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幕：靈異

儘管陰影像塊遮羞布一樣擋住了上半部分，但店主先生把臉湊過來的一瞬間，哪怕歐維恩搜遍記憶中每一處角落，也難找出單論醜陋能夠與之相提並論的另一副面孔。

兩顆圓滾滾的肉瘤凸顯於卡其沙的額頭，一大一小，而且都擠在左半邊，微凸的雙眼夾雜着一股圓滑與猥瑣混合的味道；一團鼻子似乎是歪歪扭扭地粘上去的；皮膚不是很健康，而且呈現出一股讓人感覺不舒服的淡淡的綠。

頭髮倒是異常光滑，像叢被壓扁於是向前伸出的青草，可惜歐維恩沒來得及關閉靈視，否則在傍晚看不清眼前的當下，大概不會知道那是一頂假髮。

此般長相，讓歐維恩不禁聯想起原先的世界，那些島國人對“河童”的描述。

“可以，可以，讓他進來吧。”

卡其沙操着一口因蒂斯南方佬的腔調回答道。隨後腦袋一縮，像遁回土裏的地鼠。

歐維恩表情凝固了兩秒，不動聲色地看了盧卡斯一眼，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包粉葯丟了過去。

而腐朽的屋門就像生蟲的棺木，歐維恩側過身，勉強鑽入那道張開的門縫。

一踏進缺乏照明的屋內，歐維恩頓覺腳下鬆軟，應當是踩到了厚厚的灰層。

而空氣里飄浮着說不清源頭又似乎無處不在的惡臭，彷彿叩入亡者的居所，身處這棺材般的世界中，他的靈性隱隱有些不安。

歐維恩於是左手伸入褲袋，在一枚鉛制的“強欲”符咒上用力攥了一下，隨後馬上撒手鬆開。

他明顯感到心底的獸性膨脹三分，眼神中也印上一層惡意，以此驅散了大部分戰慄。

歐維恩隨處低望了幾眼，正對着自己的是一張低矮的木桌，上面擺了根燒到一半的蠟燭，桌角撂置了一疊鈔票，此外除了積灰別無他物。

而卡其沙先生穿着一身顏色鮮麗但細節模糊的舊衣服，畢竟在此般荒無人煙又滿是風塵的地方，對上流的衣裝實在是一種褻瀆。

但這人手上戴着的三枚純金戒指，以及說話間露出的幾顆金色大牙，還是能證明其主人有錢人身份的。

進門房間只有歐維恩租房的盥洗室大小，隔着三步遠便有一個空洞的門框。

“對，就是這邊，別撞到頭。”

他看到卡其沙先生手腳麻利地一把將桌上鈔票抹入囊中，歐維恩則拉上房門，緊隨其後，兩人先後擠進下一個相對開闊的房間。

只見四十幾平米的晦暗裏，東倒西歪地躺了二三十具纏滿白布的人屍，它們被一整塊白色麻布蓋住。

南大陸用於祭祀的香料所散發出的氣味與屍臭混合到了一起，無可名狀地交織成片。

見卡其沙沒有阻止，歐維恩站在邊上，心情忐忑地掀開白麻一角，低頭朝裏面看去，同時開啟了靈視。

屍體的胸部有條縫線，除了心臟外的五臟六腑皆被取出，顱腔也遭掏空，曾浸沒思想的腦漿早已從鼻孔離開軀體。

香料與膏油的搭配無可挑剔，纏繞白布的手法也堪稱專業，長眠於此的赫然便是一具木乃伊。

而其他乾屍也是同樣如此。

這……歐維恩不覺瞪大了眼睛。

他原本還以為這些木乃伊都是粗製濫造出來騙傻子的，結果這批晦氣東西竟然一個比一個真！

而且從香料等物的選用來看，這還是按照南大陸貴族、富紳、官宦死後的標準製作的，不可謂不用心。

不過，“藥師”的非凡能力始終提醒着歐維恩，地上躺着的這些人形東西都只是風乾后薄薄的皮肉，都不具有半點藥性。

思緒劃過間，歐維恩撂下白麻，對卡其沙道：

“您這裏有點冷，讓我們長話短說。

“雖然你提出的價格確實令我心動，可是我聽說，木乃伊粉的價值與其年歲有着必然聯繫。

“嗯，我其實也算這方面的行家，這些木乃伊恐怕埋進土裏的時間不超過一百年，不，五十年。”

因為這件事有點蹊蹺，所以歐維恩沒直接戳穿卡其沙，而是裝作半知半解地包裝出售自己的真實目的。

接下來，歐維恩暗暗關注起卡其沙的反應。

在他的視角中，卡其沙頭部氣場紫色翻湧，像逐漸濃厚的霧氣，這表明他正加速思考。

“那我就不瞞您說了，這批貨確實那個……中看不中用，但是，任誰都不能質疑它們的真實性。

“噢，先生，您應該不是為了給自己用吧？呵呵，恕我冒昧，您的氣色確實跟很多顧客不一樣。”

“不是。”歐維恩下意識挺了挺腰。

“除了您這樣的行家，我敢說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分不清它們和上流社會中來往的那些高貴粉末。

“而先生您，完全可以把它們贈送給朋友——那些對您來說不算多親密的朋友，或者在宴會上使用它們招待客人。畢竟人們大多只是圖個態度，誰會在飯桌上糾結這東西吃進嘴裏以後效果到底好不好呢？”

卡其沙抖動着鼻子，充分發揮起一個商人的幹練，話語像把尖錐，試圖從多個角度鑽開顧客的心扉。

“前提是它們真的是木乃伊。”歐維恩摩挲下巴，擺出一副猶猶豫豫的態度：

“盧卡斯也許跟你提起過，我也是古茲曼黨……沒說過？呵，沒關係……你真是個聰明人，卡其沙先生……古茲曼黨確實不在乎這點區別，但前提是不會被識破，害得他在道上出醜。

“所以，我很看重你口中的‘真實性’。”

歐維恩不緊不慢地斟酌道，手裏開始數錢。

“噢，那您完全用不着擔心！”

卡其沙直勾勾地盯着那把鈔票，話馬上變多，頭部氣場積起的深紫隨即潰散：

“事實上，這批貨出自一個南大陸年輕人之手，他是個心靈手巧的傢伙，自稱當過真正的木乃伊匠。”

“你的人緣還挺廣。”歐維恩乾笑了兩聲，“南大陸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也不想認識。”

“他們身上流着低賤的血，是吧？我也是這麼想的。”卡其沙走到一具殘缺不全的木乃伊腳邊，不知從哪翻出一把銼刀：

“這群傢伙簡直是來第利斯要飯的乞丐，不過我承認，他們在某些時候比別人多一些本領。呵呵，就像狗比人更擅長聞着味找東西一樣。”

“所以說你成了商人，並賺到了錢。”

歐維恩當著卡其沙的面數出450費爾金，緩緩道：

“我倒是好奇你用來跟他們打交道的方法，也許你去過拜朗。

“嗯，來三盒吧。”

卡其沙興沖沖地接下鈔票，他那副矮小又貪婪的樣子像極了公園裏的猴子。

他往衣兜里使勁一揣后蹲了下來，開始在邊上那具木乃伊的小腿附近拿銼刀快速剮蹭：

“……您說的一點沒錯，四年前我去過拜朗，而且不止一次。我以前算是個古董商，經常從南大陸搜刮些老物件，帶回因蒂斯轉賣。”

果然……好像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歐維恩微不可見地眉角一下跳動。

在德萊斯的手稿中，“收屍人”途徑條目下加註的主要勢力是靈教團，信件提到，這個信仰死神的隱秘組織來自南大陸，而他們的行動特點之一，便是用各種手段收回失散到北大陸的古拜朗遺物。

有靈教團成員為了替古國尋回遺物，看上了卡其沙的某幾件收藏而與其交易，這似乎很合理。

而收斂用於製作木乃伊的人類屍體的行為，恰恰迎合了“收屍人”與“掘墓人”的魔藥名稱！

扮演法！

歐維恩的眼神一下變得猶豫，他本來是想視情況看看要不要敲打一下奸商的，可這件事的本質竟然是非凡事件，竟然涉及到靈教團，他頓時連碰都不想碰了。

怎麼連死神都有人願意信仰啊？這幫人真就不嫌晦氣嗎？

不過聯想到古埃及人那獨特的生死觀，歐維恩緊皺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卡其沙手勁太重，伴隨他每一下剮蹭，白麻下的那具木乃伊都跟着全身晃動一下。

而且這間小屋子似乎越變越冷，也許是歐維恩在門口站的太久的緣故。

直到猛地嗅到一股血腥氣，歐維恩才恍然驚覺。

而就在他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卡其沙已經單手托着一盒血肉骨粉，送到了他面前。

卡其沙依舊滿臉堆笑，彷彿還停留在又成交一筆的沾沾自喜當中，可他另一隻手卻無論如何也沒抬起來，不斷有腥臭從那低垂着的末端溢出。

他蹣跚靠近，有些血水滴到歐維恩衣角。

隨着視線不自覺下移，歐維恩頓時看見了無比猙獰的一幕：

卡其沙垂下的左手只剩血肉模糊的巴掌，本該呆在上面的五根手指已不翼而飛，而他自己渾然不覺。

不過歐維恩很快就明白過來卡其沙的手指去了哪裏，因為那本應盛放木乃伊粉的禮裝盒內，此刻卻是一團碎骨與肉沫的糊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