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七夕祭
七夕之夜,月色恰到好處,讓點點繁星,唱了主角。
在星光閃耀之下,中村御所的居館庭院裏,綠竹上掛着彩色的紙片,名喚“短冊”,用以進行乞巧儀式。
兼定的兩個妹妹和阿葉將自己的祈願寫在短冊上,再從梯子往上掛到頂上的竹枝上。
原本兼定想着直接掛就好,沒想到在阿喜多的帶動下,姑娘們紛紛表示要把願望掛上到竹子頂端,還要親自去。
阿葉是宮司家的小姐,據她所說在神社裏的祈福就經常要往高處去,比如說兼定的繪馬就是她親自去掛起來的,所以這點高度也不在話下。
阿喜川則作為“厚積爆發”性選手,只是表面看起來文靜又慵懶,但在這方面是相當擅長。別說是爬梯子了,她在後山還直接爬過樹,要不是長輩們就在不遠處,兼定怕她能直接順着竹竿直接爬上去掛短冊。
反而是最先提議的阿喜多最後一個動身,還在爬到上面掛好短冊后往下爬了大約三成時,人就突然不動了,反而開始在梯子上面打起顫來。
“怎麼了!”
一直在下面扶着梯子的兼定疑惑地抬頭看着阿喜多,感覺自己額頭都濕了。
“我……我……我害怕!”
“哈?”
兼定想起這丫頭以前活蹦亂跳也沒少往高處跑,尤其是上次擱樓上趴着欄杆看公學裏學生們爭執都快掉下去了,怎麼這會兒恐高。
“不是,這高度也就和咱家二層差不多高啊,你怕啥啊?而且你剛才不是都爬上去了嘛?”
“踩在地板上能和踩在梯子上比嘛!再說我剛剛往上爬的時候也沒往下面看啊……”
見阿喜多閉着眼睛,身體緊緊抱着梯子,如同一隻考拉。兼定只得讓侍女們只得幫着自己一點點把梯子放下來。
見到地上的阿喜多還伏在梯子上閉着眼睛瑟瑟發抖,兼定便上前敲了敲她的腦袋。
“輝夜姬殿下,您都從月亮到人間了就放過這把梯子吧。”
看着阿喜多在阿葉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從梯子上起身,阿喜川不懷好意地笑道:
“姐姐你衣服下面濕了誒。”
“啊?”
聽到阿喜川的話,阿喜多頓時臉色一紅,更加羞惱要掐對方的臉。
阿喜川見勢不妙一閃身便竄到兼定身後和自己姐姐玩起老鷹捉小雞來。被迫當起老母雞的兼定哭笑不得,直接伸手將二人擒住。
“好了,好了,別鬧了,你們阿葉姐姐都笑話你們倆了。”
原本笑得花枝亂顫的阿葉聞言趕緊用袖子一遮,笑聲卻還是從袖子後面傳來。
“話說你到底是在短冊上寫了什麼,還要親自跑上面去掛。”
兼定這麼一問,原本因氣惱而紅成一片的臉蛋頓時浮起美滋滋的笑顏。
“人家希望以後可以一直留在兄長身邊。”
此言一出,兼定還挺感動,心道:‘別看這丫頭不聰明,還挺懂事,算是沒白疼。’當下就感覺鼻尖一酸,伸手去摸對方的頭好作遮掩。
“這樣就能經常吃到兄長發明的好吃的了!嘿嘿,御田,嫩嫩的,香香的……啊!你敲我幹嘛!”
眼瞅着口水都要下來的阿喜多,兼定直接就請她吃了兩個板栗,直接就把她的口水往眼睛的方向逼去。
“整這麼一出就為了吃東西啊,剛才在屋子裏就你吃得多。”
“不是你經常說民以食為天的嘛……還說七夕也祈求豐收,豐收不就是吃嘛……”
“你……”
抬着手的兼定直接給阿喜多一番話給整不會了。
拋開道理不談,說得還挺有道理。
無言以對的兼定只好轉而問向阿喜川。
“那阿喜川呢?寫了什麼啊?”
“想養一隻貓!”
“貓?”
兼定眉頭一挑,疑惑道:“養貓你說一聲就行,沒必要……”
說到一半兼定突然覺得:也許阿喜川就是因為不想給自己添麻煩,所以才特意挑了個簡單的願望。
一想到這層,兼定又感動了。這丫頭聰明的小腦瓜平時沒白一天休息十幾個小時,就是比她姐懂事。
剛要說沒問題,兼定就聽到阿喜川補充說:
“如果平時說的話,兄長肯定會答應下來,然後馬上給我一隻。但是如果在這種節日裏特意許願,以兄長你的性格,就一定會給我一隻特別好的!對吧,兄長……”
‘我尼瑪……’
無聲的粗口過後,兼定不由得感嘆:小小的中村御所,怎麼出了你們兩個對兄寶具。
“兄長……汪醬的名字都被你和姐姐改掉了,你不會不同意我的小小請求吧?”
楚楚可憐的眼神對着兼定,兼定只得看向邊上滿臉“雖然是我說漏了嘴,但希望你相信我沒有”的阿喜多。
“唉……”
兼定無奈地嘆道:
“二位公主,你們有沒有考慮過一個小問題:有沒有一種可能,乞巧不是讓你們隨便許願的呢?你倆這願望,完全不在織姬的工作範圍里啊。感情都是衝著我來的唄?”
阿喜多耍賴道:“不管!不管!你讓我們寫的,就說你答不答應吧?”
“兄長……”阿喜川繼續發動眼神攻勢。
知道今天栽了的兼定,只得應道:“好好好,今天掛上去的願望我全都答應。”
兼定又看向附近的侍女們:“你們一起吧,我……我盡量滿足……”
侍女們聞聽此言都欣喜起來想,知道這位殿下為人寬宏,一個一個都起身去舞弄筆墨。
“殿下確實如傳言所說,博愛於人。”
阿葉神情複雜地看着兼定微笑。被這麼一說,兼定就想起自己把阿葉忘了。
“阿葉小姐過譽了,節日就要同樂才好。阿葉小姐許的是什麼願?我看看……”
“我的願望啊……”
阿葉突然抬頭看了看滿天的繁星,星光倒映在她的眼中,如映在夜晚靜澈的湖水,其邊有棚機織衣。
像是發獃了一樣,又像是在思索着什麼。阿葉看了星空良久,才對兼定笑道:“我的願望算是織姬的神力範疇吧。”
兼定愣愣地看着對方,剛要開口問些什麼。空中突然響起咻的一聲,隨後是伴隨着一片片彩色火焰的一陣陣煙花爆鳴聲。那是兼定早就吩咐下去的定時燃放的幾輪煙花,這是第一輪。
“哇!是花火!還是紅色的!不對!還有紫色的!綠色的、紅的、藍的……”
看到色彩繽紛的煙花,阿喜多徹底沒了那所剩無幾的淑女風度,興奮地大叫起來。一向冷淡的阿喜川看着天空中的各種色彩眼睛中也像是有彩色的光芒一樣,就像焰火一般,輕聲喃喃道:
“是彩虹啊……”
看着這16世紀的煙火,兼定也一時出了神。
上次他看到的煙火比這更美,更盛大,甚至還有各種全息影像和無人機表演。那是在烏托邦時代過的最後一個跨年夜,全世界人的一起在虛擬實境看的焰火演出,所有人一起興奮地慶祝一個烏托邦的世紀的過去,新的烏托邦的世紀又要到來。
在那沒有語言障礙,沒有國境限制,沒有偏見歧視……更沒有血腥殺戮、飢餓貧窮與被拋體外的……
而現在,兼定在絢爛之下,在恍如隔世中,又感到一絲絲落寞,而很快這一絲絲落寞就像顏料滴入水中一樣,迅速散開,蔓延到杯中的角角落落。
實際上他從去年想着改善火藥的時候就在順道研究彩色煙花了,只是進展一直不順利,加上遇到戰爭,工匠們的重心更是朝向了武器,直到最近才有時間“別了武器”。
而這些簡單的焰色反應,在這個時代卻並沒有那麼簡單,不成熟的實驗品讓這些彩色煙花的造價相當之高。很快兼定就要面對自己那位老家司看到節日支出后難看的臉色了。
於是,在鶯鶯燕燕的歡聲笑語中,不知道是“思鄉情節”作祟還是財政壓力揪心,兼定也不再去追問阿葉究竟將什麼願望掛在竹頂的枝頭,苦笑着搖了搖頭,對阿葉道:“走吧,那些不請自來的家臣們還開了詩會、蹴鞠、歌舞和相撲啥的,你知道的,公家做派。不過還是去看看吧。”
“好啊,殿下,我也想開開眼界。”阿葉燦爛地笑着,並不去詢問兼定為何失落。
及至兼定帶着三個小姑娘及眾人來至家臣聚會地附近,遠遠便聽到相撲的聲音。本要走近,卻有蹴鞠飛了出來。
見要往阿葉這飛來,兼定直接起身一腳給踢了回去,又正好被一身公家狩衣,出來撿自己球的年輕人用腳停在腳面。
但年輕人一看對面是自家的小殿下一時間便愣住了。
“殿下!”
院內見事情不對勁的飛鳥井雅量出來觀瞧,發現自己兒子接了球擱那愣着,御所殿像是在詢問那姑娘有沒有受傷的樣子便知道自己這老來得的兒子多半是闖禍了。趕忙上前摁住傻小子的腦袋就往下跪。
“在下教子無方,致使犬子虎熊丸驚嚇到殿下!罪該萬死!”
得到阿葉無事的答覆,兼定本就打算叫對方小心點就罷了,畢竟這種意外無可厚非。
“別別別,飛鳥井傅役這是做什麼?也沒傷到人,下次小心點便是了。便是飛鳥井家這樣的蹴鞠名家也難免有失手的時候嘛!”
“多謝殿下!多謝殿下!也是……也是在下平日裏對這小子太溺愛了,他學藝不精……”
看着有些惶恐又有些木納的虎熊丸,兼定不由得笑道:“虎熊丸兄長都這麼高大了,真不愧虎熊丸二字。”
“不敢當殿下兄長二字。犬子出生時瘦弱,所以取了這麼個幼名,本是盼着能讓體質好些,但好像……好像有些太好了。以至於這孩子現在蹴鞠還把握不好力度……”
兼定聞言點了點頭,打趣道:“人高馬大,踢不了蹴鞠以後做武士上陣廝殺也是極好的。”
“殿下?!”
聽兼定這麼一說,飛鳥井雅量就是一驚,趕忙像護雛的老雞一樣微微側移,護在了虎熊丸身前。
虎熊丸也微微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往後退了些許。
“哈哈,我就是這麼一說,蹴鞠也好,上陣也好,都是為本家奉公。”見自己用力過猛,飛鳥井雅量都開始冒冷汗了,兼定趕忙打了個圓場。
“是……您說的是……”
“額……虎熊丸還沒元服吧?今天能在這對一回球便是緣分。不如我把兼字給他,留通字‘雅’,取名‘兼雅’如何?”
見兼定不僅沒有責罰,還要賜下偏諱,雅量便直接要應下。誰知其身後的虎熊丸卻支支吾吾道:
“平安時便有平清盛之婿藤原兼雅位至從一位左大臣,我這……”
兼定沒想到這看上去有些呆愣的虎熊丸還對文史頗有了解,便笑道:“那你說怎麼命名?”
“不如叫……叫‘雅兼’,與薄雲中納言同名,也就從三位……”
“孽畜!殿下賜名本是榮耀,哪裏輪得到你在這挑三揀四的!”
雅量呵斥道,眼睛卻偷偷打量着兼定的神色。
兼定卻只是看了眼身旁的阿葉,阿葉會意,露出天真的笑顏,說道:“飛鳥井本身就是名門,從三位大人不覺得太小了些嗎?更何況這‘源雅兼’是武家的源氏吧,殿下?”
兼定點頭回道:“是村上源氏。”
“殿下,在下以為官位唯有賢德之人可居。我品德雖然不敗壞,但是說到賢能不敢高攀。更何況公武雖自古有別,可觀治平之世無不是公武默契,公依武之力,武取公之義。故而公也好,武也罷,並沒有什麼不同。”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除了不知道能不能聽懂就在學着旁人點頭的阿喜多,其餘人都是由衷地讚歎,尤其是飛鳥井雅量感覺自己下巴都脫臼了。
‘自己兒子什麼時候這麼……這麼機靈了……’
心中雖然驚喜,但是嘴上雅量卻仍要呵斥,然而才呵斥了一兩聲,兼定便制止道:
“傅役大人不必如此苛刻,我不過是給個偏諱,加上便是了,至於是‘兼雅’還是‘雅兼’隨便挑一個便是了。說到底不過是名字罷了,終究還是事在人為。”
言罷兼定轉向雅兼道:“雅兼,你的公武之說淺顯易懂。不知道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飛鳥井雅兼見兼定認可自己,也老實回道:“回殿下,我……我是在公學裏和同窗們踢您發明的新蹴鞠發獃想到的。公家子弟多擅技法,武家子弟更具足力。一開始我們一方只有公家子弟,所以傳球雖然不錯,但是常常跑不過對面。後來加入了武家子弟,配合起來才能踢得贏對方。就是……發獃的時候被球撞到鼻子了,流了好多血……”說著雅兼傻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原來如此。”兼定欣慰道:“沒想到你居然能對蹴鞠有這般的領悟。”又打趣道:“我也在公學裏讀書,也知道你們有新的組隊之法,只是沒想到是從你這來的。看來你的好勝心可是不弱啊!”
雅兼聽了這話卻突然有些急了:“殿下,不贏不行啊,我們把錢都押進去了,輸了就全沒了!”
哈?
“公學裏還開賭場的?”兼定眉頭皺起盯了一眼飛鳥井雅量。
心知不妙,雅量趕緊說:“我我我……殿下,頑劣的學生私下設的,我,在下這實在不知!回去一定嚴加整頓!”
兼定雖然為自己有被刻意隱瞞有些不快,但見飛鳥井雅量像是真得不知情,也就暫且放過。笑道:“也算是窮則通吧。罷了,罷了,不說了,我們進去了,裏面各位大人該等急了。”
兼定一進院內,便見一眾老資格家臣包括土居宗珊、源康政與町顯古的等人都齊齊跪着,知道是發現自己來了,恭候多時,兼定便連忙讓他們起身。
“諸位大人不必在意,繼續便是。那個……你們進行到哪裏了?”
作為家臣之首,土居宗珊作為代表回道:“我等本是想辦個連歌會,殿下您沒說要不要來,我們便先將餘興活動提前了,方才是蹴鞠。您既然來了,那現在該連歌了。”
知道是自己打攪了家臣們的和歌,一時間兼定也有點尷尬。
“咳咳,既然連歌,那就請宗珊大人來發句,康政大人附句……康次你來擔任筆役。”
連歌最早只有二人對歌,後來往往是連歌會上一人一句這樣接連下來。其中第一句稱為“發句”,第二句稱為“附句”,隨後是第三、第四句這遞延。而因為連歌會作為風雅之事,所做的句子通常五十韻或百韻要彙集成冊,所以大型的連歌接句往往要有人擔任“筆役”負責記錄。
其中連歌又因為首句定調啟下,故而又為最難,但土居宗珊畢竟是一條家的一門,公家教育從小耳融目染,不一會兒便發道:
“月下望天涯,夜中觀星漢。”
為了方便下一位接句,土居宗珊特意只歌景而不帶情緒。
隨即,康政便附道:
“七夕星河畔,相思情未央。”
康政突然把畫風轉到相思之情,讓氛圍突然有些詭異。兼定還在那感嘆沒想到康政為老不尊……額……老當益壯,年紀不小了還這麼有心意。只是接下去的人可能就不太好接了。
三句的町顯古只得把話題往神話上轉:“明月照銀河,織姬逢牛郎。”
飛鳥井雅量接道:“棚機湖旁縫,津女河邊織”
隨後眾人也接着這個調開始各種歌唱神話傳說。
輪到飛鳥井雅兼這卻畫風又是一轉:“相思得心上,良辰遇君郎。”雅兼重新將話題又轉回相思之事,卻有為其添加了一份關於君臣知遇如男女終成眷屬的情義,頗有楚辭之感,讓康政不住得點頭。也使得接下去的連歌再次打開了一個新的角度。眾人紛紛跟風。
到了阿葉這卻只是將描寫放到了七夕祭典本身的習俗上:“竹枝掛綵帶,短冊載心愿。”
這無疑降低了難度,讓一些有點學問的武家以及兼定帶着的兩個小公主也能參與進來。
阿喜多接道:“御田香撲面,花火色滿天!”讓兼定尷尬於自己妹妹就想吃,家臣還不知道關東煮是什麼,想着一會得吩咐后煮備一份……
阿喜川則不懷好意地接道:“飛來蹴鞠球,聚起連歌會……”讓飛鳥井父子一陣尷尬。
最後百韻連到兼定這,兼定在眾人的注視下接道:“閃爍繁星群,訴說千年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