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一名閨秀抽抽噎噎地道:“郡主的船先走了,我們、我們追不上。”
本是尋常玩樂小事,王府中奴僕眾多,隨船的婆子便是自己丟了性命也不敢令小姐們有何損傷,可適才這場風波令賀漓始終心中難安。水面上風平浪靜,隨船的婆子皆是熟手,這三隻花舟都能無緣無故地碰撞傾倒,唯一那隻遠遊的小舟,離了眾人視線,還不知會發生什麼。
王府主事的府吏們已趕來請罪,賀漓沒有理會他們,憂心忡忡望着水面出神。
帶着人去書房點評書畫的張珏聞聲折返水榭,聽說張榛榛和趙嫣的船還沒回來,含笑請眾人放心,“這兩個丫頭自幼便玩在一起,鬼點子多的很,膽子又大,我這便多派些人手去護持,由着她們盡興,大家不必憂心。”
賀漓聞言不應,勸道:“依我看,不若早點兒把兩位郡主請回來,湖心水深千尺,護持的人手到底有限。”
張珏不好強行堅持,只得派人另備快船去接人。
賀漓回到座上,無心攀談,牽挂着湖上情形,頻頻向水邊眺望。
友人在旁打趣,“你妹子已安全上岸,你還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做什麼?”
另一人道:“世子都說了,兩位郡主穩妥得很,賀三公子盡可寬心。”
賀漓抬眸,陡然撞上一道銳利如刃的眸光,他心下一怔,對方收回了視線。
“難得賀三郎有心,珏代舍妹與嫣嫣多謝了。”
他語音刻意拖長,在“嫣嫣”二字上咬字頗重,在場皆是知道底細的人,知道張珏這是不悅。張榛榛未來歸宿不是皇子便是宗親,自然不會有人認為賀漓會糊塗到打她的主意,可若他心裏有趙嫣——張珏又怎麼肯應承?
平都城最嬌艷的一株海棠,永懷王世子尚百般討好不得親近,哪裏輪得到家世平平的賀三郎?
正在此時,岸邊有了動靜。六名僕從一身水靠,推着一乘花舟緩緩躍入眾人眼帘。
舟上坐着四名貴女,其中兩人瑟瑟發抖,擁抱在一處,衣裳尚算清爽乾淨。兩名郡主卻是狼狽不堪,鬢髮散亂,衣衫盡透,明顯是落了水的模樣。
張珏跳起身來,大怒道:“怎麼伺候的?究竟發生何事?”
兩名貴女瑟瑟不敢開聲,推船上岸的奴僕更不知從何說起。
趙嫣抹一把眉頭上滴落的水珠,抿唇扶着月嬋的手走上板橋。
她赤着雙腳,雪白的玉足在陽光下瑩潤耀目。月嬋見狀,忙俯身除去鞋子托在掌心服侍主人穿上,令她免於赤足踏地。
張榛榛雙目赤紅,衣裳皺巴巴亂成一團,她滿面不忿,指着趙嫣厲聲道:“哥,你要為我做主,這小賤人她敢對我……”
眾目睽睽之下,趙嫣又是貴客,張榛榛身為主人家,令客人落水已是失禮至極,此刻二人更是形容狼狽被眾人圍觀,張珏忙打斷她,“住口!若非你提議要去泛舟,眾千金又豈會遇此波折?來人,還不把兩位郡主請去房裏歇息?”
張榛榛跺腳怒道:“哥,你別遠近不分粉飾太平,你要為我做主!趙嫣她對我動手,她敢對你親妹子、對堂堂永懷王府嫡郡主動手!”
張珏瞥了眼趙嫣,此刻她正沉默地立在岸邊,身上披着不知哪位公子送去的錦袍,縱是釵橫鬢散,青絲委地,亦恬淡自若,絲毫未因張榛榛指控而着惱。
單薄透濕的宮紗緊緊裹住她滑膩如雪的肌膚,胸口透出一點令人遐思不已的瑩白。細碎的長發濕濕貼伏在臉上,更襯的雪腮冰骨,艷若芙蕖。
她驕傲跋扈,性子一向算不上溫和。可當一個女人長着這樣一張臉,生就這樣一副容貌,她就是再惡劣十倍,驕縱十倍,張珏又如何忍心,當眾說她一句不該?
所以張珏頓了頓,他輕咳一聲掩飾尷尬,從宮人手裏接過披風,上前親自替妹妹裹緊,低聲寬慰她道:“別鬧了小妹,這麼多人瞧着。今兒是佳節,大家都是咱們王府的座上賓,莫失了待客的禮數。”
“是啊,想來都是誤會,郡主息怒,衣衫沾了水仔細着涼,還是快快回房休息才是。”眾人皆含笑打圓場。
趙嫣一言不發,雙臂緊環住自己,垂頭隨着月嬋朝內院而去。月嬋回過頭來,見程寂沉默地立在那兒,不由怒瞪了他一眼,低斥:“還不跟上?”
杏子園內杏芳閣,趙嫣換下濕透的宮裝,肩頭披着淺色布帛正在梳發。
月嬋心疼得直掉眼淚,“每每來永懷王府准沒好事,襄爰郡主盡可着您一個人欺負,我才不信是郡主您對她動了手。”
趙嫣端茶笑了,手指摩挲着杯盞挑眉瞧她,“怎麼不會?我有你說得那麼軟弱好欺?”
月嬋扁着嘴道:“郡主顧念着殿下的立場,不好撕破臉,從小到大,郡主被她欺負得還少了?”
提及暮雲公主,趙嫣臉上的笑沉了下來,“別胡說,我自由自在,從來只顧念自個兒。”
母女二人芥蒂頗深,月嬋不敢多勸,替她攏好了長發,輕聲道:“世子身邊的李姑姑來了,說是待客不周,代世子和襄爰郡主向您請罪,此刻還候在外頭,郡主見見?”
這些姑姑雖是奴婢出身,可手裏皆掌管着王府里的要事,輕易忽視不得,李姑姑又是自小教養張珏長大的人,算得上府里半個主子,趙嫣不能不給這份體面。
“你親去陪着,知會一聲,說我片刻就來。”
月嬋領命去了,趙嫣起身挪到床邊。
她手腕上一圈紅痕,有鐲子珠串遮掩,適才沒給月嬋瞧見。
旋着床邊一隻螺鈿小圓盒,趙嫣挑眼瞥了眼門邊上立着的人。
“你就打算一直在那兒當門柱?”
對面程寂聞聲抿了抿唇,依舊是不肯吭聲。
趙嫣哼笑一聲,“還不過來?”
程寂遲疑片刻,雙手攏在袖子裏,握緊又舒開。
趙嫣閉目靠在床頭,不理會他如何猶豫掙扎,自顧自地道:“你身為奴僕,瞧着我落水見死不救,又見我赤足上岸狼狽不堪而無動於衷。此刻我無法給自己上藥,你依舊只打算眼睜睜瞧着?”
她長長嘆了一聲,疲憊地闔上眼帘,長而卷翹的睫毛像羽扇般覆在眼瞼下,“你說說你,該不該罰?”
這話像自言自語,半點威懾力都不存,聲音輕軟得聽不出半點責備的意味。
程寂緩步走上前,他身量修長,遮住大片光線。
少女雪白的面孔和窄肩落在他覆下的陰影里。
他在床前站了好一會兒,似下了很大決心,方拾起那隻螺鈿盒子,兩下旋開,放回她身邊。
而後退步三尺,遠遠避開。
趙嫣低笑一聲,挑眉橫他一眼,“怎麼,怕我長刺蜇了你?”
她伸指搲了一點藥膏,在落下紅痕的手腕上抹勻,自言自語似的道:“我跟張榛榛從小就不對付,我娘叫我讓着她,我讓了,她就一次次得寸進尺。也不知哪來的深仇大恨,方才在水裏,她那架勢就是恨不得我死。”
程寂靜靜聽着,這些沒頭沒腦的話他不知為何她要對他說,他對眼前的人,眼前的事,對平都,對南陳,都生不起半絲興趣。更不可能為了湊趣,出言去回應寬慰什麼。
好在趙嫣也不並不要求他定要回話,她要他寸步不離地跟着自己,又不當真使喚他做些什麼。
屋子裏燃着香,輕霧氤氳了透進紗窗的天光。趙嫣聽見外面男子的說話聲和侍人們的請安聲。
陪着李姑姑說話的月嬋顯然來不及通報,她聽見一聲急切的“世子”,跟着腳步聲就到了簾外。
張珏來了。
程寂垂頭,愕然望着突然伸向自己掌心的手。
接着一具馨香柔軟的身子,飛快撲進他懷中。
就在張珏掀簾踏入進來的一瞬,少女軟潤的粉唇落在他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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