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怨
鄭桑是一個很能衡量利弊的人。
她今年三十七歲,已近不惑之年,一生總共生育六次,再加上平日裏所見,對韓羽狀況自有判斷。
初孕的婦人,一屍兩命是最常見的事情,根本輪不到問丈夫保大保小。
女兒在自己來之後還能冷靜安排,說明孕婦和胎兒都能救一救,只是看她手抖的模樣,估摸着把握不大。
既然這樣,那倒不如只救一個。
韓羽是她的親人,還是個成年的勞力,就算被質疑不能再生育,被趕回家,以外邑現在的情況,無論是未來守着父親,還是跟着弟弟,都能很好的活下去。
可一個需要人照顧的嬰兒,鬼知道什麼時候就沒了。
衡量利弊,鄭桑的要求就很明顯。
全力保韓羽!
跟來的兩個婦人,好像沒有聽到鄭桑的話,她們利索的將一部分茅草移開,給韓羽披上薄被,再升起來火盆,很快,整個屋內就開始有了幾分暖意。
麻木的韓羽理智漸漸回籠,腹部的疼痛,讓她攥緊鄭桑的手,聲音中全是驚惶無措。
“姑母,我怕!”
“我在,吃些粥米,肯定會沒事的。”
鄭桑抱緊她,堅定且不容拒絕的,將碗中剩下的粥糜全給她餵了進去。
粥糜在胃中消化,提供能量,讓韓羽有了幾分力氣。
檢查完開口的韓盈終於抬起頭,眉頭皺的像個小老頭。
“阿母,不可能只救一個。”
她將手放韓羽隆起來的肚皮上,點着位置,快速解釋道:
“正常生孩子,胎兒是頭朝下,倒着在肚子裏,這樣會很順利的出來。你說的那種只活一個人的,基本上是臍帶纏在胎兒脖子上,胎兒在肚子裏憋死,但產出的頭位還正常,只需要把死胎取出來,大人就能活,甚至以後還能生孩子。”
這話讓鄭桑眼前一亮,但立刻發現了不對。
韓羽的樣子,可不像胎兒頭在下。
果然,鄭桑又聽到韓盈繼續說道:
“羽姐的情況更麻煩,她的孩子是橫在肚子裏,頭在這,腳在這兒,背卡在口裏,怎麼生都出不來的。”
忙完的婦人們臉色蒼白的站着,不知道要做些什麼。
孕婦生產,現代輔助的醫生能幫上很多,可以和死神搶人,可如今這個時候,基本上全靠孕婦自己。
鄭桑穩穩的將陶碗放在地上,握住韓羽的手,繼續問道:
“直說怎麼辦吧。”
她的態度太過於冷靜,感染的韓盈也開始沉穩起來。
“我需要伸進去,將胎兒從裏面轉過來。”
“不行!”
話音剛落,就聽到跟過來的兩個婦人中有個突然尖叫道:
“會流很多血的!孩子和人根本活不下來!”
這聲尖叫,讓整個屋內平復下來的情緒,再次變得重新混亂起來。
本來因為姑母過來,有了幾分鎮靜的韓羽也開始慌亂。
“我不想死!姑母!我不想生了!不是說弄死孩子再拉出來就行嗎?就這樣做啊!”
她掙扎着,突然右手握拳,猛的去捶自己的肚子。
韓盈眼疾手快,立刻抓住了韓羽的右手,她力氣大的驚人,硬是沒讓韓羽砸下去。
頭疼欲裂。
這是韓盈半年裏最難的一場手術。
“我在這裏,不會死的!”
額頭的太陽穴還在突突直跳,時間不夠,難治,孕婦不配合,無人幫助的憤怒與焦急在心中積壓,但韓盈必須把這些全壓下去,她是唯一的醫生,不能亂。
她安撫着韓羽的情緒:
“之前那些轉孩子的,力氣用的太大,肚子裏沒有羊水潤滑,也不知道怎麼轉,直接把肚子轉破了,所以才會流血。羽姐你的肚子裏還有羊水,我手小,力氣也剛剛好,轉的時候不會傷到肚子裏面,這樣你和孩子都能活下來。”
說完,她語氣變得嚴肅起來,恐嚇着韓羽:
“還有!不要亂砸你的肚子!孩子不轉過來,就算是悶死在裏面也生不出來,你亂砸,反而會砸壞自己的肚子和臟器,裏面一旦出了血,我根本救不回來!”
產後大出血在現代搞不好都是要命的事情,更不論這個時候了,光輸血一項就能逼死自己,她哪有輸血的設備!
靠在姑母身上,韓羽呆愣的看着。
混亂的腦袋,也終於感覺到不對勁兒。
姑母家的小妹,怎麼變的,變的這麼厲害?
止不住的疼痛讓韓羽無法思考更多的東西,她本能的聽進去了韓盈的恐嚇,諾諾的低聲呢喃着:
“我不打了,不打了。”
鄭桑深思了幾秒,韓盈說的話,她聽懂了大半,韓羽的情況比她想的還要難無數倍。
賭命還是看着韓羽死?
這根本不需要選。
她一錘定音,給了韓盈最大的信任:
“嬰,就按照你說的做。”
“好。”
韓盈扭頭,對着兩個站着的婦人喊道:
“別站着不動了,聽我吩咐,洗乾淨手,浸熱水的麻布不燙了吧?拿過來給她擦乾淨肚皮和下.面,我說動手的時候,你們給我摁住她!一點兒都不能動!”
有了吩咐,兩個婦人快速的開始做事,很快將韓羽清理乾淨。
而一旁的韓盈從帶過來的木箱中取出油瓶。
她的木箱中,滿滿全都是瓶瓶罐罐,實際上是很沉的。
這是她的‘金手指’之一,她這具身體有着和成人一樣的力量。
這半年裏,韓盈一直在嘗試本土製葯,用現在有的東西,去取代空間裏用一樣少一樣的醫療物品,順便偽裝出神異並不多的情況,好給未來治不了大病做打算。
之前韓盈為了改造家裏,偷偷賣出去的玻璃珠,在這個時代能夠價值千金,只不過商人壓價太狠,給的財物不夠真正價值的二十分之一。但這些財物小半部分,就夠韓盈修建出全村的土屋,而剩下的大部分,都被韓盈砸在試藥上。
這個用來裝成品葯的箱子,裏面的東西,論價值,幾乎等重於徐田曹給的金珠。
可到了這種危機的時候,親疏帶來的人性就能夠顯露出差別。
她不完全信任自己提取出來的動物油脂絕對無菌,而是藉著從箱子內取東西的遮擋,將其替換成現代的無菌潤滑油,只為了增加一點韓羽不被感染的可能。
將手和整個手臂都抹好,韓盈回頭一看,鄭桑已經將麻布塞進了韓羽的嘴裏。
她對着韓盈點頭示意。
韓盈深吸一口氣,開始將手伸了進去。
疼痛讓韓羽開始止不住的掙扎,雙腿亂蹬。
這種時候絕不能由着孕婦來!
韓盈眼神一凌,厲聲喝到:
“給我摁死住她,一點兒都不能動!”
兩個婦人嚇了一跳,和鄭桑一起,三個人死死的摁住了韓羽。
繼續摸着韓羽肚子的韓盈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刻,像極了曾經帶她的主任。
手術台上,主刀要有絕對的權威!絕對的控場!
正當韓盈去尋找胎兒雙足時候,屋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原本被攔住的韓羽婆婆也像是見到救星一樣,大聲哭喊道:
“里長,你可要為我做主啊!鄭桑這個瘋子,她竟然帶着一群人闖進去了,我新媳在裏面坐草啊!她們衝撞了我向沃河覡師求的神牌,現在我新媳已經聽不到人氣了,這群人還攔着我進去!”
如此顛倒黑白,甩黑鍋的本事,讓韓虎氣的直接跳起來:
“什麼覡師神牌,明明是你不在這裏照看,致使我姐姐難產,要不是我求來月女,我姐姐早就沒了!”
“我呸!沃河覡師的神牌怎麼能沒用,分明是你們衝撞,才讓我媳出事的!”
韓虎滿肚子都是氣:
“明明早就出事了!”
突然,一道蒼老的聲音,打斷了兩個人的爭吵。
“虎小子,這裏是婦人坐草的地方,你來做什麼?”
這聲音一傳進來,鄭桑臉色就立刻變了。
“嬰,我得出去,楚枝,你摁住羽!”
她根本沒給韓盈反應的時間,拉過來在身邊叫做楚枝的婦人,讓她緊緊的抱住韓羽,起身走了出去。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韓盈倒吸一口冷氣,緊接着,她便聽到身後按腿的婦人低聲說道:
“里正帶來了很多人,還拿着槊和劍。”
沒有動,韓盈也能感受到自己身後婦人,在透過草棚的門縫往外看。
婦人幽幽的補充道:
“麻煩了,咱們和他是有舊怨的。”
舊怨?
什麼舊怨?
韓盈只聽到親媽走了出去,還沒有開口說話,就聽到那個裏正繼續說道:
“我之前聽到過你女兒的名頭,拿草給人治點病?聽說死了不少人?這種手段,怎麼能和沃河覡師比?”
緩步走進的里正,語氣不急不躁,聽起來是那麼平和。
“沃河覡師的神異,我們都見過,他與河伯交談,是能讓鍾家那快死的老翁起來吃飯的存在,三年前虹坐草時有邪祟纏身,也是他的神牌驅散邪祟,保佑虹生下的孩子。”
說著,里正頓了頓,等待眾人順着他的思路繼續想,又道:
“他是有大法力的,韓羽是你的侄女,半年前還送嬰吃過石飴,那孩子為了這點東西,蟄的半條胳膊都腫了。鄭桑,你們有多想讓韓羽死,才過來衝撞沃河覡師的賜下的神牌?”
母親還未說話,屋裏還在尋找胎兒雙足的韓盈,額頭瞬間冒出冷汗。
很好,什麼舊怨她不知道,但這個裏正說的每句話,都是衝著逼死自己,逼死親媽去的!
他這意思,今天韓羽母子兩條命只要是沒了一條,就都是她們的鍋!
我可去你的吧!
壓下心底的憤怒,韓盈冷靜的繼續摸着韓羽肚子。
當她摸到胎兒一隻腳的時候,後面按着韓羽肚子的婦人,眼神畏懼的看着因為劇痛而不斷掙扎的韓羽,突然對着韓盈問道:
“月女,你說……韓羽懷的孩子是不是真箇邪祟,不然怎麼會這麼折磨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