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野火燒不盡
如嗓子眼哼嚀一般的五個字,常人都未必聽得到,卻飄進了司修的耳朵。
「阿修」——那是在永昌時,外公、舅父們親切喚他的名字。
作為白家唯一的外孫,他兒時從白家獲得的寵愛,要遠遠勝過那些嫡親的孫輩。
靈台之下,他的至交徐慕已與黃土混為一體;靈台之上,舅父白楊遺體漸漸冷去,最慈愛的外公白碩閉目倚靠着香爐,他的鮮血還溫熱着,順着香爐靜靜地淌。
還有環繞在靈台四周矮牆下的屍山……這都是他放棄皇位的代價……
披頭散髮的司修突然笑出了聲,他癱坐着,東倒西歪地搖搖晃晃,神情呆呆傻傻的,捋着自己的頭髮,笑個沒完沒了。
“莫不是瘋了吧?”跟在陳濟身後的方湘輕聲問了這麼一句,他是今日陳濟近身的侍衛之一。
陳濟只是淡淡一笑,他才不會相信司修瘋了呢。
要知道,司修最擅長演戲。陳濟當年就是被司修敦厚怯懦的外表給騙了,才會力保司修成為監國太子,若非因為這個失誤,他何至於搭上了親生兒子的命才得以扳回一局?
今日無論司修做何形狀,陳濟都不可能會上當了。
王敬閉上眼睛,淚流兩行,他知道,司修都是為了保他的女兒一命,才會落到這般地步。他多想在方才那一刻攔住白碩,但他站不起來,他沒有能力阻止任何事情的發生。
“手握生殺大權的滋味,痛快吧?”陳濟譏笑的聲音傳來,他又一次站在了王敬面前。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王敬連表達憤怒的資格都沒有,他不明白,陳濟已經得償所願,為何定要趕盡殺絕?但他必須謹言慎行,才有可能避免給全族帶來滅頂之災。
沒有等到王敬的答覆,陳濟只管繼續唱獨角戲:“你在心裏,一定把朕罵了千百遍了。你可能在想,白氏有什麼錯,朕為何要趕盡殺絕?”
王敬睜開了眼睛,他雖然未能親睹今日發生的一切,但心中大概也是明白的,台下造反的那些人,應該不是尋常百姓,多半是白夫人的十三軍。
“朕老早就得到陳亮的密報,白夫人許多年前就開始在交州養兵了,成宗薨逝后,這些兵便假扮成普通百姓,分批悄悄潛入建康內外。”
“今日徐慕故意以惡言激朕,就是為了死得慘烈一些,以激起「民憤」,製造混亂,才好讓人有機會趁亂救走他們的主子。忠心至此,誰不動容?你說……朕豈能不成全他?”
“徐慕真當耍朕跟耍猴一樣?石頭城地貌奇特,哪裏會有那麼多百姓?一般百姓的武藝又怎麼可能與陳家軍匹敵?”
“真可惜,他都挫骨揚灰了,也沒能保護到他最想保護的人,不過平白葬送了精心訓教多年的精銳之師。”
陳濟嘖嘖稱嘆,遙望着徐慕慘死之處,看起來春風得意。
說到這兒,陳濟又走近司修:“所以……賢弟,你不能怪朕。要怪只能怪你母親太能幹,她不肯好好去後宮享清福,非要像個男人一樣擁兵自重,朕若不趁早佈局絞殺,日後又如何坐穩江山?所以……是她連累了你的外公和舅父……”
司修仍然癱坐在地上,痴痴傻傻地笑,就像沒有聽到陳濟的話一樣,他搖頭晃腦,披散的頭髮已經越來越顯得蓬亂,還傻乎乎地去摸陳濟的靴子,就像個三歲小孩貪玩那樣,露出單純可愛的模樣。
“你不必跟朕裝瘋賣傻,朕不會殺你,你畢竟是蓉兒的親弟弟,朕總要給她一個交代。”陳濟慢慢下蹲,將粗糙的手輕輕搭在司修肩上,笑得很溫柔。
這時在他身後,傳來王敬的聲音:“既如此,白氏祭旗已祭過了……皇上是不是應該信守承諾,放了司氏、王氏兩族呢?”
陳濟站起,回望了穩坐在輪椅上的王敬,又是勾唇一笑:“安豐侯眼睛不好使,難道耳朵也不好使了嗎?朕方才說得是,「只要你選出其中一族來祭旗,朕就饒另外兩族不死」,幾時說過要放了他們?”
王敬眉頭聚攏,他覺得,陳濟這分明是在耍詐。
果然,下一刻,陳濟俯身湊近王敬耳邊,低聲耳語:“朕可以饒他們不死,但難保他們自己不會死喲……誰死誰活,可要看你的表現了……”
言罷,陳濟又直起身子,不禁大笑起來。
王敬的手攥緊輪椅橫木,指甲幾乎在橫木上留下刮痕。
“封司修為江陵王,今日天色已經不早了,就請江陵王和安豐侯及其兩族家眷,隨朕一起到宮中小住吧。”陳濟從陳沖面前走過,隨口放下這麼幾句話。
陳沖躬身領命。
陳濟自帶着近身侍衛,走下靈台,走向事先預備好的龍車。
陳沖等忙組織人馬,隨新帝入京。
台下,陳亮已經等候多時,終於等到陳濟下來,忙追了過去,低聲告知:“皇上,白夫人在交州的十三軍,應該不止這個數……”
陳濟一愣,不由得停住腳步,“什麼意思?”
陳亮看了一眼矮牆下堆疊的屍山、以及被擒拿的餘孽,又低聲說:“今日來得這些,恐怕還不足一半。”
“你之前在信中不是說,白夫人分批遣人離開,交州都快沒人了嗎?”陳濟疑惑着。
陳亮道:“交州確實已經快空了。臣和趙盛、霍璩、荀翼三位將軍也是各自離開交州、分別行進的。一路上,臣總隱隱覺着有人跟蹤,卻找不着,恐怕是咱們盯着她,她也盯着咱們,都想摸清對方底細。
直到昨日,臣還盯着他們許多人都到了建康周邊,有幾波已經進了石頭城,可今天一早,他們後邊的幾波人卻在來石頭城的路上突然不見了,那麼多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這明顯是臨時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他們得知兵力懸殊,於是藏身保存實力。
臣和三位將軍會面、潛伏在周圍山頭、策劃瓮中捉鱉,不過是昨夜的事,就算被發覺最早也只能在昨夜。而建康、石頭城早在半月前已經在咱們的監控之中,永昌舊臣、江陵王三族親眷也早被咱們禁足了,臣就在想,給白夫人報信的人還能是誰?”
陳濟低頭思忖,在建康內外,有膽量、有能力跟他對着乾的人也不多,他已經約莫着想到了幾個人。
查是不難查的,但他的親兵已經全部亮相,而白家的兵力仍是個未知數,即便白家遠不如他,可敵暗我明,對於他終究不是一件有利的事。
陳濟沉思着,繼續前行:“你見過白夫人嗎?”
“沒有。臣想過許多辦法,就是見不到。”陳亮跟在陳濟身後,邊走邊說:“不過,臣的親信可以確定,是有個白氏女子一直在挪用永昌的舊金庫,不斷招兵買馬、擴充兵力。
還有個小道消息,臣未能確准真假,說是成宗當年雖然與白夫人相處不睦,卻對她很大方,得到王家尋找的八大金庫后,直接分給了白夫人一半。如果這消息為真,那就意味着白夫人坐擁四大金庫。
而成宗分得的另外一半,先是永昌練兵四年、又入京奉養孟氏那幫女人,再加上前兩年許多州郡都收成不好,各處賑災、興修水利,恐怕現在剩得不會太多了。您入京一清點國庫,很快就會明明白白,咱們遠不如她有錢。”
聽了這些話,陳濟頓時感到有點頭疼。
“先回宮吧,朕累了。”說話間,陳濟已經走到了他的專屬龍車旁邊。
就在陳濟準備上車時,陳亮又問了句:“張娘子也隨軍來了,皇上這趟要不要接她一同入宮?”
猛然之間,陳濟感到一頭霧水:“誰?”
“張……張娘子呀……”陳亮看到陳濟這個反應,也有點懵,“不是您派她來交州給臣傳話嗎?臣已將她安置在建康城中,派專人保護……”
陳亮作答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漸漸停住,他好像覺得哪裏不對勁,但又不知道是哪不對勁。
自陳濟脫離了司蓉的管控,便沒再聯絡過張小宛,這些天忙得暈頭轉向,他早忘了還有張小宛這茬了,此刻突然記起,先想到的卻是張小宛在他的親信面前自稱為他的外室,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朕連蓉兒還沒接呢,輪得到她嗎?”陳濟陰沉着臉,幾步登上龍車,隨手就把門帘給拉住了。
陳亮覺得自己好像是吃了個閉門羹,但他一時間還是有點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陳沖已經將要帶入宮的司氏、王氏兩族人驅趕上馬車,尾隨龍車,吩咐將士們準備出發。
陳偉、陳歆、陳秘、霍璩、趙盛、荀翼等都騎馬跟上。
所有車輪開始轉動,人馬前行,唯有陳亮還站在原地,想起自己出山之後,為陳濟鞍前馬後,幾乎日夜操勞……而陳濟才剛剛登基,竟當著那麼多侍衛的面,給他臉色看……
馬達走在隊伍最後,看到陳亮久久站立,便牽着陳亮的馬走過去,近前相問:“老將軍不上馬,怎麼站在這裏出神?”
“我就是想不明白,我不過提了提張娘子,能算多大事?至於惹皇上生氣嗎?”陳亮牢騷着,只好上了馬,隨軍行進。
“張娘子?”馬達也愣了一下,試探性地問:“是張小宛嗎?”
“看來你認得她?我原先不知道皇上有這個外室,那張娘子突然跑到交州,拿着皇上的傳家玉佩,給我傳話,又講明她的身份,我當然得恭恭敬敬。此番來京,交州的人都來了,那我肯定也得帶着她呀!她既是皇上的女人,一直住在我那兒肯定不是個事啊,我就問問皇上要不要接她進宮,我這話錯在哪了?我就想不明白……”陳亮嘮嘮叨叨,抱騷個不停。
聽着聽着,馬達漸漸走了神,他一直很詫異陳濟和張小宛的關係,身為陳濟自幼的貼身護衛、陳濟口中最信任的人,他竟不知陳濟幾時有了這個外室。
但他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張小宛時,張小宛確實是拿着陳濟貼身玉佩的,並且配合陳濟上演了一出好戲,騙得司蓉入宮為他和陳亮求官……在司蓉經歷十月懷胎、喪子之痛、身染重疾的煎熬時,陳濟不僅心裏一直戀着桃葉、兩次設計讓私奔離京的王敬折返回京,竟然外邊還收了張小宛……
“馬達……馬達……”
馬達如夢初醒,猛然意識到陳亮正在推他。
陳亮納悶地說:“問了半天你怎麼都不說話?在想什麼呢?”
“老將軍問我什麼?”馬達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陳亮一臉無奈,“我問那張娘子跟了皇上多久?如今到底還討不討皇上歡心了?”
馬達低頭,深邃的眸子中泛出點點哀愁,“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