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師與廚師
話是這麼說，兩人還是率先去了銀行。從巫妖那裏得來的財富太多，帶在身上又沉又危險。
忒斯特存完錢，順道買了兩個帶鎖鏈的獸皮錢袋。他往裏面塞滿金幣，拿走其中一個，另一個則給了諾爾。
“別管錢是誰的，身上有錢總比沒錢好。”他說。
十五分鐘后。
傭兵公會的兩層小樓近在眼前。諾爾意識到，當初忒斯特那句“好友滿了”並非虛言。
就算玩家有系統輔助，他也不難看出忒斯特的戰鬥意識和反應速度。忒斯特無疑是位高手，遊戲裏，高手總不缺朋友。
雖然此人身負“神的棄子”這一詛咒，但詛咒沒解除他們的婚約，忒斯特的好友關係大概也正常——對於可能波及無辜玩家的處罰，系統向來謹慎。
諾爾望向傭兵公會的招牌。那木牌塗了上好油脂，用粗壯銀鏈吊著，“白鳥城傭兵公會”一行字黏了金箔。大門兩側立着大理石雕刻的青年男女，火焰在雕像提燈中跳躍不止。鑲金字符反射出搖曳的光，彷彿同樣在燃燒。
“傭兵公會”是《塔赫》的重要設計，套路非常傳統——玩家們來傭兵公會註冊，結識不同職業的導師，尋找志趣相投的夥伴，然後開始各式各樣的冒險。
忒斯特的玩家朋友肯定在這裏，希望也是個高手。
諾爾剛想往裏走，衣服便被忒斯特拉住。
“你想去公會？”忒斯特說，“我這邊趕時間。要是你實在着急，我們分開走。”
啊？諾爾緩緩轉頭。
“……不，我不急。”他嘴巴上說著，雙腿迷茫地跟着忒斯特，直到那傢伙一頭鑽進“商隊雜務介紹處”。
與傭兵公會相比，這裏同樣氣派。只是氣派方向不太一樣。
傭兵公會莊嚴樸素，設計上帶有血與火的力量感。“商隊雜務介紹處”則略顯浮誇，一股子商務ktv的味兒。它的門牌上鑲嵌了圈彩色玻璃，上面附了低級法術，使得玻璃們閃爍不止。
門口迎賓的少男少女不僅是活人，衣着比雕像還大膽。他們頭戴花冠，笑得格外甜美。
遊戲設定里，這裏更接近“情報交易處”。商人的消息永遠是最靈通的，而這是各個商隊專用於補給的地點。
玩家們頂多來這買線索、接支線，不可能在這工作。理由很簡單，這裏的工作比較……
“有沒有商隊招廚師？”忒斯特果斷前往賣酒櫃枱。
……比較接地氣，而且都是重體力活。諾爾默默回憶完畢。
“廚師？有十五家在招。消息都在招攬牆上，您可以挑感興趣的。”櫃枱后的姑娘很客氣。看得出這裏的主人下了功夫，員工無論男女，個個年輕漂亮。
“一杯‘鴿子血’，不用找了。”忒斯特將一枚金幣壓上櫃枱，笑容溫和，“我們打算南下，先在這暫住幾天，我想聽聽您的建議。”
諾爾看得肝痛。
《塔赫》的設定里，各國錢幣通用。金幣叫金輪，個頭不大，購買力約等於現實世界的一千元；銀幣則叫銀鉤，等於一百元，接下來是十元大銅子兒和一元小銅子兒。其下還有不足一元的小銅扣，玩家基本用不到。
諾爾敢打賭，那杯名為“鴿子血”的紅酒不到一個銀鉤，結果忒斯特出手就是一枚金輪。
櫃枱姑娘優雅地收起金幣，上下打量了會兒忒斯特，笑得更甜了。
“朝南的話，我想想。阿爾瓦商團的商隊在招人，不過他們的要求很高；我個人推薦里齊商隊，那兒待遇不錯、活計輕鬆，而且打算在白鳥城待一周左右。”
她繞着栗色捲髮的發梢，眼神也浸了笑意。
“其他商隊嘛……不好說。”她沖他擠擠眼，話鋒一轉，“這是您的酒。”
艷紅的酒液在杯中搖晃，濃得像血，散發出熱烈的果實芬芳。
“多謝。”忒斯特沖姑娘舉舉杯，離開櫃枱。
“你喝酒嗎？”等那姑娘不再盯着這邊看，忒斯特問諾爾。
“不喝。”
“好吧。”忒斯特咕噥，他拐去長廊，將酒送給第一個搬運行李的勞工。勞工五十歲左右，跛了條腿，身上冒着刺鼻的酸腐味。
“敬你一杯，朋友。”忒斯特語調溫柔。
知道自己沒什麼好失去的，勞工猶豫不到一秒，就將酒一飲而盡。“您真是個好人，先生。”他咧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
“我也不喝酒。”做完這一切，忒斯特如此解釋。
……
里齊商隊住的旅店並不遠。旅店門口花團錦簇，還建了白色石制噴泉，噴泉水摻有氣味高雅的香水。客人進入門廳的剎那，侍者會拉響裝飾在門廳的銀鈴，奏起叮叮噹噹的悅耳旋律。
真不錯，也許他們不用費心找其他酒店了，諾爾心想。
只是等他們抵達招聘者的房間，其中已經有了一位應聘者。
那是個不足一米六的矮胖男人，他四十上下、發頂稀疏，留着兩撇精緻的小鬍子。此人脖子堆了一圈肉，腹部的紐扣勒得死緊，隨時都會崩開。但他的衣料檔次挺高，本人也沒什麼怪味——事實上，他聞起來像新鮮的奶油和焦糖。
看見忒斯特和諾爾走進來，矮胖男人先是仔細打量了他們一番，緊接着挑起嘴角，露出一點隱藏得很好的不屑。
招聘者則是個瘦高個子中年人，此刻正坐在客廳圓桌邊。他禮貌地朝空座比出“請”的手勢。
“最近行情不錯，因納托姆的貨比預期多。”高個子開門見山，“我們招了足夠的臨時勞工。現在問題來了，接下來的半個月，他們也得吃飽飯。”
胖子咳嗽兩聲，率先開口——
“我是鷺鳥餐廳的主廚，科特。”他交叉雙手，鄭重其事地說，“鷺鳥餐廳的老闆——我是說，那個該死的異教徒——前幾天剛被神殿處決。餐廳關了，所以我……嗯。”
“哦，我聽說了。沒辦法，誰都可能遇到這種倒霉事兒。”高個子善解人意地接話。
聽見這話，胖子來了勁：“先生，我幹了快三十年廚師。我能用最普通的材料，做出最可口的甜點。一般飯菜更是不在話下！”
“好的。”高個子點點頭，轉向忒斯特，“那麼您呢？”
“忒斯特，旅行者。可以打獵、剝皮、處理肉和內臟，也能讓獸肉和怪物肉變得可以入口。”忒斯特說。
那高個子抬起了眉毛，臉上露出幾分興味。
“‘可以入口’……”胖子低低哼了聲。
“你過來。”高個子對忒斯特擺擺手，後者乖順地靠近。這人嗅了嗅忒斯特身上的味道，翻翻他的眼皮，又捏捏他的上臂。最後，他要求忒斯特攤開雙手，讓他看看指甲和繭子。
“很好。”末了，他如此評價，“健康、結實、愛乾淨……就是繭子少了點，要是你會武器就更好了。”
“那我得去傭兵公會找工作。”忒斯特笑。
“你負責九十個人，每人一天兩餐。他們都是賣力氣的，每天要有兩斤肉吃。”
“當然，我們會隨商隊帶些干肉和山羊……但誰知道路上會遇到什麼事呢？到時候可能需要你打獵。要是獵到好皮子，我們會按照市場價收購。”
高個子坐回位置，露出一個微笑，“你的工作大概就這些。包吃住，半個月三個金輪，到地方一次性結清。這樣如何？”
忒斯特看向諾爾：“我想帶上我的朋友。”
“唔，我們平時不帶外人。但如果你堅持，吃住得算他一個金輪。”
“我會和忒斯特一起幹活。”諾爾忙說。
高個子打量了他好一會兒：“那個金輪免掉，不過我會把這事寫進合同里。”
諾爾在心裏咋舌。
事到如今，他能猜到忒斯特的想法。這傢伙應聘廚師是假，找商隊搭便車是真。商隊知道最快最安全的路，通常還會聘請傭兵守衛，可謂最安全省心的旅行方式。
確實算“抱大腿”，這人是半點都不想冒險。
另一邊，眼看兩個人要談成，胖子急了。他從凳子上跳下，臉漲得通紅：“獸肉很難入口！再怎麼做也會有臭味，怪物肉更是——更是——”
“我接受這份工作。”忒斯特打斷他，“先生，可以讓我和主廚先生單獨聊聊么？”
“我出去抽會兒煙，你明天上午過來試做兩道菜，沒問題就簽合同。”高個子點頭道。
“我和你沒什麼好聊，你壓根不算廚師！”那人剛出門，胖子——主廚科特憤怒地開口。
“先生，阿爾瓦商團的商隊在白鳥城。他們也在招廚師，真正的廚師。”忒斯特笑道，“您知道的，他們想要會做檸檬蛋糕、懂得烤乳鴿的專家。而不是我這種忙着剝皮放血，只會把東西弄熟的外行。”
科特先生張開嘴巴，臉紅得更厲害了：“啊……你……可我沒看見……”
“阿爾瓦商團的待遇太好，他們要是公開招人，半個城的人都會去碰運氣。”忒斯特感嘆，“我只是沾了熟人的光，聽到點風聲。”
科特先生沉默許久。
他的圓臉還是漲得通紅，眼眶有點濕。半晌，他抬起頭，語氣誠懇不少。
“謝謝您，我會去試試。”科特說，“不管成不成，今晚我得請二位喝一杯……之前我太着急了，態度有點，呵呵。”
“哎呀，看來我只能占您這個便宜了。”忒斯特說。
……
科特把他們帶回了家，他似乎不像打扮的那般寬裕。
他的家地段不錯，面積也大，只是空蕩蕩的。諾爾看了一圈，偌大的房間中，最值錢的可能是那幾套銀餐具。部分地板的顏色與周遭不同，看得出之前放了不少裝飾，如今它們無影無蹤。
科特先生慢騰騰地走到雜物櫃邊，從柜子深處翻出一瓶酒。酒瓶蒙了厚厚的塵埃，卻沒蓋住其中醇厚如蜜的酒漿。
“我們不能喝酒，體質問題。”忒斯特說，“檸檬水、茶……您隨便弄點什麼就行。”
科特先生塌下肩膀，他擦擦酒瓶上的塵埃，又將它放回原處。緊接着，他熟練地繫上圍裙，捧出水果、快要用完的蜂蜜和幾束新鮮香草。
“我給你們調點特色飲料。”科特使勁擦擦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地方是有點寒酸，我下周就要把它賣掉了。”
“為什麼？”諾爾接過話茬。
“我女兒在冬青街學魔法，她是個很有天賦的孩子。”說到這，科特先生不禁挺起胸脯，扣子綳得更緊了，“我太太在那邊租了間傭人房，正好可以守着我們的寶貝。這裏就我一個……我不需要這麼大的房子。”
他切開兩個青檸檬，聲音越來越小。
“女神保佑，希望阿爾瓦商團能看上我，這樣我可愛的小凱特就不用發愁學費了。”等做完飲料，他又飽含希望地提高聲音，“學魔法貴得很哪，真是的！”
科特把兩大杯飲料放在桌上，那是非常清新的綠色，散發出薄荷的清新和水果甜美的香氣。科特自己則開了瓶調味用的劣酒，對着瓶口喝起來。
“其實我們剛來不久，今天才看見告示。”諾爾放棄了之前沉重的話題，“那個‘瘋修士’到底——”
“你們不知道瘋修士？嘿，現在的年輕人……”
科特灌了好幾口酒，“那就是個瘋子、殺人狂、瀆神者。他，她，也可能是它，橫行霸道十多年了，神殿連那傢伙是不是人都不知道。”
忒斯特來了興趣：“那他們怎麼知道綁架犯是‘瘋修士’？”
“當然是斯溫小姐自己說的。前一陣子，她到處說自己遇到了瘋修士，甚至看見了他的金線團。城主當她胡言亂語，還請了精神醫生。然後……啪！她在城主府上憑空蒸發啦！”
“城主大人後悔瘋了，神殿的調查騎士團也來了。可那又怎麼樣？斯溫小姐就像融化的雪人一樣，連根頭髮絲都找不到。”
說到這，科特一個勁兒搖頭。
“換了我，聽到‘瘋修士’的第一秒，我就要把孩子保護起來。這不，現在家裏有孩子的，都把孩子看得比錢袋還緊。”
“看來這個‘瘋修士’專殺小孩。”忒斯特試圖總結。
“比那還糟。”科特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無論男女老少，瘋修士可不挑對象。那傢伙殺完人，總把屍體搞得支離破碎，再用金線原樣縫起來。”
“這還不夠，他會將屍體佈置成聖典里的信徒形象，擱在教堂門口挑釁——那傢伙甚至一定要給屍體縫出微笑！”
懂了，變態連環殺手，還是宗教風格的。身為見多識廣的現代人，諾爾迅速理解現況。
他接的任務可能要失敗，但問題不大，至少他知道了“任務ai發瘋編寫r18g支線任務”這回事。
科特一口口灌酒，語氣變得醉醺醺的：“‘瘋修士’肯定是永恆教會的人，只有永恆教會才會幹這麼畜生的事，只有永恆教會這麼恨生命神殿……他媽的永恆教會……全該死……”
忒斯特和諾爾對視一眼。
“你是說鷺鳥餐廳的老闆？”諾爾小心翼翼地問。
“哈哈，哈哈。”
科特笑起來。他埋着頭，他們看不見他的表情。
“是啊，我老闆……調查騎士團都來了，他還敢跟永恆教會的人碰頭，被逮個正着……大家都說抓捕很成功，只死了個年輕人……”
“你們知道這事最好笑的地方在哪嗎？”
科特抬起頭，他臉上在笑，眼球卻佈滿血絲。
“我的兒子，我們懂事的好兒子被永恆教徒害死了。結果就因為我在鷺鳥工作，所有人都認為我們一家和邪.教有牽扯，誰都不肯雇傭我和我太太。”
“是不是挺滑稽？……嘿、哈哈。”
……
兩人離開時，科特醉得不省人事。諾爾思考片刻，還是把銀餐具都包好，塞進科特枕頭底下。
帶上門前，他朝空蕩蕩的客廳看了良久。
“我想再看看尋人啟事。”忒斯特突然開口。
“什麼？”
忒斯特打了個哈欠：“反正咱們近期走不了，我總得找點事干。”
這是要接任務的意思，諾爾生出點莫名的欣慰：“嗯，我和你一起……看不出來，你也有心軟的一面。”
“誰說的，我只是好奇。”忒斯特摸摸後腦，“接下來去哪，傭兵公會？旅店？”
“旅店！”諾爾斬釘截鐵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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