獃頭獃腦
簽完里齊商隊的合同，忒斯特愉快地扎進市場。
他很快買好了需要的衣服——四套有簡單花紋的麻布襯衫、簇新的粗布獵裝褲，四雙結實透氣的鹿皮靴，以及兩套用於出席正式場合的禮袍。為了裝下它們，他還額外買了個硬布背包。
除此之外，忒斯特專門給自己挑了根新腰帶。它由最好的牛皮製成，比之前的結實許多，賣家還送了適配的刀套。
臨離開服裝店的時候，他停頓片刻，又折回去買了件黑斗篷。
畢竟新同伴是罕見的巫妖。出於某種刻板印象，忒斯特總覺得諾爾該有件斗篷。
當然，以上全部都是平民款式。
忒斯特直接換了衣服，風格成功從“鄉下土包子”變成了“有正規工作的良好市民”。店裏那些精緻扎眼的漂亮服飾，他看都沒看一眼。
裝完這些，背包還有很大空間。忒斯特哼着小調，決定多備些食物。
今天天氣不錯，陽光把瓜果菜蔬照得格外喜人。
市場裏人來人往，商販們扯開嗓子吆喝，不時朝水果菜葉上噴洒清水。肉鋪老闆支了火爐，烤着油汪汪的腌肉和香腸，那香味飄得滿大街都是。
忒斯特隨手拋接着一個紅蘋果，在人流中自如地鑽來鑽去。
肉乾和奶酪一定要補充，也許他該額外買些蜂蜜糖、果脯之類的好東西……
“站住。”有人在他背後叫道，“那個白頭髮的，站住！”
忒斯特收起蘋果，轉頭去看。
叫住他的是位中年騎士，他身邊還站着一位更年輕的。常見的巡查兩人組。
他們身着深綠披風，沒戴頭盔，鎧甲是啞光的灰銀色，裝飾有樹枝、果實與藤蔓的花紋。兩人劍柄上鑲有三角形橄欖石，劍鞘上吊著生命神殿的徽章——六片彼此交錯，模擬麥穗形狀的葉片。
生命神殿的騎士。
他們的打扮與這個小城格格不入，也許是調查騎士團的成員。忒斯特眉頭舒展，從容地轉過身。
“先生們，上午好。”他彬彬有禮地說，“我能為二位做什麼嗎？”
“身份證明。”叫住他的騎士惜字如金，他有着毛蟲般的粗眉毛，以及一張過於嚴肅的方臉。
“很不幸，我的身份證明被小偷摸走了。”忒斯特嘆氣，“但我和我的同伴昨晚才進城，二位可以向守衛求證。他肯定還記得我。”
兩位騎士對視一眼。
“我今早剛跟里齊商隊簽下合同，我是他們的新廚師。合同我還帶着呢，要看看嗎？”忒斯特微笑着說。
“當然，感謝您的配合。”
另一位騎士回以微笑，目光掃過忒斯特的左耳。這位騎士很年輕，看起來也就二十歲，五官相當端正。此人有着金棕色短髮，眼睛像雨後的苔原。“您缺少身份證明，根據規章，我們還得查看您的隨身物品。”
“理解。”忒斯特大方地拿下背包。
騎士們帶他去了市場角落，他們小心地檢查了那些衣服與食物，以及忒斯特那把“破舊小獵刀”。
“其實我還有箇舊腰包，”忒斯特說，“它被我丟在了旅店房間，如果你們想看，我可以帶路。”
“不用。給您添麻煩了，關於您的進城時間，我們會去找守衛核實。”年輕騎士整理好背包，雙手還給忒斯特。
等忒斯特背好包，騎士從荷包里摸出一枚銀鉤：“這是耽誤您時間的歉意，願您的人生充滿生機。”
“讚美女神。”忒斯特接過銀幣，“如果沒有別的事……”
“啊，還有一件事。”年輕騎士微笑，“流浪兒們經常繞着商隊打轉，如果您遇見他們，記得幫我帶個話——非常時期，教堂空出了足夠的房間，他們可以去教堂避難。”
“那群流浪漢賊得很，有力氣自保，但孩子們太小了。”中年騎士插嘴道，“你也要小心，旅行者。”
“我記得神殿會給流浪兒發放食物。”忒斯特揚起眉毛，“讓教堂的人提醒他們，不是更合適嗎？”
年輕騎士垂下眼：“食物分到小孩子手裏，很快就會被成人搶走。”
“我們曾讓孩子們吃完再走。結果流浪漢們繞着教堂打轉，不許孩子接近，想逼教堂改回原來的分發制……現在還願意去教堂領物資的孩子，十個裏面都未必有一個。”
“你們也挺難做。”忒斯特掏出蘋果，隨便啃了口，“要是遇見流浪兒，我一定記得說。”
“感謝您的慈悲。”那年輕騎士語氣真誠。
“尤金團長，接下來怎麼辦？”忒斯特的身影消失后，中年騎士低聲開口，“那孩子失蹤好些天了，我們得想想別的辦法。”
“是啊。”年輕騎士還看着忒斯特的背影，表情苦澀，“其實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
“怎麼說？”
“為什麼是瑪格麗特·斯溫？”
年輕騎士——尤金收起笑容。
“斯溫小姐悟性很好，但魔力水平最多算中上，沒有‘非她不可’的特別之處。如果只是尋找祭品或犯罪目標，城中有更容易到手的孩子——誰都知道，一城之主的繼承人失蹤，神殿會極度重視。”
“而且，罪人至今沒有要求贖金，也沒有出面嘲諷神殿。那傢伙冒這麼大風險，究竟是為了什麼？”
“您這麼一說，是有點……”中年騎士撓撓頭。
“剛到這第二天，我就讓曼利和甘布爾另行調查。近兩年，白鳥城的流浪兒一直在失蹤，不過速度不快，沒人在意。”
中年騎士啞口無言。
倒不能怪居民們漠不關心。各國商隊來了又走，他們時常帶走合眼緣的流浪兒，也會拋棄不中用的小奴隸或私生子。更別提孩子們長得快，一年一個樣。沒有人會特地記住他們。
哪怕有人發現不對勁，也很難拿出證據——誰知道那些流浪兒是失蹤，還是窩進商隊馬車溜了呢？
“疑點太多，我懷疑事情沒那麼簡單。”尤金嘆氣，“總之，先保護好孩子們。”
“孬種才會對孩子下手，到時候我一定砍爛那傢伙的臉。”中年騎士恨恨道。
……聽到了有意思的東西。
不遠處，陰影中的忒斯特摸摸左耳。
現在，是時候干另一件正事了——偷聽騎士們談話的，可不止他一個人。
聽腳步聲，那大抵是個不滿十二的小孩。騎士們離開后，那孩子在人群中穿梭片刻，閃身拐進暗巷。
忒斯特咬着蘋果，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他跟着他穿過窄巷、民居、荒廢的塔樓，又隨那孩子跳下石階，渡過臭氣四溢的水溝，最終，忒斯特停在了下水道的某個入口。
此處靠近城牆，荒廢已久。銹紅色的鐵柵欄倒在地上，被爛泥埋沒，灌木叢幾乎將入口完全遮蓋。
那孩子鑽進去不到三分鐘，又一個流浪兒衝過來，一頭扎進入口。忒斯特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他悠然起身，剛準備繼續追蹤——
他名義上的丈夫、臨時同伴兼雇傭者，那隻自稱“諾爾”的巫妖正攥着根破木棍，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諾爾跑得拚命，剎車不夠及時，差點一頭撞飛忒斯特。
下水道門前，兩人大眼瞪小眼，相顧無言。
“你也發現了不對勁？”忒斯特清清嗓子，率先開口。
“什麼不對勁？”
“剛才有個孩子偷聽失蹤案情況，我隨便追了追，沒想到在這遇見你。你呢，發現了什麼線索？”
諾爾移開目光，嘴角耷拉下來，半天才訕訕開口：“我，咳，有個小孩偷了我的東西。”
“……那還真是不幸。”
諾爾拍了拍臉。要命，忒斯特壓根沒有掩飾眼中的憐憫。對，他就是全世界最丟人的巫妖，那又怎樣？他總不能沖未成年人扔法術吧？
“那個孩子呢？”諾爾佯裝無事發生。
忒斯特指指隱蔽的下水道入口：“我猜咱們的目的地一致。”
……
下水道年久失修，通路坑坑窪窪如同蟻穴，比巫妖老家還複雜。諾爾召喚了一隻骸骨犬，孩子們剛路過沒幾分鐘，它能嗅到殘存的氣息。
“……你們兩個傻瓜！”
下水道又臭又黑，四處潮濕黏滑。兩人拐過一萬個拐角，才聽到隱約的人聲。
忒斯特當即停住腳步，沖諾爾比了個“噓”的手勢。
“小勺子，我強調過多少次？不要偷從魔法道具店出來的人！那些傢伙不是魔法師，就是魔法師的僕人。你要是被抓住，會被他們變成短腿豬！”
那是一個孩子的聲音，這個年紀的孩子聲音都差不多，很難聽出性別。
“可是，可是那傢伙獃頭獃腦，一看就沒吃過苦……”“小勺子”努力為自己辯解，聽上去最多八歲。
忒斯特忍不住看向諾爾，後者當場震驚了一秒。諾爾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人說“獃頭獃腦”。
“就算是個傻子也不行。”第一個孩子嚴厲地說，“還有你，湯姆。咱們不是約好了嗎？不管聽到什麼消息，一定要在市場待到日落再回來。你走得太快，容易被人盯上！”
“這麼久了，也沒人盯上我呀。”湯姆的語調很委屈。
“那可不一定。”忒斯特愉快地接話。
他沖諾爾使了個眼色，率先走出藏身之處。
陰暗的下水道內點着一截蠟燭，站着四個孩子。忒斯特一現身，孩子們猶如受驚的雞仔，紛紛躲到其中一人背後。
那是孩子們的領袖。
為首的孩子約莫十三四歲，有種長期營養不良的瘦弱。髒兮兮的報童帽下，黃銅色短髮四處亂翹。他穿着不合身的成人襯衣，背帶褲上打了不少補丁。
四個孩子裏，他不是最強壯的，氣勢卻像個大人。哪怕對面是成人，他的目光依舊冰錐般刺過來。
忒斯特連忙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拿武器：“別害怕，我只是來幫朋友討回東西。”
“那個傻乎乎的朋友。”最矮的孩子嘀咕道，瞧向諾爾。
諾爾沒了脾氣，他叉着手臂板起臉，決心看忒斯特表演——這傢伙搶着把偷東西的事情抖出來，八成還有後手。
“小勺子，把袋子還給人家。”為首的孩子說，“先生，我很抱歉，她還太小，不知道該尊重誰。”
看來小勺子是個女孩，諾爾沒有太吃驚。流浪兒無論男女，看起來只能是男孩——要想活下去，他們沒得選。
小勺子罵了句明顯與年齡不符的髒話。她慢吞吞地走到諾爾跟前，把袋子放到他的腳邊，然後一溜煙跑回領袖背後。
諾爾剛打算彎腰撿，忒斯特一隻手捏住他的肩膀，目光盯住孩子領袖：“拿出來。”
為首的孩子嘆了口氣：“小勺子。”
“嘁。”小勺子探出腦袋，老大不情願地走回去，從懷裏掏出那個戒指盒。
諾爾：“……”這或許是來自現代大城市的副作用，他對治安的下限過於樂觀。
“十分抱歉，先生們，我真的十分抱歉。”領袖深深鞠了一躬。
“我們追得這麼辛苦，光嘴上道歉可不夠。”忒斯特鐵石心腸地說，“我看你們也沒什麼錢，不如這樣——來，告訴我，他為什麼要偷聽調查騎士談話？”
他隨意地指向湯姆，後者整個人一哆嗦。
孩子領袖沉默兩秒：“大家都說城裏進了個瘋子，我們只是想知道這破事什麼時候結束。您看，我們都被逼到住下水道了！”
忒斯特又瞧了眼汗如雨下的湯姆：“是嗎？那我倒有個好消息。好心的騎士們說了，教堂正在收留無家可歸的孩子們。”
說到這，他目光掃過四個孩子——孩子領袖情緒到位，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一點“驚喜”，其餘孩子則紛紛看向領袖，目光包含着明顯的擔憂。
“感謝您的消息。”領袖說，“我們一定會去看看。”
“太危險了，讓我和我的朋友送你們過去吧，趁現在還是白天。”忒斯特微笑，“親愛的湯姆應該聽見了，我不是什麼壞人，是里齊商隊的廚子。再看看我的朋友，他多單純啊！”
我信你個鬼，諾爾忍下了翻白眼的衝動。放在現代，孩子們打死也不會跟這種可疑分子走。
“不，我們自己去就行。”領袖拒絕得很乾脆。
“我理解你的擔憂。”忒斯特的微笑紋絲不動，“不如這樣，我在這守着你們，我的朋友去把騎士們叫過來，讓他們護送你。”
這次孩子領袖沒有立刻答話，面色有點蒼白。
忒斯特的笑意愈發明顯。
“漢娜！不好了，漢娜——！”
正在這時，一聲呼喚打破僵局。一個胖乎乎的流浪兒連滾帶爬跑過來，他全身浸滿污水，臉和死人一樣白。
“培根。”孩子領袖咬着牙道，“明明有外人，你出來做什麼？！”
“死死死，死人！”胖男孩培根語無倫次，“呃不是，那那邊，有個騎士，神殿的騎士，他快死了！他、他要死了！”
“得有人，得有人救救他！”
孩子領袖——漢娜眉頭皺起，隨即迅速展開。她正正頭上的報童帽，甚至露出個冷笑。
“好心人，你們的工作來了。”她朗聲說道，“兩位如此善良，總不會放着瀕死的可憐騎士不管，執意糾纏幾個孩子吧？”
說罷，她一把抓住小勺子的手：“跑！”
“騎士在那邊！”臨跑路前，培根甚至給他們體貼地指了路。
忒斯特好笑地搖搖頭，沒去追。他看着那群孩子消失在黑暗，無奈地吐了口氣。
“走吧，去拯救那位可憐的騎士。”忒斯特說，“咱們不算沒收穫，那幫小鬼頭肯定有問題……你在做什麼？”
諾爾仍然板著臉，他的手放在龍屍筆記第一頁，黯淡的魔法光芒在黑暗中閃爍。
“獃頭獃腦的我召喚了一百隻骸骨鼠。這些老鼠會跟着他們，每隔一段路就留下一隻，正好當路標。”
不出五秒，諾爾便起了身，撣了撣身上的土，“好了，走，去救人。”
“……有些時候，你真的非常天才。”忒斯特嘴裏嘖嘖有聲，“我簡直想親你一下，親愛的。”
“不用了，謝謝你的誇獎，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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