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瓦里斯

第二十二章 瓦里斯

第二十二章瓦里斯

當他坐上夜鶯號乘船離開維斯特洛后,他就不再是朝廷重臣、鐵王座的情報總管了,這標誌着他的人生又要翻一個新的篇章。

他的人生翻過很多篇章,有的愉快而自由,有的痛苦而噬心,有的刺激而短暫,有的輕鬆而無聊,有的沉重而艱難,有的精彩而深邃。他最喜歡的是精彩而深邃這段。即使到現在,精彩還在持續,還在不斷掘深。

還未到他拆開禮物盒子徹底品嘗美味的時刻,但獎勵似已堆放在眼前,散發著濃厚而馥郁的香味,真實的美味或許會讓他全身顫抖。

他在船上的無聊空閑中,不斷比較人生中這些篇章,當一個船員打斷他思緒后,他決定不再比較,最好得出確定的結論——每一段都不可或缺,但無聊的人生該用精彩和深邃來點綴,因為早在他流落街頭做扒手時他就明白一個道理:不付出努力而收穫的快樂,短而淺;耕耘日久澆灌心力而收穫的快樂,長且深。

在與伊利里歐聯合的日子裏,他們成為潘托斯首屈一指的大富商,並成為該城邦的總督,他們通過總督身份操控城市,掌握貿易。伊利里歐憑藉好身材與足夠的黃金、地位與潘托斯親王家族聯姻。瓦里斯覺得自己也可以,但他覺得太監最好不要耽誤對婚姻有想法的女子,尤其身份高貴的。

身份的變化,讓他們賺取金幣變得更加簡單。這一段經歷被他定義為輕鬆而無聊,直到他接受狹海對岸國王的邀請。

他的情報生涯和意義在這裏得到了提升,他小小鳥們關注的信息終於不是某位船長準備賣什麼貨、某位富商其實袋內空空以及某位小姐生下的私生子實際是某位船長的。他可以用自己的才能和掌管的消息為國家、為國王服務,更重要的是,在這裏,他可以像個真正的觀察者,從觀察錢和事,變為觀察人和對所有人產生影響的政治。這給了他莫大的新鮮感。但新鮮感伴隨的是沉重和艱難,他親眼看到國家一步步走向崩潰,普通人被大人物的愚蠢驅趕,一步步走向死亡。

旁觀者或許認為,正是他讓國家崩潰,但他只是個努力工作的太監,無力針對大人物或者榮譽人物的指責進行辯護。這一段刻骨銘心。

當他被痛苦折磨返回潘托斯時,好友伊利里歐給他送上了人生中一個需要長久耕耘才能收穫的目標。他想起那道他喜歡拿出來詢問智者的權力問題:主教、國王、富商以及士兵同處一室,他們每個人都命令士兵殺死其他人,士兵該聽誰的話?

只有對權力真正有所了解的人,才能獲悉這個問題的意義。他以為提利昂會給他一些啟發,但即使是提利昂這樣的聰明人也沒有給他滿意的答案。

呵呵,提利昂的才能不在於此,他去補足騎士這等正派人的不足就好。

這道問題是他需要回答的。他不僅要回答,他還要實踐答案。

瘋王伊里斯死後,他心灰意冷返回潘托斯,並決定在酒肉的無聊以及潘托斯的海風中度過餘生,幻想與好友一同做個吃吃喝喝的胖子。但這時好友伊利里歐卻找上他,請求他協助,一同為他的亡妻送上世間最偉大的禮物。

好友也有自己的煩惱,他想。

他記得伊利里歐當時的請求以及他請求時的謙恭語氣,瓦里斯知道,以他們的關係,無論什麼請求,他都無需如此。

“我的好夫人,西拉死了。”伊利里歐以此開始。

瓦里斯毫不意外,西拉感染灰鱗病後一心求死,以她自己的話說,她絕不願意醜陋地活着,或痛苦地死去。但她僅處於感染初期,看着伊利里歐的悲痛的臉,他沒有必要知道妹妹是如何死去的。

“孩子是她彌留之際唯一的遺憾,”瓦里斯聽他說,“唯一的擔憂。”

瓦里斯無法安慰處於傷心的老友。

“我答應她好好照顧孩子,”他流下眼淚,“她要我以己所能,保護好他,給他最好的。我含着淚答應他。我是她兒子的父親,我怎麼會不好好照顧他?我的長子或許會繼承家業,我長子的舅舅們或許會對他心存敵意,但我自信可以保護好他。”

他不斷哭泣,瓦里斯不知所措,但他知道,無論伊利里歐提出什麼要求,他都會同意。

“無論我如何安慰,她只是不斷重複,‘保護好他,給他最好的’。我最後向她承諾,‘給他最好的’,她才閉眼。瓦里斯,我思考了三天,才知道什麼是‘最好的’,才知道什麼才能保護他。”瓦里斯看他漸漸露出了凄慘而又自豪的笑容。

這開啟了他的下一個人生篇章,他聽到伊利里歐說,“我的孩子,他頭髮隨母親,是銀色,他的眼睛隨我,是紫色。”

伊利里歐富可敵國,但他堅定認為姓名和權力才是最好的盔甲和最好的刀劍,這就是他想要送給自己孩子的最好禮物,他孤注一擲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回答了那道權力問題。

瓦里斯帶着對世界復仇的快感,接受了伊利里歐的求助,而後他從潘托斯返回了維斯特洛,正式開啟了新篇章,並且十幾年來為此殫精竭慮。

往事歷歷在目,瓦里斯看着已藏在黑暗中,逐漸縮小的紅堡,聽着教堂傳來的悠遠喪鐘聲,他期待下一次返回維斯特洛。

如今維斯特洛四分五裂,正是真龍掃平天下的好時機。他心潮澎湃:北境輸了戰爭,正在困窘之中;東境上下離心,主持大局者德不配位;鐵群島踐行古道,四處出擊,瘋狂樹敵;三河流域疲弱難堪,一片殘破;西境在戰爭中雖然獲勝,但只需略做操作,終是蠢貨當政,在這種人手下,國家江河日下乃是常理;河灣地浪戰無數,如今被鐵群島襲擊,自顧不暇,他已做出手腳,分裂它與鐵王座的關係;風暴地戰爭慘敗,苟延殘喘;多恩遠離大陸,地狹人少潛力不足。這是真龍用武之時。當戰爭勝利,女王面對更在先的繼承人除了下嫁還能作何處理呢?雖然這與最初的目標並不相同——讓男人坐上鐵王座,讓女人待在產床——沒有辦法,龍女王不會安靜待在幕後。

這正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計劃早期,他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隨手佈局,隨手布網,而如今則快要到收網獲魚的最後階段。更妙的是,他們期待的女王給他們帶來了更多的驚喜,她是龍之母,從石頭中孕育了三頭龍。而即使她真需要三個頭,他自信他們為女王準備的一個頭也能事實發揮價值,畢竟,不管紅龍黑龍,他們都是龍。

三頭龍足以奠定在七國的一切勝局。

龍是好的意外。

以前他們想要維持國內勢力平衡,將戰爭盡量往後拖延,正是為了留出時間,讓種子成長。當戰爭終於爆發,為了儘可能降低維斯特洛的實力,他們只能將戰爭盡量延長,讓盟友反目。龍女王願意統治彌林,願意在此處鍛煉統治能力那就隨她所願。

她不是在周遭混亂的環境中應接不暇?太監給他帶來了維斯特洛聰明卻毫無依靠的人,這聰明人在實踐中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一定可以讓她在混亂中站穩腳跟;她不是為彌林的暴動而傷心?太監將給她帶來無數的小小鳥,保准她可以高枕無憂,讓她做個快快樂樂的御龍女王。

帆船動蕩,室外莫名其妙的工具隨着顛簸來回唧唧叫,但他依然帶着笑意輕鬆入睡,十幾年來他鮮少如此輕鬆。

第二日,他在晨光之中醒來。

一個年齡不大的少年為他端來了早餐,兩個煮熟的雞蛋,一片麵包和一個新鮮的橙子,一杯檸檬水。他匆忙吃完了早餐,而後才意識到,即使他吃得再快,也沒辦法讓船更早趕到潘托斯。

他知道自己如此着急的原因。老友沒做好在匆忙之下接待一位聲名狼藉的弒君者的準備。

他在自由貿易城邦扮演的是一個正派的商人,與坦格利安的關係已經備受責難,若是再接收鐵王座的通緝犯,只怕潛在的敵人不得不多想。

之後,他順利到達潘托斯,但在潘托斯與老友交代一些事後,他就直接搭乘商船前往瓦蘭提斯,黃金團在那兒等着。

他坐上了海鷗號,順着洋流往南,越過石階列島,穿過爭議之地的海岸。

航海是件危險活,他們在石階列島遭遇海盜,順利擺脫,但在接近里斯的地方遭遇風暴。

據船長說,船員被狂風吹跑兩個,船身也遭受重擊,非得在里斯修好不可。盜賊王子並不懷念里斯,但他選擇等待,然後繼續前往目的地,畢竟,他時間還多,海上行進速度要遠超陸路。

里斯是這片大陸九個貿易城邦中偏向平庸的那個,在三城同盟會的三城之中也是最弱不禁風的存在——它與周圍兩個貿易城邦在爭奪爭議之地中從未佔過上風。

這是當然的,一個以淫慾為焦點的城市怎麼可能表現出武勇呢?世界不相信這種規則。

可諷刺的是,里斯人有着自己蠻橫的驕傲。在瓦里斯看來,他們的自豪和自認為高人一等的固執想法,就像夏天的冰,經不住考驗。驕傲竟然全部來源於他們是瓦雷利亞的初始殖民地,接待過遠古的龍王。

瓦里斯覺得,如果權力問題擺在他們面前,他們會毫不猶豫選擇國王,因為他們早被馴服,渾然不知龍王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塵,真龍也隨燃燒的石頭沉入大海。

里斯是個重要的中轉地,他想了解一點消息,於是進入了里斯歡樂客棧,普通水手喜歡這裏。

他在大廳吧枱,點了一杯帕萊尼酒。這種酒用本島特產的李子和甜菜為原料,喝起來酸甜可口,是他小時候最喜歡偷喝的那種。酒保女給他遞上前,向他甜甜笑了,他無法承受這種甜蜜,端起酒杯,輕輕咬了一口。

有酸有甜,但絕不是小時那般的味道,多了一些東西。他認真思考品味,慢慢咬下第二口。多了尚未完全發酵的澀味,他得出結論。

“我的老爺,您已孤飲三杯,若一直這樣喝酒,會錯過里斯最好的東西哦。”酒保女為他添上第四杯時如此說,他們不用解釋什麼是“里斯最好的東西”。

“親愛的女士,相信我,我早弄丟了世界最好的東西了,否則我何苦在此獨自喝苦酒。”他回道。

人們在這裏找樂子多過炫耀新聞,大聲單音節的歡叫多過他需要的絮絮叨叨。這是這座城市的失敗,但他無需放棄,因為其他客棧也是如此。

“弄丟了就把它找回來。”她說。

“那可不行。”瓦里斯笑着回復,“丟了有丟了快樂。”

他們點上了大廳的油燈,火焰在燈油塔中跳動,給客棧的大廳帶來了昏黃的光亮。人人喜愛這種氛圍。

第四杯下肚。

他倚靠在拐角的小小區域,寒風吹過大洋,在里斯也能感到略有涼意,這個拐角剛剛好。

許久之後,他面前的骯髒座位漸漸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水手、客商和旅人,他們使用各種各樣的語言,瓦里斯一度覺得自己身處菜市場中了。

作為君臨的情報總管,他希望得到的消息自然是來自於東方,而不是西方。大部分商談的都很對胃口,但很多他都已經知道。

“要說搞笑的事,我這可聽到一個,”一個年輕人哈哈大笑,“我聽說,黃金團在密爾準備向爭議之地開戰前解除了合約,於是密爾總督不得不向其他城邦派使者宣佈取消宣戰。他派的使者被泰洛西大君剝光了衣服,在他後背上紋了‘我錯了’幾個字。據說,大君還讓歌手以這個為題寫歌,凡是寫得好的,都大大有賞。”

這是個好故事,他和伊利里歐的行動減少了不必要的戰爭,瓦里斯心想,如果他笑得比較少就更好了。

除了讓他不想笑的笑話外,他還聽到了很多關於龍的消息。在維斯特洛,談論龍就像談論來自遠方的和上古的傳奇故事,但在這裏已經繪聲繪色,拋開所有不確切,傳言中都有美麗的女王和她的三頭龍。

“四頭龍,”他聽到一個水手模樣的人說,“‘長尾號’的夥計在我這裏購買‘橘子’時,他說,他在彌林看到了四頭龍,並不是三隻。”他如此確定,讓瓦里斯覺得好笑。

三頭龍與伊利里歐贈送的禮物互相對應,與那女孩的家徽相互對應,與他的祖先征服者伊耿坦格利安及他的姐妹所擁有的龍數量對應。

“四”是糟糕的符號,神不會為那女孩安排如此拙劣的數字,如果有神的話。

“最大的那只是紅龍。”

是黑龍,瓦里斯心裏糾正。這也是被伊利里歐證實的消息,更何況,化石龍蛋中沒有紅色的。他在少年時也曾編造過一些荒誕的謊言以求取關注。

他不得不通過引導,轉移話題。否則今晚他們能談的就只有龍了。他不想聽一堆醉鬼討論坦格利安家族所有龍的名字。

當話題轉移到戰爭,這個少年明顯話少了,而旁邊年齡更大的大鬍子雇傭兵模樣的人則提供了更好的信息。“瓦蘭提斯可能參加淵凱的反龍母陣營,但他們面臨多斯拉克人的威脅,所以他們不可能投入太多力量遠征奴隸灣。我倒是聽說,往東的海面到處都是鐵群島的海盜旗……已有很多商船遭殃,難道維斯特洛已經這麼窮了,鐵民非要跑這麼遠搶劫?”

鐵民在襲擾河灣地,但為何要向東?大海已經夠複雜了,他只希望去彌林的路不要碰到這群海盜。這些消息不是他關注的重點。

“痛恨龍女王的遠遠不止里斯這些用奴隸的自由貿易城邦,”那傭兵斬釘截鐵道,“布拉佛斯和潘托斯雖然廢除了奴隸制,但他們的會長、總督暗地裏接見淵凱的奴隸主,享用他們的禮品,他們怎麼會站在龍女王這邊。”

“我聽有些大老爺說,世界貿易是個什麼圈?”說話的是個灰鬍子的老頭,“龍女王打破了這個圈。”

“是啊是啊。多斯拉克人掃蕩草原,抓住的奴隸大多都在奴隸灣出手,而奴隸灣向全世界分銷……船東在奴隸灣卸下一船船貨物,拉上一批批奴隸,全世界都有賺。現在好了,多斯拉克人大把奴隸無處賣,需要奴隸的城邦卻無處購買……沒了圈,貿易就不好做了。他們痛恨她不是當然的?”一個中年人戴着海豹皮的斗篷,滿嘴黃牙,抿着嘴插話。

“生意或許是不好做啦。就這個月,我已見到好幾個大海商破產,喝了什麼淚死在街頭。幾個妓女出錢才給收了屍。”說話的是一個滿身肌肉的壯漢,像個碼頭工。

那是他太貪心,一小瓶里斯之淚就值十幾倍重的黃金,他卻選擇終結生命,不過這世界多的是這種蠢人,瓦里斯心想。

“難怪哦。我聽說魁爾斯人也帶着艦隊向奴隸灣出動了。”他們也要時常在奴隸灣購買所需的各種奴隸,在這裏分銷他們從東方獲得的商品。

“那龍女王豈不是四面都是敵人?”灰鬍子老頭道。

“龍女王有龍,敵人再多又能如何?”少年插嘴,看起來像龍女王的潛在盟友。

龍多也要有足夠用的龍頭。瓦里斯覺得已沒有必要繼續待在這裏陪少年扯龍的玄奇故事。可正當他起身的時候,竟進來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這人有着和藍禮相似的外形,烏黑髮亮的黑髮,簡直就是多年前他初見到藍禮時的模樣。隨行的幾人他不認識,但他們身上有着雄鹿標誌。他們都是史坦尼斯的手下。

瓦里斯很喜歡這個叫艾德瑞克風暴的少年。在勞勃去世前,他每年都會以勞勃的名義在他的命名日上送上禮物。這些禮物普通而平凡,但足夠溫暖一個孩子的內心。這孩子收到禮物后,會向勞勃回復熱情洋溢的信,每每溫暖瓦里斯的內心,他真希望這是自己的孩子。

瓦里斯雖已改變妝容,但還是自覺拉下斗篷。這裏光線暗淡,即使瓦里斯出現在面前,對方也不一定能夠認出。他安靜走出客棧,像從未來過這裏。

第二日一早,他照例與船長見了一面,給他和水手帶去了從市場買的橙子。離開后就往小時候的住宅而去,實際那不是他小時候的住宅,他生來就是這座宅子原主人家的奴隸。奴隸主珍視瓦里斯他們的血脈。他父親的父系可以追溯到坦格利安的瘋子,號稱“明焰”的伊利昂,父親的母系可以追述至那位傑赫里斯一世的一個女兒。母親的血脈源於黑火家族,具體而言來源於戴蒙黑火的第四子。他聽自己的主人在售賣他和妹妹時這樣宣稱。他母親宣揚的也大同小異,只是奴隸主將他父親和母親的血脈來源弄反了。

奴隸主沒有讓母親給他留下太多的兄弟姐妹,而這宣稱的血緣也沒有太多抬升他們的身價,至少沒有抬升他許多。他妹妹被裏斯的妓院挑去,妓院顯然希望她的白髮可以吸引到對狹海對岸王族有想法的恩客。他自己則被一家劇團挑去,大多時間是在為劇團里打雜服務,偶爾用自己的白髮客串一下劇里王族的小孩。

他所扮演過最偉大的人物是韋賽里斯一世的兒子伊蒙德坦格利安。對於這位扮演的人物,如今他只記得一句台詞“你弄瞎了我的眼睛!你弄瞎了我的眼睛!”,他依然記得,只要用慘烈的語氣,一隻手捂着眼,一手指着對方就可以。劇團團長很認可他的表演,他也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直到他自己成為劇團長的一天。

他隨着劇團在各大自由貿易城邦表演,有時也會收到來自君臨、舊鎮的表演邀請。他的確遊歷了很多城市,但沒有成為劇團團長。

有一次他們在密爾表演時,一個長着濃密鬍子,一頭棕色頭髮的男人找到了劇團長買下了他。相當長時間裏,他都以為是自己的表演不夠好,劇團長才賣他,他反思自責了很久,反覆回憶每一場劇里的表現,仔細思考在哪裏對劇團服務不足。

他成為盜賊王子后才徹底拋開這些無聊的想法。

那個男人切掉了他的那個部位,讓他變成一個太監。他早記不清那個男人的具體容貌,但血魔法呈現的詭異他永遠無法忘掉。他聽着他用奇怪的語言詛咒敵人,他沒能聽懂。

而後他看到了影子,猙獰黑暗,影子戴着他的臉,他長大的臉。黑影從他們的房間穿越而出,他感覺自己可以控制黑影,他想控制黑影殺掉眼前的男人,但這和無法調動手指一樣無力。他的精神也一樣軟弱。

那個男人哈哈大笑,“是真龍的根,是真龍的根,”他看着男人喜極而泣,“我把你全部後代都獻給了神,神滿足了我,滿足了我。”他沒有看到神的應答,只聽到男人癲狂的大笑聲,彷彿能將房屋震塌。他那天流了淚。

眼前的原奴隸主的房屋也在流淚。噴泉水通過山頂的管道引下,僕人們從噴泉池中取水,洗刷牆壁,打掃夾落在縫隙的巨大樹葉。瓦里斯仔細觀察,有兩個僕人長着白色的頭髮,但他們都是年邁的老者,在草坪的邊框栽培各種顏色的花朵。他們是苗藝師,不像他母親,為這座居所的原主人兼職性奴和床仆。

這裏保留了他幼時大部分建築。他曾在同樣的噴泉中接水喝,在院子中撿拾從樹上自然掉落的檸檬,他也曾在右邊寬大的泳池邊與其他小奴隸們一起歡樂暢遊,因為他們第二日要被出賣,得洗個乾淨。

後來他買下這棟宅子讓人將泳池填滿,在上豎起了巨大的豎琴雕塑。

他記得購買這棟宅院的曲折歷程和所遭受的侮辱。

“要我把我父親和父親的父親出生的院子賣給沒吊的太監,那不如殺了我!”這主人沒有意識到瓦里斯也曾是他的奴隸。

瓦里斯滿足了他的願望。他花費了這座院子十倍的價格,僱用了無面者,殺害了這座院子的主人和他執着的繼承者,直到這個主人的一個表親覺得這是個凶宅。瓦里斯沒有壓價,按照原價買下了這座宅院,“多餘的,就當是我對您親人不幸離世的補償。”他對那位表親道。

他離開這座宅院太久,而能夠記下來的東西又實在太少,他不能確定自己父親以及自己父親的父親是否也在這座院子出生。他們無足輕重。

當船終於修好后,他將這座宅子以勞勃拜拉席恩的名義送給了他的那個私生子,連同他在里斯的所有資產。他把從他父親那裏拿的,還給了他。若是這位私生子足夠明智不去追求依據血脈的權利,他活得會比大部分人要久。

夜鶯號在里斯的船塢補好了水密層的窟窿,修理了有些腐爛的船板,清理了有孔洞的夜鶯船首,他們為它塗上了紅色綠色藍色黃色的油漆,讓夜鶯變成了花枝招展的美麗鳥,這代表幸運;在眼睛上,他們用黑白點綴,象徵明察秋毫。瓦里斯喜歡這種裝飾。

船長十分熟悉里斯到瓦蘭提斯的航道。他們繼續乘坐夜鶯號,在海上航行了三天順利到達瓦蘭提斯。

瓦蘭提斯的港口比他所見過的任何城市都要大。它坐落在大陸最南端的海灣旁,把守着洛恩河駛向大海的一支入海口。海水與河水在這裏交匯,交匯處被伸出兩岸的山脈分成若干份包圍起來。每一份被清理平整,形成天然的碼頭,停泊着來至全世界的船隻,而水手、奴隸和船工不斷將來至船上的貨物搬下,運走,又將城中的產出運來裝船。

碼頭伸出岸邊最遠的地方築有阻擋水浪的防波堤,堤上豎起高高的木架,上面掛着一排排被弔死的海盜、走私犯和其他罪犯,屍體周圍盤旋着各種鳥。這和任何一個港口都沒有區別,只是這裏的屍體看起來比較多。

他們的船緩緩靠近碼頭,碼頭的海政官員看到新船入巷,從三層的石樓中走出,打着旗語,讓他們按照序號前往前方的泊位。

石樓離吊屍體的地方實在太近,瓦里斯覺得,這簡直是在懲罰辛苦工作的海政官員。但瓦里斯只聞到了大海的腥鹹味。他希望他們也如此。

步入城中,瓦里斯遠遠望見堪稱世界九大奇迹之一的跨河長橋。長橋將洛恩河東西兩岸連接為一體,也使瓦蘭提斯城邦勢力同時可以向河岸兩側和上游的廣大土地延伸。瓦里斯十分了解該城的歷史和地理。

入城后,他聞到夏季海濱城市的獨特味道,魚腥味、糞便臭味、腐敗發酵的氣味以及香水味。任何一種味道單獨聞起來瓦里斯都能忍受,但他們結合起來卻足以讓他作嘔。瓦里斯只希望能夠儘快適應。

他在該城的居所坐落在洛恩河東岸的高樹領上,隱藏在一片巨大的棕櫚樹林與灌木之後,在這裏,即使在烈日下行走也會感覺涼爽。僕人將通往宅院的小道打掃得乾乾淨淨,清幽而低調,這是他喜歡的風格。宅院由石牆包裹,石牆之上生長着片片荊棘,牆面掛滿各種藤蔓樹枝。宅院的主體結構為木材,但多處用天然石裝飾,塗抹上了當地出產的鹽白色塗料,很好展現了當地的濱海盛夏風格。

第二日早,沐浴梳洗后,他換上清涼的紫色絲綢長薄衫,戴上了圓角無邊黑色繁複綉紋帽,遮蓋住了他光光的頭顱。仔細裝扮后,他在上唇粘上了疏放的八角鬍子,做成一副香料商人的打扮。他照例雇了轎子,往城中的行商區域購買安保服務。此行目的地並不是人多嘈雜的瓦蘭提斯,而是瓦蘭提斯沿洛恩河上游的城鎮賽荷魯。

他在賽荷魯鎮等了一周后,提利昂及小伊耿一行才抵達此處。這才是他的目的。

“我的諸位好友們,見到你們歷經辛苦安全到達這裏,我真是太高興了。”瓦里斯真心道。他身前的諸位雖然略有狼狽,但面貌不差。

“我的爛蜘蛛,看到你在這,比看到我死鬼老爸更讓我意外。你是怎麼從君臨來這裏的?”小惡魔身穿顏色鮮艷完全不對稱的兒童衣服,看起來像個小丑,但他太丑,更像個小魔猴。只有聲音才絲毫未變。

“哦,蜘蛛啊,我可沒那麼多隻腳嘞。好叫你知道,我和你一樣,乘船、乘轎以及用自己的雙腿。大人。”

“乘船乘轎,我比你的豐富多咯,我還乘過桶呢。”當瓦里斯露出不解時,他很快解釋,“那些混蛋把我裝到桶里送到肥豬奶酪販子那,這是你安排的么?”

“大人,您可冤枉我了,我只是告訴船長不可使人知曉你曾出現在潘托斯。相信我,我以為他們會有更好的處理方式。”

船長不是沒有偷渡過其他人,但小惡魔遭受如此待遇顯然不是他足夠小個,定是一張嘴惹毛了別人。

“冤枉你?為了到這裏,我們差點成了裹屍布大王的食物,告訴我,為什麼你們不肯給我們安排更好的路線?我承認,瓦雷利亞大道那段是不錯,可是傷心嶺之後的行船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啊,還有,小伊耿棋藝差勁,輸了就到處扔棋子,還強迫我撿起來,這實在太難受了,我雖個子小,但我需求尊嚴的心臟可大着呢,我老爹應該很清楚。”

“你……”小格里芬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這真可怕。好大人,無論如何,這已經是最好的路線了。以後我會為您慢慢解釋。”瓦里斯可不耐煩在這裏跟他講這麼多,何況這裏也不安全,“經歷過這麼多,我已在城中最好的旅社為大家做好安排,現在嘛,何不讓我們放輕鬆一些,好好飽覽這座城市呢?”

“船、奴隸、野人、馬、四面的城牆,真是好風景呢!”小惡魔撇着嘴,向四面張望,牢騷多多。或許他確實吃了苦頭。

“城牆,這不僅是好風景,還是好防具,若是沒有這些城牆,賽荷魯如何能立在河東岸?城外逡巡的多斯拉克人可不是好惹的,看看下游的廢墟之城薩梅爾便知道啦。”

然後他轉向藍發的小伊耿,“所以說啊,如果一個人沒有能力保護好自己,就不能輕易將自己置於險地。”越是高貴的大人就越該早些明白這個道理。

“我們的小王子可不耐讓太監教育,快些帶我們到客棧吧!”

“遵命,大人。”

接風晚宴后,眾人分開。他走出客棧,漫無目的,來到臨水大道廣場的一角,這裏的風有着原野的氣味。他看到小個子抓着酒袋漫遊。在他旁邊不遠處是佈道的紅袍僧侶,他向圍着他的群眾宣講着什麼,引發群眾陣陣歡呼。稍遠一點,是一群站在黑牆旁的向周遭客人招攬恩客的妓女,廣場的火光和燈籠的燭光之下看不清他們面容。

走過時,提利昂舉着酒袋向她們致意,像個巡查的國王。但妓女們只是對着身旁的女伴們輕笑,要麼是沒有見過侏儒,要麼是沒見過這麼丑的人。總有一種理由讓她們笑。

“大人哦,你在這個城市仍然危險。要是我可不會孤身一人出來。”瓦里斯不得不提醒他。

“在你眼前的是個小人兒。而且還悲慘地丟了半個鼻子,誰會這麼沒有禮貌對一個可憐人出手呢?”

“大人,這我就說不準了。我看過太多人,他們只喜歡對可憐人出手呢。”

“咯咯。”提利昂打着酒嗝,拎着酒袋,搖搖擺擺。

瓦里斯覺得,他要繼續以這副樣子行走街頭,非得被抓走做成藥引子。

“八爪蜘蛛,監獄管理員、情報總管、孤兒保護者、擁王者……”他哈哈大笑,“告訴我,妓女去了哪裏?”

“好大人,你剛提到的幾個人都知道。但我只是一個太監,回答不了您這個問題。”

“妓女當然在妓院。”一個陌生的聲音突兀闖入。

瓦里斯慌忙轉過身,一個幾乎禿了頭,身穿羊毛外衣的高大男人出現在他和提利昂身前。羊毛外套上,紋綉着清晰的綠底人立黑熊。

好半晌,瓦里斯才反應過來,此人正是前熊島伯爵喬拉莫爾蒙。瓦里斯喜歡給人製造意外,但從不喜歡接受意外。

“妓女在妓院,但你夫人卻躺在別人床……”提利昂還沒說完,臉上立刻狠狠挨了一扇,整個人跌倒在地,酒袋也甩飛。

“喬拉爵士……”瓦里斯只得叫住他,小惡魔可禁受不住這種暴力。

“哦,喬拉爵士,沒想到在異國他鄉再次見面,你竟如此熱情。”小惡魔捂着嘴巴,但聲音仍從嘴間露出。

“你若繼續耍嘴皮子,我還可以更熱情。”喬拉抽出了腰間的匕首。

瓦里斯顧不得提利昂,只得連連後退,示意他冷靜。

這匕首顯然是針對他的。

“喬拉爵士,有事可以慢慢談,無需如此。”瓦里斯知道,和莽漢最難講道理。

“太監,你的這隻小小鳥開始啄主人咯!”提利昂插嘴,他站起身,卻有些站不穩。

“小心說話,”喬拉再踢了他一腳,站在小惡魔前就像個巨人,“否則我可以先割了你的舌頭。”

瓦里斯不知道喬拉對他哪來的這麼大敵意,但如不儘快揭開,他非得死在這裏。

“喬拉爵士,為什麼?”

“為什麼?瓦里斯,你真是問了個好問題。”他嘲諷道,“對啊,他為什麼在這裏?彌林四面都是敵人,他顯然不是龍女王外派公幹,若非如此……看他這副落魄樣,是被龍女王掃地出門了?”小惡魔開始哈哈大笑,“我看多半是間諜身份暴露,灰溜溜逃出來了。”提利昂為這句換來了另一次拳擊。但這反而證明了他猜的不錯。

瓦里斯心裏感激提利昂,死前或許搞懂了原因。哦,真不公平,哎,真不走運。

“喬拉爵士,這一定有什麼誤會。”他得靠黑熊爵士內心一丁點道德感才能活命。

他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間諜,不過是正常的交易而已。

“嘿嘿,哪有誤會,用你的肥腦袋來證明他的清白,要是我,我也干啊。”提利昂吐出口中帶着血的吐沫。

“也許,我會把你的一起帶過去。”喬拉對小惡魔說。

“喬拉爵士,若是您拿我們腦袋去彌林送給龍女王,那一定大錯特錯。”他解釋。

“我錯過很多次,”瓦里斯聽他說,“不差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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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與火之血狼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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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瓦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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