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七夕會
烏托邦一詞源於托馬斯·莫爾的作品《烏托邦》,可惜現在是1550年,而莫爾在1535年就去世了。
雖“烏托邦”這個詞的意思後來因為各種政治原因被貶低,但究其本意還是兼具“不在現實中”與“美好”雙重含義。
在莫爾的書中,烏托邦是一座大洋上的城邦,在兼定看來非常原始甚至還有點野蠻,但在莫爾的時代無疑是進步的。
這種進步就是兼定對於“烏托邦”的新理解:永遠追求美好。
這也就是為什麼兼定原本生活的那個時代沒有使用打趣式的“有托邦”,而繼續使用烏托邦的原因之一,以取永遠追求理想世界的之意。
但說實話,在來到這個亂世前,兼定更為認同烏托邦時代那種“過好自己,幫助大家”的簡單價值觀:所有人都只是在合理的調價讓自己的生活變好,卻也同時促進了整個世界的進步。
個人與集體,平等而聯合。
所以兼定也從未感覺到讓世界變得更好是什麼力不從心的事情。每天自己的考古工作有新的進展,每年社會的技術與制度都在突飛猛進。
然而在這個黑暗的時代兼定卻感受到了深深的無力感。無論怎麼勤政,兼定依舊能看到窮困潦倒的百姓。這亂世就像一個無底洞,吞噬着生命與希望,然後留下死亡與絕望在黑暗中迴響。
這種落差讓兼定有了深深的負罪感,他明了自己是讓百姓過得好一點了,但這似乎並不能改變他如今作為肉食者的本質……
多年的教育和親身經歷告訴兼定自己如今的身份是個什麼歷史群體,更讓兼定感覺自己辦什麼慶典有種粉飾太平的虛偽,不然他可以多處理一些公文,也許這樣就會讓東部生產的恢復稍微快一點?
亂七八糟的思想往往會這樣充斥他的腦海,因此他有時候就會莫名其妙地愣住,就像現在在牆頭上發獃這樣。
晚風吹過牆外的樹葉,發出陣陣沙沙,兼定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像是一種嘲笑。
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城外地面上的秋利康次見兼定突然一臉迷惘和猶豫,還以為也是恐高了,心道:這處也不高啊,今天恐高還帶傳染的嗎?
“要我接您嗎,殿下?嗯……殿下?殿下!”
“嗯?啊!怎麼了?”
被康次拉回現實的兼定一臉懵地朝下望去,兩雙迷惑的眼睛對在一起。
無奈地康次只得提醒到:“殿下,咱們不是說要偷偷出城去城下町來着嗎?”
“哦哦!哎!我這腦子……”兼定用摺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說著翻身依着牆面到了地上。
“您慢點,沒摔着吧?”
畢竟身體還沒長成,兼定落地一個踉蹌差點摔地上,還好康次及時扶了一把。
“沒事,沒事。”
兼定擦了擦手上的塵土。
“走吧,去城下町看看。好不容易,從那些無味的連歌餘興節目裏溜出來。”
康次心中暗道:“當主都溜了還能不被發現嗎……”嘴上回著:
“遵命。殿下,忍者和便衣護衛都就緒了,咱們出城就能回合上。”
正當二人要往外走時,牆上出現了兼定熟悉的聲音。
“兄長你溜出去玩也不帶我們!”
兼定抬頭一看,正是自己那大妹妹,還有小妹和阿葉。
阿喜多壞笑着叫道:“大家聚會你居然中途跑掉了,快跟我回去!”
熟知阿喜多是個什麼性子,兼定欲擒故縱道:
“嘖嘖,被小目付你逮到了啊!行,你等着,我這就跟你回去。”
說著兼定變了方向,像是真不去了一樣。
這可讓牆上的阿喜多急壞了,趕忙挽救着大喊道:
“你!你……你要是帶我們一起去,咱們就是共犯了,共犯就不會告發你了……”
這童言無忌讓一旁的阿葉不住偷笑,阿喜川直接默默地往邊上移了兩步,要跟自己姐姐變成“陌生人”。
兼定本來覺得暗中的忍者帶便衣的護衛加起來人本就不少了,再帶幾個小姑娘行動起來更是麻煩。可轉念一想,兼定又覺得和她們一起走走也好。
“那你們等着,我帶人去城下町拿梯子。”
“別!萬一你跑了怎麼辦!”
阿喜多突然機靈道。
“那你說怎麼辦?”
“你等我們自己下來就好。”
“能行嗎?”
想到阿喜多之前還在恐高,兼定內心表示強烈懷疑。
“而且你們下來容易傷着,還是等我去找梯子吧。”
“不行!”
阿喜多強烈拒絕,兼定又確實不敢讓她們直接下來,這時阿喜川插了一句嘴:
“你在下面接着我們不就得了?”
“好吧,康次你……”
“殿下,男女授受不親,這樣不太好吧……”一直在邊上看着兄妹們鬥嘴的阿葉見狀趕忙說。
只是想和她哥“為仇作對”的阿喜多更多只是不想看兼定偷懶而已。
“沒錯!沒錯!兄長還沒阿葉姐姐懂的多呢!”
“我……”
兼定心中腹誹道:‘小白眼狼,真是有了姐姐忘了哥。’
“丫頭,有沒有一種可能,你哥我也是男的?”
“那有什麼,祖母說以前我們三個還一起洗過澡呢!”
“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阿喜多和兼定繼續鬥嘴,眼看兼定到牆下要跟阿喜多腦子裏的封建思想做一番反封建宣傳,阿喜川看準時機直接翻了下來。
一時間兼定只感覺心要到嘴巴里了,趕緊兩步向前接住阿喜川。
還好牆不高,而阿喜川雖然和家豬有的睡眠時長,但萬幸沒有那個體重,再加上兼定一直有在練劍,不然就這一下必然“你死我活”。
“死丫頭!你怎麼比你姐還不懂事!”
兼定把阿喜川放下就要給她兩個板栗,原本還在兼定懷裏吐着舌頭的阿喜川見勢不妙趕緊溜,靈活程度讓兼定相信她就是故意往自己這跳的,要自己來接,但以自己小妹這身手其實完全不用自己接着!
“什麼叫跟我一樣!”
牆上的阿喜多不滿地朝下面喊道。
“太危險了,我還是去找個梯子吧。”
兼定擔憂道。
康次見幾位公主和小姐來真的,喊道:
“其實咱們走門也一樣的……”
兼定聞言一愣,扭頭一臉古怪地看着秋利康次,彷彿在說:你怎麼不早說,早知道我不跳了。
康次還沒解釋,牆上阿葉喊道:“殿下麻煩接一下我!”
說著也跳了下來,兼定趕忙接住。心裏想着:‘不是說男女授受不親的嗎……我又沒和你洗過澡……’
心裏雖然這般腹誹,兼定還是感覺懷裏軟乎乎的,一時間忘了讓人家下來。
阿葉被兼定這麼抱着有點臉紅,微聲道:“殿下……我……”
“啊……額……”兼定被這麼一提醒趕忙把阿葉放了來,卻聽到身旁剛才沒逮住的阿喜川發出了“噫~”的聲音,兼定剛好新鄭舊帳一塊算,給了阿喜川三個板栗。
事到如今,兼定也沒什麼好說的了。走到牆邊,抬頭說道:“下來吧,我接着。”
這會兒阿喜多看了眼下面,本想打量一下高度,卻突然感覺眼暈,也許是想起之前掛短冊時的情況,突然打起了退堂鼓。
“你好好接啊……”
“嗯,我接着呢。”
“萬一你沒接住……”
兼定看着阿喜多“逡巡不進”的樣子,知道這最愛惹事的傢伙估計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多半還是怕了,不然她得第一個下來,乃至於墊底。
“行了,還是走門吧,我叫人給你開……”
“我……”見兼定嘴角忍不住揚起欠揍的弧度,阿喜多把心一橫。
“誰說我不敢的!”
說著把眼一閉也下了牆。
有了前兩次的經驗,兼定這次接倒是穩穩接住了,就是感覺這次胳膊承受了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重量。
‘要了親命了……’
與前兩個不同,阿喜多直接像八爪魚一樣扒在兼定身上。
“好了,下來吧。”
“我到地上了嗎?”
阿喜多閉着眼睛,瑟瑟發抖。
“到了,我都不知道是為接得好還是你抓得好。”
見阿喜多遲遲不肯下來,兼定只得激道:
“阿喜多你也太重……好懸剛才沒給我手臂撞脫臼了。”
原本閉着眼睛的阿喜多聞言,馬上抓着兼定上下動了動。
“我明明一點都不重!”
阿喜多一字一頓地狠狠說道,果然不管在什麼時代什麼年紀,對於女生來說體重都是個敏感的話題。
劇烈的晃動讓兼定只得用手拖住阿喜多下半身,以免兩個人一起摔倒。
此時剛吃了三個板栗的阿喜川過來,壞笑道:
“姐姐,你衣服又濕了誒。”
“啊!不會吧,我這次明明……”
被阿喜川這麼一說,阿喜多趕忙從兼定身上下來,檢查起自己衣服。
“啊,那上次還真是……”兼定恍然大悟。
發現被騙了的阿喜多大吼道:“阿喜川!”
“阿葉姐!快救我!”
就在兼定這邊嘻笑打鬧時,城下町也是一片歡聲笑語。
“這個叫天婦羅的東西真可口。”
身着淡紅色黛色花紋吳服的一個小姑娘正用手中的竹籤插起一塊天婦羅放入小嘴中細細品嘗。
一旁的男人聞言卻有點不滿道:“只是聽說這一開始好像南蠻人的齋戒吃的東西。”
“那有什麼的,好吃就行了。而且平民百姓也能吃得起。”
見對方對南蠻人有些意見,用帕子擦了擦嘴,女孩說道:
“而且,笠間叔父,我倒是覺得南蠻寺也沒什麼的,之前我們路過一條家施粥處時不也看到南蠻人在那幫忙嗎?”
笠間不以為然道:“阿朱,不過是為了吸引信徒罷了,佛寺也常常施粥的。”
“但是無論如何他們還是做了。再說我們一路走來也看到一條領內確實還算是有秩序……尤其還將多地的關所廢除,我們一行也方便了許多。”
“可也正是如此,我們竟然一路直接到中村了,還真有些不可思議。但我就在想……我們還要去見一條家的那位殿下嗎,不加通告潛入一條家的領內,這……有些冒犯吧……哪怕之前已經送了信,可前腳信至後腳人到也有些不妥。”
阿朱笑着說道:“咱們一路之上打扮的和平民無二,也沒有什麼出格的舉動,查我們做甚?再說我們原先只是打算遊覽一下,只是沿着旅人們的步伐來到這裏。那位殿下既然辦了這場慶典那就是歡迎來者。再說……”
說著阿朱垂下眼眉,望了望遠處的中村城,輕聲道:“再說未來我住到這,早晚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笠間看着阿朱複雜的神情,嘆道:“東面的河野家勢大,南面又有西園寺家。阿朱,為了宇都宮家,委屈你了……”
聽到這話,阿朱笑道:“這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武家之女本就是這個命運。自打來在這個世上便是這般的。便是一塊頑石,我也得用體溫讓他熱起來。”
阿朱的話更讓笠間於心不忍,他一向將侄子侄女們視若己出,卻也知道阿朱所言不虛,只得安慰道:
“那位殿下平定土佐,哪怕有家臣那種輔佐,也足見其並非頑石,也許是一塊美玉。”
聞言阿朱只是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像是自言自語般說:
“織姬初會牛郎之時,牛郎難道是什麼國主嗎?可於織姬而言,牛郎難道就不是美玉嗎?”
說完阿朱便直接起身。
“叔父,那邊有狂言表演和八幡宮的神樂舞,我們去看看吧。”
狂言原是一種起源於民間的能樂表演,風格以幽默為主。
神樂則是祭神祈福時的一種歌舞表演。
見阿朱不想再聊這個話題。笠間也值得跟上。
在路上見路邊貴賤門戶也都各有裝飾,看人潮來來往往,遊走在各個地方之間。
“這位小姑娘,要不要掛個短冊啊?”路上一個小販招呼起了阿朱。
看她面前有筆墨短冊,阿朱好奇道:
“一條家不忌攤販我倒是知道,只是沒見過還會識字弄墨的。這位女先生這是?”
攤販略帶着苦笑回應:“當不得先生之言。不瞞小姐,我原是地方豪族之女,小時候學過點字。只是後來家裏和御所殿下有點衝突……現在被遷到中村附近,做點買賣補貼家用罷了。”
說著指向遠處女子云集的地方,向阿朱解釋道:
“小姐請看,那是八幡宮乞巧的青竹,若是小姐也想掛着短冊,我便給小姐代筆。”
阿朱搖了搖頭道:“若是祈求女工等藝精進還是罷了吧,事在人為,不是求神可行。”
“小姐所言極是。”小販點了點頭,卻問道:“小姐一看也是書香門第,想問小姐,‘巧’字何解!”
突然被這麼一問,阿朱思索道:“心靈手慧曰巧……緣分正到也曰巧……”
“正是。”小販笑道:“乞巧可不止是祈求技藝精進而已,求有緣人依舊是‘巧’。”
“我遠未及笄,怎麼求這巧?”
“大戶之女,自幼便有婚事,如何不能求?”
“便是自幼的婚事,家長之命,如何曰‘巧’?”
“明明是約下之婚卻仍是有緣之人,豈不更巧?”
一番對答,阿朱笑問:“想必你和你丈夫也是這種家長之命卻仍是恩愛。”
小販也笑道:“初見雖有隔合,日久方知巧遇。”
“好吧,那我也寫一冊,不過我自己寫就行了。”
阿朱拿起毛筆,在一張紅色短冊上寫下一個“研”字。
小販一見贊道:“娟秀方正,小姐確實是高門之女,只是一字短冊叫人不解。”
阿朱笑道:“石開曰研,至於石開之後是不是美玉,就要看巧不巧了。”
“小姐此語真是着有心意啊!”
“你過譽了,叔父幫我付一下賬。”
待到笠間付完錢后,阿朱也和其他女子一般來在八幡宮的竹前,卻見遍掛綵帶的竹身,其竹枝矮處早已掛滿了短冊。短冊之多以至於風來之時上方的竹枝還會隨風搖擺,下方卻幾乎紋絲不動。
阿朱見此笑着對笠間說:“叔父你看,剛才那個小販今天應該沒少開張。”
八幡宮的巫女見阿朱拿着短冊,便招呼道:“下面沒地方掛了,你往這來,從台階這掛得高點。”
笠間見狀,說道:“要不我去掛吧。”
“女孩子的事情,怎麼好讓叔父你一個大男人去?”
“那可不盡然。”
巫女笑着指了指竹上部唯一的一個短冊說道:“方才還有一位小公子來掛短冊,好像和小姐您年紀相仿。”
“哦?”阿朱先是好奇卻還是說道:“算了算了,還是我自己去吧,也沒多高。”
待阿朱來階上竹邊掛短冊之時,方見那藍色的短冊。草草掛完短冊,阿朱忍不住好奇順手翻了那藍短冊。
只見上面如自己這一般都是一個字,只不過那上面是一個晏字。
‘真是巧了……’阿朱心道。
還沒等她有所琢磨,那巫女便在下面輕輕喊道:“小姐,還請別翻看他人短冊呀。”
阿朱聽這話,知道自己暴露,臉頰一紅趕忙放開手中短冊,灰溜溜地回到笠間身旁,急急說道:
“叔,叔父……我們去看狂言和神樂吧,晚了擠不進去了要!”
阿朱和笠間剛剛轉身離開,風便吹來,給阿朱發燙的臉頰降了降溫的同時,卻將竹子最上方的兩張短冊吹下。看管的巫女許是今晚太累,也沒發現,任由這兩張短冊被吹走。
好在乞巧之日,沒有讓着兩張短冊落入泥水。
兼定閑來看星星之時,就見到兩張短冊被風吹到空中,飄到自己這來。兼定趕忙用手抓住,至於為什麼這麼急……
“這不我剛寫的短冊嗎?”
兼定看着手中藍色的短冊,暗道晦氣。他本是不想在妹妹們面前搞得自己也相信這一套,為此索性頂着町民異樣的眼光也要到城下町的乞巧竹去許願。
本來還慶幸那巫女不認得自己,沒想到現在這短冊又飛回自己手裏。
見還有一個短冊,不知道是哪個姑娘的,兼定趕忙四下尋找施主,發現有一男子帶着個小姑娘剛從那巫女處離開,兼定便喊話叫住對方。
“哎”的一聲,兼定確實將那姑娘叫了回頭,不加粉黛的臉頰白裏透紅,與兼定四目相對,但下一瞬間……
“殿下,你怎麼跑這來了?”
剛才和阿喜多姐妹倆逛街的阿葉發現兼定,微微一拉兼定的衣角。
“我……我就隨便逛逛。”
“那帶我一起唄?”
“我這不是怕巫女們認出你來嘛。”
應付着阿葉的兼定眼睛餘光往側方一瞥,卻見那小姑娘已經融入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