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阿濟格中計
王體中率部投降和李自成已死的消息傳到了黃州府(府治今黃岡),大清靖遠大將軍、和碩英親王阿濟格駐節於此,聽到消息,不由得大喜過望,急忙召集眾將議事。
不多時,眾將齊集大將軍行轅,彼此見禮后按品級各自落座,正黃旗都統譚泰、鑲白旗護軍統領哈寧阿、正黃旗參領希爾根居左,智順王尚可喜、平西王吳三桂居右。
阿濟格部下戰將雲集,但都征戰在外,此時尚在黃州的,只有這麼幾位。
身材魁梧,一臉麻子的阿濟格手抓一隻六方獅球紫砂壺,大大咧咧地走出後堂,在帥案后坐了,先對着壺嘴吸了一口茶,待眾人參拜過後,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噶達渾派了六百里加急,從通山送來一顆人頭,說是闖賊果毅將軍白旺的部下,一個叫什麼王體中的,殺了白旺,領軍六千來降,並說李自成已在九宮山死於鄉勇之手。你們議議,究竟有幾分可信?”
此事並非機密,眾人早有耳聞,聽阿濟格動問,譚泰率先答道:“六千兵額應該做不了假,要是連這都看不出來,噶達渾這個正紅旗護軍統領也就不必做了。白旺首級不知真偽,但既然已由信使攜帶到府,可遣降卒辨認,也容易判斷。至於李自成的生死,僅憑王體中的一面之詞,似乎證據不足,不過從常理來說,九江之戰已有半月,王部又已逃入深山,擺脫了我軍的追剿,若無重大變故,應該不至於突然回頭來降,所以可信面還是比較大。”
哈寧阿也說道:“據噶達渾所報,蒲圻(今赤壁)、崇陽、通山一帶的闖軍近日突然軍紀大壞,劫掠地方、屠殺鄉民之後,分成數股竄入幕阜山區深處,去向不明。不僅湖廣如此,鰲拜從九江送來軍報說,他率鑲黃旗護軍營在瑞昌擊敗闖賊吳汝義部,原本盤桓於德安、星子諸縣的闖軍余部,也都紛紛奪路而逃,進退失據,毫無章法,顯然是失去了指揮。幕阜山東西兩端的闖賊同時陷入混亂,如果不是李自成出了什麼狀況,恐怕難以解釋。”
這話說得在理,阿濟格剛要點頭,卻聽希爾根撇着大嘴說道:“我看沒什麼難解釋的。闖賊的老營被咱們剿了,所部四散逃命,指揮不靈有什麼奇怪的?崇陽和德安一個在湖廣,一個在江西,離得那麼遠,又隔着幕阜山,消息本就不通,亂就對了,不亂才出了鬼呢!說發生了變故才導致王體中突然來降也一樣。憑什麼非得是李自成死了才算變故?王體中和白旺有矛盾就不行嗎?我看完全有可能!”
希爾根是員悍將,能打仗,更能惹事,不然憑他的戰功,也不至於崇德元年(崇禎九年,1636)就被超授了參領,到今年已經十年了,卻仍然還是個參領。
所以,對他的我行我素,出口傷人,大家早就習慣了,譚泰和哈寧阿雖然比他位尊官高,卻也只是呵呵一笑,並不爭辯。
大家都不說話了,阿濟格做為主帥卻不能不說話,他皺着眉頭問道:“希爾根,你的意思是說李自成沒死?”
“我沒那麼說!”希爾根一如既往地生硬,“我的意思是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哪怕他自己弔死了,也總得有個屍首吧?就算屍首被埋了,也總得有個墳頭吧?總不至於他們把他燒成了灰,扔到河裏喂王八了吧?”
“好吧好吧,你有理!”李自成死了本來是件喜事,可是卻讓希爾根給攪了個稀碎,阿濟格滿頭黑線,也沒心思品茶了,把茶壺墩到帥案上,氣哼哼地說道:“反正你非得讓本王把大軍都派到山裏去,是吧?”
希爾根聳了聳肩,“總歸是兩說的事,什麼可能都有,全憑八王決斷。”
阿濟格鼻子差點沒氣歪了。
這是個什麼人呀!叮咣五四地放了一通炮,把別人轟得暈頭轉向,他卻又兩手一攤,什麼都不管了。
那還放個什麼炮?那不等於是放屁嗎!
場面有些尷尬。
吳三桂雖然跟譚泰和哈寧阿一樣,也傾向於相信李自成真的死了,但卻擔心自己被派去山裏干搜剿的苦差事,揣摩着阿濟格的心思,拱手說道:“王爺!闖賊早就成了流寇,如今又已群龍無首,做了鳥獸散,已經不足為慮。倒是左夢庚擁兵二十餘萬盤踞安慶,隨時可以威脅九江,應該先行剿滅。否則大軍進山之後被左夢庚抄了後路,後果不堪設想。請王爺三思。”
阿濟格斜眼看了看這位大耳朵、高鼻樑、長眉細眼的平西王,心裏滿是輕蔑:你不是說,對明軍‘不忍一矢相加遺’嗎?怎麼反倒出了這麼個主意?難道左夢庚不算明軍嗎?
他搶白道:“左夢庚他老子左良玉就是個勇於虐民、怯於大戰的廢物,他這個做兒子的又能有多大本事?也值得本王三思?”
“就是!他要是真有本事,就不會主動放棄武昌和九江,跑到安慶去了!”希爾根也撇着嘴,再次放開了炮。
他也很瞧不起這位沒長几根鬍子的平西王,覺得再也沒有比“乞師復仇”更缺心眼的想法了。
明清兩朝打生打死打了幾十年,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大明的江山?不然誰會為你復什麼“君父之仇”?連請神容易送神難都不懂,天底下還有比這更二百五的人嗎?
吳三桂知道阿濟格和希爾根瞧不起他,但他也同樣瞧不起阿濟格和希爾根。
在他眼裏,這兩個高官厚祿的韃子都是只知道打打殺殺的莽漢,對什麼叫狡兔三窟、左右逢源一竅不通,根本就理解不了他的所言所行。
所以他並不在意阿濟格和希爾根的態度,神情自若地繼續說道:“豫親王(多鐸)已經攻下了揚州,現在正屯兵江岸,準備攻取南京,屆時不僅是河南和兩淮,江浙一帶也將盡入豫親王囊中。”
聽吳三桂提起多鐸的戰功,阿濟格騰的一下漲紅了臉,顯得臉上的麻子也變大了幾分,看上去有些猙獰。
去年十月,阿濟格和多鐸先後領軍出征,本來定的是阿濟格攻取西安,多鐸攻取南京,可是大順軍突然發動了懷慶(今沁陽)戰役,清軍慘敗,驚動了攝政王多爾袞,急令南下的多鐸改變方向,火速救援懷慶,結果多鐸不僅救了懷慶,還一路向西,搶了攻取潼關、佔領西安的頭功,而阿濟格卻由於迂道至蒙古鄂爾多斯、土默特等部索取駝馬,本就耽誤了時間,又被李過和高一功拖在陝北,遲遲不能南下,在多鐸攻城略地、一路奏凱的時候,他卻僅僅攻佔了延安和鄜州(今富縣)等少數幾個地方,被多爾袞狠狠訓斥了一頓,責成他“將流寇餘孽務期剿除,以贖從前逗留之咎”。
丟了頭功,挨了責罵,這已經夠讓阿濟格窩火的了,如今他卯足勁頭,終於打垮了李自成主力,甚至幹掉了李自成本人,總該能挽回些顏面了吧?不成想,多鐸卻又要奪取南京,“不僅河南和兩淮,江浙也將盡入囊中”了。
那他阿濟格算什麼?是個只攻佔了陝北、荊襄和九江這麼丁點地方的酒囊飯袋嗎?那怎麼行!
阿濟格拍案而起,怒道:“你不用替老十五(多鐸行十五)吹噓,他能打,我阿濟格也不是吃素的!太平府(府治今當塗)以下都歸他老十五,我也不去跟他搶,太平府以上可就由不得他了!”
見阿濟格動了怒,一直沒說話的尚可喜暗暗擔憂,擔心就此放過李自成,不僅會成縱虎歸山之勢,而且還會被多爾袞責怪,急忙建議道:“王爺,可否在主力東下邀擊左夢庚的同時,另派偏師入山剿滅闖賊余部,同時查證李自成的生死?”
吳三桂聞言一陣氣悶:這不是讓我剛才的話全都白說了嗎?正要出言反對,卻見阿濟格大手一揮,斷然拒絕道:“既然王體中是向噶達渾投降的,那就讓噶達渾去查吧!他反正離九宮山也近!你們都回去準備,大軍結束休整,十日後起兵,隨本王順江東下,去收拾左夢庚那個王八蛋!”
阿濟格其實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只不過中間被希爾根攪和了一下,有點跑偏了而已。
但是好在,現在又回到了預定的方略上來。
歸根結底,他還是更相信譚泰和哈寧阿的分析,尤其關鍵的是,他很樂意也很需要李自成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