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石頭城遺血(二)
“皇上小心!”陳沖恍然看見,卻有些來不及,眼看着白楊的劍已經靠近陳濟的背。
誰想陳濟連頭也不回,已辨識了來者的距離和位置,在白楊近身時,一手回過去,扳住白楊的手,疾速扭動了劍指的方向。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時,那柄長劍已經刺穿了白楊的胸膛。
陳濟仍穩穩站在原地,雙手不曾沾血,唯有額前旒冕的珠簾輕輕搖擺了幾下,神色如舊。
劍柄依然握在白楊手中,他卻赫然倒下,遙望着,就好似自戕的一樣。
“我的兒……”白碩頓時失聲,腿軟得跌倒,爬到白楊身旁,老淚縱橫。
白楊眼睛瞪得圓圓的,一時間口鼻噴血不止,不及半句遺言,便一動不動了。
王氏長房的幼女王琅,抱住周雲娘的大腿,嚇得一下子放聲大哭起來。
肅靜的高台上哭聲驟起,陳濟聽見,不經意扭頭瞥了一眼那個滿臉淚痕的小姑娘。
周雲娘慌忙捂住王琅的嘴。
司修抬頭,卻有些出神,像是腦袋有些不清醒了,眼神獃滯,低低念了聲:“舅舅?”
司姚驚恐地握緊孟雪的手,都膽戰心驚。
韓夫人更抱緊了幼子司偃。
王敏之子王聹凝視陳濟,不由自主握起拳頭,但又被王敏悄悄按了下去。
台下矮牆之外,五匹野馬終於停止了瘋跑,徐慕的屍骨早已被磨碎,到處瀰漫著血腥的氣息,再也看不出那是個人。
“新君如此殘暴,與禽獸無異,鄉親們,豈能從他?”石頭城的圍觀百姓中,忽有一人振臂一呼。
四面八方都是憤怒的火焰,經不住這麼隨便一煽,遠近紛紛響起回應之聲:“暴君!反了他!”
彼此呼喊之時,已有無數百姓奮勇向前,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沖向受禪台。
駐守在最下方的陳秘急令所有兵卒都去抵禦,眾將士將靈台圍了幾層,不允許百姓靠近,來者格殺勿論。
但圍觀的百姓實在太多了,有的提着常日耕種的農具、有的帶着隨身自衛的刀劍,亂鬨哄衝來,被斬殺者不計其數,但終有些高大魁梧、武藝高強之士,突破一層又一層護衛,越過矮牆、踏上靈台的台階。
第一層平台的文武大臣眼見有百姓衝上來,難免有些蠢蠢欲動,個別武將已有心加入其中,只恨手中沒有兵器,另有幾個大臣,竟意欲趁亂逃跑,手腳麻利地溜了下去。
陳秘眼見自己的兵也死傷慘重,簡直傻眼了,他難以置信,眼前這些普通百姓怎麼可能有如此強的殺傷力?
“這……這些不像尋常百姓……”陳秘揮劍亂戰中,不禁朝上高喊。
陳濟還站在最高層大平台西側的那個位置,只是勾唇一笑,微微側首,目光掃過四周環繞連綿的遠山。
那些原本被薄霧籠罩的山峰,此刻漸漸變得清晰起來,鐵蹄之音由遠及近,震得靈台也似在晃動之中。
數不清的鐵騎,如驚濤駭浪般乍然出現,有排山倒海之勢,一齊湧向刀光劍影的靈台。
台上之人尚未看清鐵騎全貌,已有箭雨從八方掃蕩而來,准准射向矮牆內製造混亂的布衣勇士。
不過片刻功夫,暴動已被制服了大半,好不容易攀上靈台台階的勇士們紛紛中箭,沿着梯台層層滾落,連同剛翻進矮牆的同盟者,堆成一處處大大小小的屍山。
也有少數陳家軍被誤傷者,而由第一層平台逃跑下去的那些大臣,也被亂箭射死在矮牆之下,無一生還。
第二層平台上,尚雲一直仔細凝視着弓箭射來的方向,終於慢慢看清楚了從遠處奔赴而來的面孔:“竟然是當年的四大猛將……”
“誰?”有點耳背的沈濛,依稀聽見了尚雲的低嘆,卻沒有聽清,不禁好奇相問。
尚雲望着四面漸行漸近的千軍萬馬,低聲作答:“是昔日老譙郡公陳溫麾下最負盛名的四大猛將,陳亮、霍璩、趙盛、荀翼。那三位隱居多年,早已消失在世人眼中,今日卻一起出現了。”
“哦,是他們。”沈濛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矮牆之外的空地上,布衣勇士與陳家軍仍在混戰之中,摻和得十分均勻,弓箭手不能準確射擊。於是,無數鐵騎沖入混戰的步兵與勇士中,提劍廝殺。
高台上佇立的所有人都親眼目睹,環繞靈台的混戰中,被馬蹄踩死着不計其數。
陳家軍以數量猛增來還擊,處於絕對優勢地位,犯上作亂者早已血流成河。
“別打了!快住手!”一個滄桑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喊了一遍又一遍。
只是雙方交戰的混亂場面,完全吞沒了這個叫停的聲音。
陳濟極目遠眺,遠遠望見了那個人,在血拚的戰火之外,安靜地坐在一把並不精緻的輪椅上,即便看不清面容,他也知道那是誰。
他吩咐了身旁的陳沖:“停手,活捉剩餘作亂之人。”
陳沖領命,立即朝下大喊:“即刻停戰,活捉亂黨餘孽。”
靈台下慢慢安靜了,沒有咽氣的叛亂者都被控制了自由。
王敬的輪椅這才有機會繼續前行,在楚黎的推動下,輪椅一路碾壓着鮮血,慢慢靠近矮牆。
在矮牆外,守門士兵攔住了去路,楚黎不得不將輪椅停住。
王敬顫抖着手,摸了一下輪椅的車輪,如他所料,車輪是濕的,他輕輕捻開粘在手指上的液體,是血的粘稠之感,不禁眼中含淚,低聲悲嘆:“我來晚了……”
陳濟清楚看到下方來客果然是王敬,會心一笑,高喊一聲:“安豐侯腿腳不便,把他抬上來吧。”
陳秘便叫了兩個兵來抬輪椅。
將行之時,王敬回頭對楚黎說:“你走吧,我以後不需要你了。”
楚黎愣愣站着,雙手不忍離開輪椅的靠背。
但沒有時間糾結,陳秘的手下很快將輪椅抬起,送上高台,而楚黎仍被阻擋在矮牆之外。
王敬坐在輪椅上,搖搖晃晃,一直被抬到最高平台上,車輪落地。
“你終於來了。”陳濟笑看王敬,似乎是由衷的開心。
王敬眼中無神,整張臉蒼白着,發出了沉悶的聲音:“吾皇萬千之喜,八方來賀,王氏全族都在,臣豈敢缺席?只是臣雙腿已殘,無法跪拜,請恕臣不能行君臣大禮了。”
“哦……無妨,安豐侯一向目中無人,即便好胳膊好腿兒,也未必肯對朕三跪九叩。”陳濟饒有深意地笑着,帶着調戲般的腔調問:“敢情你這趟……就是特來賀喜的?”
王敬慢慢仰起臉,輕聲答道:“臣是來賀喜的,也是來認罪的。”
陳濟好奇地問:“認什麼罪?”
王敬頷首,又作答:“先前臣誤以為皇上有謀害內子滿氏之嫌,心生憤恨,故在小女王玉衣兜內放入了一味奇葯。此葯於常人無礙,但若有新生嬰兒嗅入其味,便會於沉睡中死去,形似窒息。”
此言一出,高台上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王玉更是驚掉了下巴,忍不住朝王敬大喊:“爹,你沒有做過的事,怎麼可以隨便認罪?”
“王玉對此毫不知情,皆是臣之密謀。後來聞得皇上嫡子無辜死去,臣深感愧疚,因此特來懺悔請罪。”王敬沒有理會王玉,繼續了自己的言辭,言罷抬頭面向陳濟,雖然他眼睛看不見。
陳濟默默無言,他竟然從王敬無神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種真誠,那是無私的父愛,是甘願承受一切苦難的大愛……這原本也是陳濟的賭注,不然他憑什麼指望已經攜帶美人逃離建康的王敬還能折返回這個是非之地呢?
但這份真誠的愛,在此刻引發了陳濟心裏的一陣不適。
王玉頓時陷入了無盡的恐懼,比先前的恐懼更甚,她驚慌失措着大叫起來:“你胡說!你沒有害死那個孩子!我也沒有害死他,你不可以替我頂罪!”
這叫喊聲讓陳濟感到聒噪,令他十分心煩,隨口吩咐左右:“廢話真多!堵住她的嘴!”
陳沖忙叫人把王玉拉走,並用布條塞住嘴。
“因臣一人之錯,連累滿朝,今日無數臣民殞命,皆是臣之過,台下百姓作亂擁護舊主,亦因此而起。臣罪無可恕,懇請皇上秉公賜罪,寬恕其餘無辜之人。”王敬朝陳濟拱手一拜,上半身艱難地往前稍稍俯傾,以示恭謹。
“只處置你一個?然後放了司氏、白氏、王氏三族的人?還得放了下面那些亂臣賊子?”陳濟抖動着眉毛,勾唇輕笑,笑容中泛起一股嘲諷之意:“你覺着,你的命就那麼值錢嗎?”
“臣之命固然卑賤,但若能稍解皇上心頭之恨,也便值幾個錢。”王敬正襟危坐,坦然應聲。
看到王敬這個姿態,陳濟不由得仰頭大笑,“既然安豐侯如此自詡不凡,朕就賞你一次掌控生殺大權的機會。”
陳濟往前走了幾步,湊近王敬,略略俯身,一臉邪惡的笑,“朕即將班師入建康城,正缺個祭旗的,你來替朕選一選,站在這兒的三族,朕選哪一族祭旗好呢?”
王敬心中咯噔一下,自古以來,即便是兩國交戰,出師前也多是活物祭旗壯行而已。今日不過是班師入城,竟要以活人祭旗,何其殘忍?
“只要你選出其中一族來祭旗,朕就饒另外兩族不死,君無戲言哦!”陳濟陰冷笑着,目光又一次掃過台上的司氏、白氏、王氏三族眷屬。
言罷,陳濟再看輪椅上,只見王敬低着頭,一手搭在腿上,一手放在輪椅側邊的扶手上,手指緊緊扣住扶手的橫木,半晌難言。
“讓朕想想,你最有可能選哪一族呢?哪一族與你最有仇呢?”陳濟從這三族面前走過,目光落在司姚、孟雪等人身上。
司姚嚇得渾身癱軟,瞬時噗通跪倒,哭喊起來:“皇上……皇上……我好歹也曾是你的結髮之妻,一日夫妻百日恩……求你看在往日情分上,饒我一命……饒我一命……”
陳濟一根手指挑起司姚的下巴,不屑一顧:“你還有臉說?當年你是如何紅杏出牆?又是如何將朕掃地出門?要朕一件一件給你講出來嗎?”
“我錯了……我知錯了……求你就放我一條生路吧……”司姚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陳濟又推開司姚,淡然一笑:“你不必求我,你心愛的男人不會選司氏一族,這裏還有一個他的寶貝女婿呢。”
司姚一愣。
“他當然也不會選王氏一族,那全都是他的血親……”說著說著,陳濟又忍不住笑起來,就好像講到了一則很好笑的笑話一樣。
趴在白楊身上悲戚了許久的白碩,此刻方才癔症過來。
眾人皆知,當年成宗率永昌人入京,白氏隨行者只有他們父子二人,如今白楊已死,在京的白氏族人便只剩了白碩一人。
“老臣風燭殘年,王侯不須為難。”白碩擦乾了眼淚,緩緩站起,向陳濟躬身一拜:“皇上莫忘了「君無戲言」,老臣祭旗去了!”
短短兩句話后,白碩向前猛衝,一頭撞在巨大的香爐上,瞬時血流如注。
倉促之中奔赴死亡,花白頭髮、滿臉皺紋的老者倒下后,殘存氣息中,又留下了最後微弱的五個字:“阿修,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