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 29 章 可憐人與薄命人
冼如星回去之後,沒幾日便聽到了張永請辭的消息。
作為一個當世赫赫有名的權閹,張永這一生歷經四朝,幾起幾落,雖然兼管內廷十幾個部門,但卻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也從不利用職權佔小便宜或盤剝旁人,就算在朝臣那邊,名聲竟然也還不錯。
對於這樣的人,嘉靖哪怕是做樣子也要挽留一二,不過最後還是在張永的堅持下批准。為了感念他這麼多年的辛勞,還賜了些珍寶。
有了張永打樣,不少正德年間身居要職的宦人也都紛紛表示不想幹了,希望皇帝能給自己的好退路。
然而對於他們,嘉靖就沒什麼好臉了,一個一個將之前做的惡事算得清清楚楚,哪怕是被人講究刻薄寡恩,也絕沒有半點姑息。該流放的流放,該抄家的抄家,如此倒使得整個紫禁城的風氣煥然一新。
不過對於這些,冼如星倒是都沒什麼感覺,主要是她最近實在太忙了。不光要處理手頭上的生意,鄧十一那裏也要時不時盯着,小皇帝還總是找她商量朝政……
不過嘛,雖然繁忙,但這種生活對於“卷王”冼如星來說倒也還好。可能有些人天生就精力充沛,冼如星雖然瘦弱,但食慾不錯,每日睡上三個時辰就精神百倍,每日行程計劃安排得密密麻麻,還能抽出時間鍛煉身體。對此身邊人極為震驚,蔣太后現在更加堅信了冼如星的話,督促兩個女兒時不時去在宮裏多走動,就連她自己,假如不是太遠都不再乘坐步輦。
這日剛巡視完產業,就見玄一道人跑了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他們什麼時候能搬進豹房,如今住的地方太小,想要增加幾條生產線都施展不開。
“黃錦沒來通知你們嗎?”冼如星納悶,不應該啊,按理說這事兒已經有段時間了,黃錦為人最是利落妥帖,難不成出了什麼岔子?
“沒有啊,老道這邊連器具都找人訂製好了,你看……”玄一眼巴巴地看着她。
冼如星被他瞧的受不了,只能表示自己等會就進宮。
等到了宮裏,她特意找到黃錦身邊的小徒弟問話,小徒弟今年才十二歲,對於冼如星又敬又怕,連忙道:“回仙師,師父現在豹房呢,要不您等會兒再來找?”
聽他這樣講,冼如星更好奇了,於是乾脆自己跑到西苑查看,直到今日,她才終於見識到了這座大名鼎鼎的行宮。
豹房其實嚴格來說並非正德首建,早在元朝時期便有貴族在這裏豢養虎豹等猛獸以供玩樂,朱棣修建紫禁城的時候,也將這裏圈定為御獸園,正德不過是將這裏擴建了幾遍。
冼如星才剛到裏面,就聽見黃錦氣急敗壞地叫罵聲:“快!來人啊,把她們都給我攆進去!廢物東西!快啊!”
走進一看,只見黃錦衣衫不整,鞋掉了一隻,連腦袋上的帽子都歪了,頓時有些吃驚地瞪大眼睛。
要知道,黃錦雖然年紀不大,但幾乎是冼如星見過的人里最為四平八穩的,就連朱厚熜這麼嚴苛的性子都挑不出半點毛病。進宮后不少之前王府里的下人仗着從龍之功耀武揚威,但這位跟着皇帝長大的伴伴卻始終規規矩矩。
這般心性,到底是誰能令他如此失態?
黃錦大概也沒料到冼如星會來,面上有些掛不住,正了正帽子,連忙上前道:“勞煩仙師走這一趟,您放心,不把這兒解決了奴這麼些年也白乾了!”
“貧道這邊可以緩一緩,不過黃公公,你的臉……”冼如星指了指面頰兩側。
黃錦伸手去摸,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自己臉上多了幾道血痕。
“哎呦!都是那幫老娘們兒給我撓的!咱家今天饒不了她們!”黃錦徹底失了儀態,尖叫出聲。無他,這要伺候皇帝的時候被別人看到,那御前失儀的罪名就沒跑了。
此時殿內一陣喧嘩,幾個小太監高喊:“師父,攔不住了!”
旋即一大幫女子跑了出來,為首的看着二十五六,樣貌美艷,身姿窈窕。見到黃錦直接指着鼻子怒罵:“死閹人!你再敢扔老娘東西一個試試!瞧老娘不剝了你的皮!”
黃錦聞言暴跳如雷,雙方隨即開始一系列祖安問候。
眼看局面亂糟糟一片,冼如星只好拉過個小內侍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內侍顫顫巍巍地解釋,如此她才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這幫都是正德的女人,裏面有乾兒義子們獻上來的,有正德瞧中自己擄來的,甚至還有一些臣子們的親眷。
正德在這裏居住了十四年,這期間女人就沒斷過,雖然也有一些個年老色衰的或被放走或香消玉殞,但如今剩下的依舊有兩百來人。現在正德死了,嘉靖想要徵用豹房,這兩百多女人的去留就成了問題。
原本按照上面的意思,是打算將她們全部送回家,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絕大多數都表示不願意離開。說起來也有些難堪,正德在後宮的選擇上,更偏向那些嫁過人,豐滿艷麗,年紀大一些的女子,對於後宮採選上來的十五六歲少女興趣缺缺。像他的皇后夏氏,小白花一般的長相,原本也算楚楚可人,但因為不是皇帝喜歡的類型,留在宮裏守活寡,有時候一兩年見不到丈夫一次。
上有所好,下必趨之。太監義子們知道皇帝喜歡這些,於是經常尋那些有丈夫的女子送進宮,所以在豹房,一大半女人都是有家室的。
此時世俗將女子貞潔看得比命還重,這些女人失了清白,又被困在豹房幾年,早就死了離去的心。好在這裏吃穿不愁,都打算就此了卻殘生,所以當黃錦過來要讓她們走,在幾個烈性子的帶領下紛紛奮起反抗。
黃錦沒辦法,這些女子說白了都是先帝的女人,有些甚至連封號位份都一應俱全,就連嘉靖面對她們,都不敢太過分,稍不注意就容易落下個不敬先帝,過河拆橋的名聲,於是只好在這兒慢慢磨。
冼如星也沒想到,因着自己給黃錦帶來這麼大麻煩,遂有些不好意思,剛巧這時候雙方吵累了暫時休戰,於是上前兩步,對為首的女子道:“貧道冼如星,不知怎麼稱呼?”
大概是看她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女子雖然沒好氣,但還是回道:“我叫鄭窈。”
“見過鄭娘娘,”冼如星行了個道禮。
“直接叫我名字就好,”鄭窈厭惡地別過臉,看得出來,她對這個身份十分抗拒。
冼如星從善如流,緊接着繼續道:“鄭娘子,黃公公此番為難你們,主要是貧道要用豹房這塊地方,聖上下旨特批了。他也是聽令行事,之前多有得罪,貧道在此先向您請罪了。”
見她言辭誠懇,鄭窈也沒說什麼太難聽的,只白了黃錦一眼,然後開口道:“這位師父,我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既然你都這麼說了,讓我們搬走也行,聽聞皇宮裏有專門供太妃居住的地方,你把我們安排到那兒就行了。”
黃錦聽聞此話差點跳了起來,剛要罵人便被冼如星攔住。
苦笑着對鄭窈搖頭道:“鄭娘子,這貧道沒辦法答應你,現在皇宮裏的工事全部停止,你們這兩百多人進到後宮根本住不下,總不能十幾二十擠一間屋子吧。”
“皇宮裏的娘娘都有記載,身家清白,豈是什麼人都能進的!”黃錦忍不住嘲諷道。
鄭窈一愣,她也知道皇帝下了旨意自己這幫人不走不行,但如今連進宮都進不了,豈不是徹底無路可退。頓時覺得萬念俱灰,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失聲痛哭:“哎呦——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她一哭,後面的女人也跟着哭,瞬時間滿屋哀嚎四起,聽得黃錦額頭青筋直跳。
冼如星到沒怎麼惱怒,她蹲下身子將鄭窈扶起,然後找了兩把椅子,與其對坐,待她情緒穩定些后,溫聲道:“貧道知曉這番是有些對不住眾位,不過現在事情尚未塵埃落定,一切都有商量的餘地,眾位可以告知在下各位的訴求,咱們一點點解決。”
“訴求?”鄭窈娘茫然了,她身後的兩百多女子也停下哭泣,竊竊私語地討論起來。
半天,有人小聲開口道:“說什麼你都能答應嗎?你做得了主?”
“這個嘛……貧道自然也並非萬能,但可以確切的說,關於眾位大多數事情,我還是做得了主的。”冼如星語氣溫和,但眉宇間卻帶着一股篤定。
黃錦不耐煩地揮手,“一幫傻娘們兒,這位可是當今聖上都禮遇有加的冼仙師,你們能逮到這個機會,還不快點抓住了!”
女子們面面相覷,許久,一人站了出來,對着冼如星行禮:“仙師,我家住在京郊,是與爹娘上街買東西后被強帶過來的,如今已經五年沒見到他二老,如今自覺無顏,但還是想遠遠看上一眼,只要達成心愿,願意下半輩子常伴青燈古佛,絕不給您添麻煩。”
有了她發聲,不少人也跟着表態。
“是啊,我走的時候爹娘都不知道,說不定還以為我被拐了。”
“只要能跟他們說幾句話,我立刻就絞了頭髮做姑子去!”
“我也是……”
之前許多態度堅決的其實是被周圍人架着,如今聽到父母,終究是於心不忍。
“領你們見家人倒是沒問題,不過見完之後,也不一定非要出家,還有……”冼如星無奈表示,“有個道士在你們眼前,怎麼出家還要入釋,好歹考慮下我。”
女人們微愣,旋即都被逗笑了。
眼看氣氛輕鬆些,冼如星接着道:“既然如此,那麼想回家的等下都來登下記,送你們回去后,若是打算在家中待着,那麼貧道就送你們筆錢財,也算是感謝各位成全。要是不想,那回來便是了。”
“貧道可以給你們三種選擇。”
“第一,我在京中有些買賣,都是剛盤下店鋪尚未開業,正是缺人手的時候,你們若是願意可以來當夥計。”
“第二,便是給眾位提供房屋,可住三年,吃穿不用你們操心,這三年時間大家是想再嫁還是想做些營生可以慢慢考慮。”
“最後,真想選擇出家的,也可以留在豹房,入我門下,不過之後要跟着門人一起幹活兒,估計會可能辛苦了些。”
“大家覺得怎麼樣?不行咱們還能再商量。”冼如星詢問道。
在場女人也沒想到就這一會兒功夫眼前的女道士就能將事情安排得如此妥當,一時間都沒怎麼反應過來。最後還是在黃錦的催促下,一些人逐漸做了決定。
選擇回家看看是最多的,畢竟血脈親情難以割捨,而且實在不行還有冼如星這條後路。剩下的不少人定下第二種,三年時間,也足夠她們適應外界。還有十幾個性子強的,打算跟着冼如星管店。最後只有六七個人最終決定在清風觀出家,而這其中就有鄭窈。
照她所言,鄭窈父母早亡,靠繡花手藝獨自將兩個弟弟拉扯大后帶着豐厚的嫁妝跟了個木匠,結果對方是個爛賭\鬼,欠了一屁股賭債跑了,債主便拿她相抵。危急時刻兩個弟弟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沒有任何一人伸出援手,幾經周轉,最後因為美貌被先給正德皇帝,如此在豹房倒算過了幾年消停日子。不過她已經對人情極為失望,尤其是對男人,更加恨之入骨。所以寧願在道觀里幹活兒也不願出門。
鄭窈性格潑辣,對待周圍姐妹也十分熱心,大家沒少受她照顧,這次反抗也是她帶頭的。如今連她都決定去向了,其餘人更不用說,不過用了半天,便將事情解決。
晚上冼如星與黃錦回去,路上突然對他道了聲謝。其實要趕那幫人走方法有的是,之所以拖到現在,也是對方手下留情了。
對此黃錦搖頭,悠悠道:“仙師哪兒的話,奴婢小時候家裏遭災被賣進了宮,本身是個可憐的,那幫女人被擄到此處,也是個薄命的。可憐人對着薄命人,能幫就幫罷了。”
冼如星微怔,旋即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