姐。”
言罷,她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門砰地一聲關上。
虞別夜依然坐在原地。
露深寒重,他卻彷彿無知無覺。夜色早已深深,但他在許久之後,他才抬手,按在凝禪方才觸碰過的眉間。
肌膚上已經沒有了她指尖落下的觸感。
他垂眸,斂去眼中所有神色。
看來他方才的說法,她並沒能完全相信。
但她並沒有戳穿他的意思。
他沒有說盡實話,卻也沒有騙她。
他有問題想要問。
但他也確實相信她。
——至少在方才那一瞬。
他想要知道凝禪是怎麼做到如此簡單兩腳就將門上的困字陣與自己勾勒的新靈法陣結合起來,硬是借了畫棠山大陣的勢,扭轉成了一個短暫的傳送法陣的。
卻也是真的心甘情願被她以一種不由分說的姿態按在門上,任憑自己與她一併墜入前方未知的終點。
所以方才……她手下的靈法光芒也沒有任何變化。
房間裏,凝禪也在看自己的指尖。
她落在虞別夜眉間的,不是什麼殺招,而是靈法鑒真。
眉心一寸,本就是最脆弱的地方之一,以鑒真點在此處,觀靈法形色,可鑒別真假。
靈法波動沒變。
她指尖吞吐的光澤也沒有變。
虞別夜沒有說假話,所以他問心無愧。
但她也並不認為他說了實話。
凝禪抬手,將自己凌亂髮間的一隻髮釵取了下來,隨手扔在了桌子上,旋即又自嘲般笑了一聲。
前生今世,他其實不都沒有變,一直就是這樣一個人嗎?
不曾騙她,卻也不曾坦誠。
是她直到如今才剛剛看清罷了。
凝禪看一眼窗外的剪影,收回目光,跌落在床。
連續使用靈脈,她的損傷很大,雖然保下了玄武脈的完整,並不會對之後的擂台賽造成什麼影響,但朱雀和白虎兩條靈脈都已經進入了凋零沉睡的狀態。
倒也無傷大雅,只是身體強行灌入這麼多靈息,再耗盡,如此周而復始兩遍,她也有些吃不消。
墜入沉眠之前,凝禪模模糊糊想到了虞畫瀾狀似不經意投來的那一眼。
雖然被段重明好巧不巧地擋住了,但凝禪多少知道……
她帶着虞別夜離開的最後一瞬,虞畫瀾是看到了的。
至少看到了她的背影。
甚至方才,虞畫瀾也應當感受到了虞別夜在這裏的靈息波動。
可他什麼都沒有做,甚至連目光都只是落在祝婉照身上。像是篤定自己對虞別夜的絕對掌控,也更像是對虞別夜毫不在意。
凝禪思緒混沌,還沒有完全整理清楚這一日發生的事情,就已經支撐不住地閉上眼。
卻迎來了一夜長夢。
夢裏,她變成了一朵不知什麼品種的小花。
日出起落,有靈法的光芒自她的頭頂隱約亮起,她好似一日日生長起來,逐漸變成了一個小花苞,也有了更多的感知。
能看清面前的那一瞬,一道稚嫩的童音在她面前響了起來。
“阿娘,這是什麼花呀?好漂亮,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
“這是六初花。”一道溫柔帶笑的聲音響了起來:“阿夜如果喜歡的話,可以天天都來和小花說話,給小花澆水,好好照料它,這樣它就會和阿夜一樣好好長大哦。”
凝禪的視線變得清晰。
面前是一張小男孩漂亮白皙的臉。
小男孩瞳孔極黑,像是漂亮的黑曜石,閃爍着好奇喜悅的光芒,眼白還帶着一些淺淡的薄藍,他肌膚極白,黑髮柔順地垂落下來,在腦後用紅繩整齊束起,一身月白筆挺的衣袍很是嶄新,整個人看起來一本正經,卻又因為眼中的雀躍而露出了稚童的天性。
“真的嗎?”名叫阿夜的小男孩側頭向上看去,他身側的衣裙是一襲如水般溫婉的淺碧,便如那道聲音一遍悅耳。
可惜凝禪的視線只能禁錮在還不如小男孩胸膛高的區域,方才能看到小男孩的臉,也只是因為他彎腰,壓根沒法看清他身邊人的模樣。
“當然啦。”女子笑着揉了揉小男孩的發頂:“這是阿夜來到新家后的第一個好朋友哦。”
小男孩眼中的雀躍更多,他重新湊近凝禪,仔細看了她許久,然後抬起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了她的枝葉一下。
“你好呀,我是阿夜。”他笑吟吟說道,又掏出了一個小本子,摸了一隻炭筆出來,回頭問道:“阿娘,我想把小花的樣子畫出來,這樣它有什麼變化,我就都會知道啦!”
“好呀。那你在這裏自己玩,阿娘去為我們準備晚飯。”
阿夜用力點頭:“好!我今晚想吃豌豆黃!”
就聽那溫柔的聲音沉默片刻,碧衣女子的聲線終於帶了點兒無奈:“你的口味到底是跟了誰,豌豆黃哪裏好吃了?”
阿夜哪裏肯依,振臂高呼:“豌豆黃!好吃!好吃!”
“真是,這傻孩子,沒吃過什麼好吃的,一天天的就知道個豌豆黃。”
碧衣女子的聲音里是帶着溺愛的無奈與包容,顯然說歸說,今夜的餐桌上,也還是會多一道她並不喜歡的豌豆黃。
帶了情緒的話語總會讓原本縹緲的夢境沉澱,變成宛若真實的記憶。
碧衣女子太過溫柔,饒是一隅裙角,便已經縹緲如煙仙氣繚繞。可這樣絮絮叨叨的話語和升起的炊煙,便讓她沾染了人間煙火紅塵滿身。
阿夜認真地坐在凝禪對面,在小本子上塗塗改改,過了好久,畫完以後還得意地比劃給凝禪看了一眼。
“小花快看!像不像你!”
許是小花苞,凝禪的體力並不太好,方才一小段睜眼的時間,就已經讓她耗盡了大半體力,徘徊在了閉眼重新沉睡的邊緣。
此刻見到阿夜手裏的本子,都不用閉眼了,直接眼前一黑。
像個屁。
他畫的哪裏是可愛迷人的六初花小花苞。
這小孩是畫了個歪七扭八的香蕉吧?
凝禪罵罵咧咧,意識昏沉。
再醒來,是一個風雨纏繞的夜晚,她感覺自己的軀幹被吹得歪來倒去,寒風颳得生疼,凝禪覺得自己醒得不是時候,正打算找個辦法重新睡一覺的時候,一陣腳步聲噠噠穿來。
是阿夜。
他穿着單薄的睡袍,一路汲水狂奔而來,手裏撐着一柄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傘。風太大,撐着傘對他來說極為吃力,他的發也糊了半張臉,但他依然沒有停下腳步。
直到衝來凝禪面前,他才露出了一抹慶幸的笑容,試圖將手中的傘立住,為她遮風擋雨。
可是風太大了。
傘被吹飛好幾次,阿夜沒辦法,乾脆自己撐着傘,蹲在了凝禪旁邊。片刻,又見到傘也無法真的完全護住她,於是直接坐在了泥土上,將凝禪護在了身下。
於是風停雨歇。
凝禪這才看清他的臉。
她這一覺睡得很久,阿夜臉上此前的嬰兒肥已經褪去了小半,眉眼變得更深邃了一些,眼白的那一層薄藍也消失不見,變成了大約七八歲的模樣。
傘很大,可風雨更大。
他蜷縮在傘下,傘也不能將所有的風雨都遮蔽隔絕,所以他的發梢滴水,身上單薄的衣衫也慢慢染了一層濕意。
但他沒有動,只是專註地看着自己懷中的小花苞。
他眼如琉璃,是孩童的純粹,可眉宇之間卻沾染了不應屬於他這個年齡的冷氣。
風雨模糊他的面容,有雨水漏在他的臉頰。
過了一會兒,凝禪才意識到,那不僅僅是雨水。
他在這樣的雨夜悄聲落淚,連哭泣都不敢大聲。
“小花。”他的手指冰冷,觸碰她的枝葉時卻依然小心而溫柔:“這裏對你來說……是家嗎?如果是的話,為什麼你年都沒有開花呢?”
“小花,你比我聰明。比我和我娘都聰明,你知道不能在這樣的地方開放,我們卻以為這裏是歸宿。”
他低低的聲音混在風雨里,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可我以為這裏是家。”
“我曾經以為是的。”
“我錯了,小花,我錯了。”
“這裏是牢籠。”
“天下最可怕,最讓人窒息的牢籠。”
“可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小花,我和你一樣,我只能留在這裏。”
……
凝禪猛地醒來,她側臉看向窗外。
驚雷撕裂黑夜,再勾勒出雨夜中窗外的熟悉側影。
也是與夢中一樣的黑夜。
凝禪愣了愣,有些疲憊地起身,赤足行至門邊,一把拉開了門。
風雨驚雷一起捲入,將她披散的發吹開。
小院裏有人。
虞別夜周身濕透,連眉眼都變得濕漉漉,他覺察到這邊的動靜,轉頭看來,眼瞳還帶着一點茫然的空寂,卻在看向她的時候,下意識想要露出一個短暫的笑。
“師……”他欲要開口,卻又想起她此前的話,於是硬生生止住話頭,有點生澀地換了一個稱呼:“望舒道友。”
這樣的稱呼讓接下來的話變得更難出口,他頓了頓,卻到底還是說了出來:“地上涼。”
“你怎麼還在這裏?”凝禪皺了皺眉。
“我……”虞別夜姿容狼狽,額發垂下來,貼在他的額頭肌膚上,讓他這一刻看向她時,像是無家可歸的小狗:“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有那麼一瞬,雨中阿夜的眉眼與面前的虞別夜重疊交錯,他是此刻雨夜中被淋濕卻無處能去的少年,是夢境中用身軀護住懷中六初花,藉著雨色才敢流淚的阿夜,也是前世為她低眉執傘的師弟。
他還是喊她師姐比較好聽。
她想。
所以凝禪側身,用下巴比了比房間的方向。
“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