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語冰」
關東的氣候比京城要冷上許多,在深秋之時便已漸漸飄起了小雪。秋風肅殺,四周寂靜到有些詭異,而士兵們卻是一個個精神抖擻。
“對對對對……對不起!你的腦袋……腦袋沒事吧?”
迷糊之中,耳邊響起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隨即是一個清晰到不像夢境的畫面出現在眼前。
小女孩大約六歲,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因方才頭髮散了下來才勉強認出了性別,手裏正舉着一根棍子,看模樣像是來打獵的,身後還跟着一個老人,都非常驚恐地望着他。
“爺爺,怎麼辦,流血了!”
他的腦袋很痛,視線也有些模糊,一時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今日本是隨着家人出來踏青,他推着坐輪椅的兄長走了很遠,覺得有些口渴,便想去林中取一些水,怎料鞋子髒了,剛一蹲下來就被人一棍子打中了腦袋,隨後便有些神志不清了。
“啊……”
他喃喃地出聲,像是一聲痛呼,方才意識到他和這個小女孩看起來差不多年紀,腦袋暈乎乎的。其實敲得不重,他想說沒事,可是發不出聲,只是看着那個老人拿出紗布給他包紮。
“別慌,爺爺在。他還沒死,能治好。”
老人一邊安慰着女孩一邊給他治傷,確定他無恙了之後才鬆了口氣,回頭教訓道:“爺爺是帶你出來打獵的,你怎麼能打人呢?”
小女孩不知所措地低下頭,眼裏淚花打轉:“我……我害怕,我聽到草叢那邊有動靜,我以為是老虎。”
她說著俯□,仔仔細細地盯着他頭上的傷口,還輕輕地用手去探了探,不停地問:“你……你真的沒事罷?”
“沒事。”他終於開了口,有些艱難道,“你們……是誰?”
小女孩抿着唇不答,搖了搖頭,反問:“你是誰?”
他愣了一瞬,一時什麼也想不起來,腦袋有些昏沉,意識卻逐漸開始清晰,愈發強烈地感覺到……
這是夢境。
“我叫雲沐。”他聽見自己開了口,聲音十分稚嫩,不覺讓他有些想要發笑,“我是從江都那邊來的,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裏?”
小女孩沒有再說話,小跑到一邊,從包袱里拿出了一包吃的,歉疚地往他手裏塞,隨後躲到了老人的後邊。
“我們住在這附近的村子。”老人注視着他身上價值不菲的衣衫,目光微動,什麼也沒有透露,“小少爺,你從哪裏來?老夫現在就將你送回,並上門賠罪,還望你不要怪這個孩子了。”
小女孩咬着唇:“不行啊爺爺,這是……這是我的錯。”
“回去。”不知為何,老人忽然厲聲將她斥了回去,“趕緊回村裡找阿晚罷,回去我再罰你。”
聽到了這句話,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他看出這小女孩有麻煩了,莫名地想要阻攔,想要說無妨,可嗓音嘶啞到什麼也說不出來,不知為何竟着急了起來。
……
“……少爺?少爺你快醒醒!”
一個呼聲將他喚醒,雲沐霍然睜開了雙眼,映入眼帘的是小廝的臉,旁邊還坐着一個大夫,正伸出手來給他診脈。屋子裏空蕩蕩的,瀰漫著沉甸甸的葯香,與方才之景截然不同,唯獨相似的是……
他的頭上仍然綁着紗布。
“我……怎麼了?”
小廝見他轉醒,拍着胸口坐了下來,直喘着粗氣:“剛才我來給你送些吃的,誰知就看見你頭上在冒冷汗,我嚇壞了就趕緊去請大夫。你一直在做噩夢,叫都叫不醒。”
雲沐有些愕然地揉了揉眉心。
自陳王伏誅,關東與朝廷的關係變得有些緊張,士兵們亦是大氣不敢出,畢竟陳王的手下全都被處死了,他們在關東呆了多年,難免被人惦記着。
不知不覺,他來到這裏竟然已經有一年了。
雲家本姓童,祖先是前朝遺臣,雲重一心培養他的兄長,可惜兄長英年早逝,而他也早早地被先帝封了侯,常年征戰沙場。
百年來的國讎家恨,竟顯得如此可笑。
景帝最終沒有殺掉所有雲家人,只是命他們離開京城,而握有兵權的雲沐則是被貶去了關東帶兵,也算是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心慈手軟的皇帝么……真是與先帝真是一點都不像啊。
關東的日子並不好過,先不談惡劣的天氣,偶爾甚至會遇上他國來的細作。前不久難民暴漲,細作混在其中,他不好在人多時出手,為了救一個孩子不慎被圍攻,受了輕傷,還傷到了腦袋。
刀光閃爍之時,他彷彿看到了當年那個小女孩,以及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女子,一點一滴都印刻在腦海里,難以忘記。
難得回朝之時,他曾去雲州看過兩次,第一次是趕上了州牧一家出行,誰也沒有見到,而第二次卻是有些遲疑是否應該去打招呼。
那日恰是重陽節,家家戶戶都是一派喜慶氛圍,雲沐的一襲黑衫在人群之中顯得有些突兀,慢慢走到了州牧的家門口,聽見裏面傳來小孩子的哭聲,大人的喊聲,似乎有十幾個人在裏邊,喧鬧聲一時不斷。
大門敞開着,門前的燈籠亮着暖人的紅光,他抬手準備敲門,好奇地向里張望,卻突然看見一把掃帚飛了過來,徑直從他眼前掃過。
雲沐的手僵在了半空,瞧見一個挺着肚子的年輕女子正將手邊的東西砸向一個青年男子,而旁邊站着的白髮老人一點都沒有阻攔的意思,還悠閑地喝着茶,似乎早就習以為常了。
如此熟悉的一幕景象。
“人家大夫不過是來給我診個脈,你把人嚇出病來是怎麼回事!”
男子固執地反駁道:“哪有人診脈還在手上摸來摸去的?”
女子聽罷,不由嘆了口氣,扶額與身後人道:“嚴公公,拜託你去城裏再找一個大夫來罷,最好是個女的。”
老人笑而不語,只是點了點頭。
自從隔壁的宋大夫去世,他家的主子看誰都有意見,一年來嚇跑了好幾個大夫,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懸絲問診的,又嫌人長的猥瑣。好在隨着女官制度的發展,地方也開始招收醫女,真是……太難伺候了。
念及此,他正欲出門,餘光卻瞥見有什麼在外面,然而轉頭之時卻誰也沒看到。
只是……錯覺罷?
***
雲沐最終還是沒有走進那扇門,臉上難得露出了笑容,徐徐轉身離開了。
京城那邊已沒有什麼值得他留戀,不知未來究竟會如何;大不了便是辭去官職,過過閑雲野鶴的日子也不錯。
這般想着,他一時分了神,腳下似乎踢到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一個圓球從旁邊滾了過來,看起來還有些重量,不知是用來做什麼的。
他好奇地將圓球撿了起來,才發現是銅質的,的確很重。
“可以還給我嗎?”
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對面響起,他微訝,瞧見一個捧着書的小童站在他面前,雖然年紀很小,卻看的出是一身的書香氣,模樣秀氣可愛。
雲沐點點頭,將圓球遞了過去,“你拿得動么?”
小童搖搖頭,取來一個小小的木製推車,大眼眨了眨:“你放上去就好了。”
他不過五六歲的模樣,表情卻總是一本正經,小小的人推着小小的車,胳膊還夾着書本,看起來十分有意思。
雲沐將銅球放了上去,覺得他的輪廓有些眼熟,便問:“你叫什麼?”
小童本是準備走了,又轉頭看看他,答道:“夏語冰。”
他輕輕念了一下這個名字,摸了摸小童的腦袋,一種難言的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的確像是她的性格啊。
***
時光飛逝,一晃又過去了將近十載。各地的官衙漸漸都開始出現女子,而上一屆科舉甚至還出了一名女狀元,前不久剛被封為了御史中丞。
去年秋分,景帝立了儲君,封為祈山太子。七國之間雖然互相牽制,但總體來說此刻是國泰民安,楚國與檀國那邊也愈發老實了。
雲沐是在兩年前回朝的。三軍之中換了不少新面孔,景帝遂將他召回統領左軍,表示不在意雲家當年的叛亂了。
說不在意是不可能的,雲沐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儘管離開了十餘年,他的赫赫戰功在朝中仍有不小的影響。況且在當年,傅茗淵與太傅等人也提議過將他留在朝中,只是景帝的心中尚存一份疑慮罷了。
這一屆的武試是由他擔任考官的,副官從一大早便開始忙忙碌碌。武場之中聚集了不少年輕人,朝氣蓬勃的面孔令人不禁回想起了當年。
離開考還有一個多時辰,他便去堂中休息片刻,聽得外面傳來一陣吵鬧,正不解地要去看,哪知副官急匆匆地跑了回來,大叫道:“將將將……將軍!剛才外面忽然來了一個小丫頭,把所有人都打趴下了,就等着進來參加最終考核呢!”
雲沐有些不可思議。
女子的文試雖然已經辦了不少年了,但武試的通過率幾乎為零,大多連第一關都撐不過去;今年的這個……居然這麼厲害?
見他似乎絲毫沒有着急的樣子,副官蹙眉道:“而且啊……那丫頭太可怕了,名牌上竟寫着姓‘夏’,是不是該跟陛下彙報一下啊……”
雲沐愣了一下,立即前去武場,果然看見先前的不少考生都躺在地上鬼哭狼嚎,還有一些乾脆棄考了。而在這群人的中間,赫然有一執槍的少女站在陽光之下,膚色在陽光之下顯得白皙紅潤,俏麗的臉蛋上洋溢着滿滿的自信,嗓音清楚明亮。
“——雲州夏晚寧拜見!”
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副官痛苦地扶額,向雲沐投去求救的眼神,而他卻只是聳了聳肩,看向了遠方那一輪明媚的朝陽。
看來這朝中……又要不太平了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