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節

第二章 第一節

在八角的聯歡會上,法律班只是付玲跳了個舞,其他人都沒有表演成。

付玲的獨舞排在最前面的,她確實跳得相當好。她這晚上一身蒙古族的衣裙,長發上扎了朵紅艷艷的花,化了濃妝,在晚會上可真是技壓群芳,她自己也彷彿是一枝熱情奔放的玫瑰,眾人報她以熱烈的掌聲。沒想到的是衛校的節目剛剛演完,法律班的郭勇還有劭力偉的節目都還沒演,主持人就宣佈:演出到此結束。林茜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找廖光才,他是學生處處長,教院是他帶的隊。劭力偉一把拉住他說:“不用找。”再後來就是瘋狂的迪斯科音樂響起來,幾乎把人的耳膜震破。付玲第一個上場跳起來,只有林茜和江飛鴻受不了,兩人離開娛樂廳,信步來到湖邊。一時,剛才的喧嘩消失了,湖水很靜,水中有淡淡的月光。

江飛鴻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林茜問他對付玲的看法,他說:“我不喜歡評論人。”林茜就說:“我發覺你很內向,這與你的年齡不相符。江飛鴻的話幾乎是一字一頓說出來的:“我有過豐富的想像力,但一碰到現實的土地上,我就無能為力。實際上我從來沒有走出過現實。我本來是上了國家正式委培線的,進這個學校只是一個偶然。我高考沒考好,我當時自己都不曉得是重讀還是讀委培,我媽就跑來給我報名。她本來是到教委招辦的,她卻走到教育學院來了。結果我糊裏糊塗就讀了法律班。學法律不是我的初衷,我一心是要學文學的。我從小就喜歡寫作,現在卻在學什麼法律。”

江飛鴻的話引起了林茜的共鳴,她說:“我讀高中時也是一心想考中文系的,結果語文沒考好,數學倒是考得好,沒到中文系,卻到了哲學系,當時我的心情可能和你現在一樣。”

沒容她把話說完,江飛鴻打斷她的話:“不一樣,你讀的是全國名牌大學,我讀的只是一個教育學院,以後工作還得自己找,我根本不敢想以後。”

林茜當時是這樣對江飛鴻說的:“走一步算一步嘛,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們。”

籠罩着月亮的薄霧漸漸散去。月色很好,微風吹拂,銀白色的水面上,偶爾飛過不知名的小鳥。

“難得見到這樣的月亮。”林茜感嘆。

他卻說:“只是這湖是假的。我還是對自然景色情有獨鍾。我家門外就是小河,每當月白風清的夜晚,我最喜歡的就是坐在石橋上,靜靜地看那流水,月色。”

正在這時,李琥的聲音:“林老師,你在哪裏?”

李琥是個落拓不羈的人。他一個月的錢只用得了半個月就沒得了,常常在林茜那裏借錢,但是他還錢還是很準時的。他喜歡寫小說,常常搞出點小插曲來。那次是到林茜的小寢室來,大談特談日本的諾貝爾獎得主川端康成以及美國的海明威都是死於自殺,他得出的結論是這些作家所以自殺,是因為曲高和寡,創作源泉枯竭了,他無所適從,只有自殺了。林茜就反駁他:“托爾斯泰就不是自殺的嘛。他活了八十多歲才死。”

李琥卻說:“托爾斯泰不是自殺但是也跟自殺差不多,他八十多歲還出啥子走嘛,不就是死在車站了嗎,八十多歲還走啥子嘛,他條件那麼好,還要把土地分給農民,硬是有點瓜。”

林茜當時是這樣說的,所以你就成不了托爾斯泰嘛。

托爾斯泰的思想超前了幾百年。那個時候他就想消除兩極分化,就是在幾百年後的現在,在這個地球上,貧富不均仍然是很嚴重的問題。然而托爾斯泰之所以能成為世人敬仰的文學家,也因為他的執着,還有就是他的良好願望以及為創作作品所作出的努力。

李琥在林茜這裏吹了一個下午,後來她下樓時碰到法律班的女生背着書包上樓,她才想起這個下午法律班有課。問李琥咋個不去上課,他還振振有詞地說:“今天是憲法課,聽老師講不如我自己看書。他講課根本沒得哪個聽他的。你不曉得他在課堂上那樣子啊,都恨不得給學生跪到了。他的口頭禪就是:我求你們不要鬧了嘛。”

這李琥把林茜整得很狼狽,班上同學看她和李琥一路,還以為她縱容他逃課哩。

這時候李琥走了過來好奇地問:“你們在吹啥子呢?”

林茜說:“我在考慮小橋流水人家應改成小橋流水月色。”

他撇下嘴說:“小橋流水當然意味着有月色,你這樣一改不是把話說白了嗎,一點回味的餘地都沒得了。還說寫詩呢。”

林茜問那幾個人呢,他說在舞廳跳舞:“付玲跳舞之瘋狂啊,人也長得性感,看到她只想到感官刺激。”話說出來,才想起林茜也是個女的,自知失言馬上改口道:“林老不要介意,我給你說話沒把你當女的,把你當成我的同類項的。外頭舞廳那場合你見過沒有?”

林茜搖頭:“我從不進舞廳。”林茜對進舞廳的人都有種不可更改的偏見,或真像李敖說的跳舞是那些腳神經比腦神經發達的人乾的事。李琥就說:“舞廳裏頭見到一個過得去的女子,個個男的都想爭,爭不贏就打,為爭個舞伴鬧出人命來的大有人在。”

這時有人喊上車了。

回來后劭力偉非常憤怒,他本來是想好好在晚會上表現一下的,結果卻是場都沒上。他對林茜說:“我爸說了,以後教育學院組織的一切活動你都不必參加。”

林茜就勸他:“也不要那麼絕對,學校一、二九寫了你唱的草原之夜的,你不唱,我們班不是少了個節目啊。”

劭力偉頭一昂:“除非廖光才親自給我道歉。”

林茜就說:“氣量那麼小,哪像個男子漢嘛。”

劭力偉的疑心對任何人都是存在的:“我才不吃你那一套,激將法對我沒得用。幸好昨晚你也去了,要不然我會疑心你是跟他們串通好的哩。”

林茜就說去問了廖光才,他解釋是因為節目太多就砍了些,這個問題也不是我們學校能夠決定得了的。

這天,林茜特意請了周大龍到自己那裏吃飯。以後找周老師幫忙的事情還多得很,現在的房子還只是一間,主任說一句話,頂得上林茜去說幾十句。何敏走後,周大龍找林茜說過讓她當自己的副手。林茜主動推辭了。她的原則是自己不當官,但也不惹當官的。錢少些就少些,輕度貧困才利於思考和創作。若是老是把錢和權掛在心上,根本就不是林茜的風格。

為了避嫌,林茜特地叫了李彥洵來作陪。

在電飯鍋上炒了兩個菜,一早買了些涼菜回來,彥洵就先來了。進門就嚷起來了:“周老師還沒來啊,我都餓了。”

這時候已經是下課時間了,林茜說:“我們再等十分鐘嘛,如果過十分鐘還不來我們就不管了。”彥洵這天穿的是件雪青色毛衣,胸前有一個漂亮的白貓圖案。林茜說這件衣服好看,彥洵卻直說不好看,說:“我媽打的,他們都把我當娃娃看,緊要給我穿童裝,我都十八歲了,十八歲都有公民權了。”

林茜也不給她爭,說:“你包裏頭還有沒有零食,我好餓啊,周老師咋個還不來呢。”

彥洵包里隨時都有零食。她很快從包里拿出一個袋子,這是一袋花生糖。她一邊遞給林茜一邊說:“經常說我嘴饞,現在看哪個嘴饞嘛。”

林茜平時幾乎就沒有吃零食的習慣概念,這時吃到她的花生糖才知道原來零食還可以如此美妙。

倆人說說笑笑地吃着零食時,門不知不覺中被推開了。林茜和彥洵被嚇了一跳。兩人回頭看時,原來是周大龍進來了,他解釋說:“我搞忘你請客的事了,都在外頭吃了碗面才想起。”

林茜忙着讓周老師坐下。說道:“你不來吃的話,我給彥洵兩個還吃不完哩。”於是三個人就吃飯。林茜這間屋還沒有專門的飯桌,吃飯都只有圍着寫字枱。吃了一陣,周大龍指着菜說:“萵筍裏頭不該放醬油,一放醬油就把清香味壓倒了。”

林茜驚訝地說:“看樣子周老師對炒菜還很在行,我以為你在家裏只吃現成的哩。”

周老師慢吞吞地說:“一般我是不做的,實在沒法我才做。這陣中午我都一個人吃,他們都不回來,我都一個人在唐抄手那兒吃碗面。以後我就在你這兒搭夥,反正你一個人也是煮,兩個人也是煮。”

周老師的夫人在省建三公司子弟校教書,中午都不回家。

林茜一聽大夥這個話,忙推辭道:“哪得行啊,你們張老師跑來罵我的話,我還不曉得咋個辦哩。”

彥洵不明就裏,只埋了頭吃飯。周老師嘿嘿一笑:“她哪會來罵你呢。”

吃完了飯,林茜讓彥洵洗碗:“你把碗洗了啊,平時在家裏不做事,在我這兒好生鍛煉一下。”

彥洵收了碗去洗。林茜就對周老師講彥洵的趣事:“這個女娃兒簡直做不來家務事,那次在這我這兒瓜擇豌豆尖她把嫩的那節掐來丟了,她說要把長的留到。”

周大龍大笑起來,他不是個性格開朗的人,大笑也不過就是嘿嘿兩聲點到為止。彥洵洗了碗就離開了。周老師突然這樣說了句讓林茜莫名其妙的話:“前晚上我來找你你去哪裏了?”

林茜回憶了一下說:“出去了。”

周老師說:“我說你關了門在屋頭幹啥子呢,燈也是開起的。”

林茜心中隱隱有些不快,只得解釋了一句:“我走哪兒,燈都是開起的。”

周老師走後,林茜心中有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李琥寫了篇小說,題目叫最後的輝煌。寫的是一個青年開始四處遊盪,打架鬥毆,後來覺得這種生活沒得意思,就開始寫小說。但是投了好多次稿,卻是屢投不中。一次打群架進了監獄,在監獄中割了生殖器自殺了。

林茜肯定地問:“你在寫自己?”他說:“凶,一眼就看出來了。”

“初學者都是以自己的經歷為線索的,你把打群架的場面寫得很生動。若是沒有體會過,不可能寫得那麼真實。”小說中有一段是:“雙方的人一陣混戰,突然古成被對方的人團團圍住,那些人每個人都手持木棍古成這時候拚是拚不贏的,但是退也退不了,於是把心一橫,兩手抱住頭往地下一蹲,任對方的棍棒雨點般地往身上落。心中只是想,忍過這陣就雨過天晴,”

林茜指着這一段對他說了以上的話。

李琥做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像你那樣子說,寫土匪不是就要去當土匪,寫妓女不是就要去當妓女啊。”

林茜說:“以你這個年齡,編造的東西一眼就看得出來。”

他就承認了:“你說對了,我中學之匪啊,經常打架。”

一提到原來輝煌的經歷,李琥就很興奮。他承認他受過《變形記》的影響,那個主人公一夜醒來,變成了一隻大甲蟲。他看過的作品很多,他說:“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日本的大江健三郎。他的長子生來就是個白痴,他伴了長子二十年。他的作品的一個主題就是智殘,他的兒子常常成了他的主人公。”

剛說到這裏,江飛鴻敲門進來了,說道:“林老,你喊那些人寫點稿子嘛,我黑板報上不曉得寫啥子了。”

林茜反問道:“你的散文呢?”

江飛鴻的散文文筆非常優美。他說:“你以為每星期就杜撰一篇散文出來么,況且有的散文不宜給你們看,屬於我的秘密。”

李琥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還不就是些鴛鴦蝴蝶,小花小草。年輕人寫這些東西可以理解嘛。”

他的這句話把林茜逗笑了:“你以為你好大年紀了,口氣倒是不小。”江飛鴻也笑了說:“上了年紀也可以寫小花小草嘛,本來就是老朽了。”江飛鴻給自己取了個筆名叫老朽。

林茜拿出自己的稿子,大言不慚地說:“我這陣寫了篇散文,你們可以拜讀一下。”

李琥說:“當真有點氣魄呢。”

江飛鴻卻說:“說不定哪個拜讀哪個的呢。”

李琥一把拿過稿子,念道:鄉情:離開故鄉十八年後,她再次回到了故鄉,這是她養她的故鄉。年少時歡笑嬉戲的情景彷彿烙在了心底。也是個月光如水的晚上,他說他長大以後去當解放軍,他對她說,你喜歡寫詩,你就當詩人吧。那句輕輕鬆鬆的一句話,奠定了她一生的方向。她早就在潛意識中明白自己這一生註定是要遠離故土的。

夜晚是寧靜的,河水靜靜地流。月亮還沒有出來,鄉村的天空只有星星掛在天上,偶爾傳來的蛙聲打破了沉靜的夜。許久沒有這樣親近過自然了,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親切。田裏的秧苗在不知不覺地生長,空氣里瀰漫著淡淡的清香。是夏天了,感覺到夏日生命蓬蓬勃勃的生長,生生不息,從來沒有停止過。但是你呢,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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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態盡在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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