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月。
京城在乍暖還寒后漸暖,枝條抽出新芽,仿若能聽到在沉寂已久的冬日後,破殼的細微響動。
對陳靜安來說,今天是她第一次跟大型民樂樂團合作演出,這份難得的機會是恩師周正卿提攜,樂團里一半是師哥師姐,皆是行業里翹楚,平日裏對她照顧有加,她也珍惜這次機會,這一個月裏私下加練,十一點踩線回宿舍是常事。
陳靜安六歲學琵琶,跟同時期報的舞蹈課一樣,父母本意是讓她學着玩,后被老師誇讚有天賦,在同齡小孩上課都難集中注意力,她彈挑輪滑、揉吟擺帶打,再枯燥的基本功,都能穩紮穩打地練下來。
正如老師所說,她之後在各大比賽中奪冠,被著名演奏家周正卿教授看中,保送京大音樂學院。
距離演出不到半小時。
老師因最近身體不好並不能到現場,提前發消息,讓她不要露怯。
“小學妹,緊張嗎?”鍾欣是陳靜安同校的學姐,學的是古箏,靠着化妝枱,手裏握着保溫杯。
“有一點。”陳靜安淡笑。
化妝鏡里的人着小圓襟鈴蘭綠的掐腰旗袍,身量纖穠合度,披着白色薄款針織外套,盤起的烏黑長發里,用白玉簪固定,鬆散幾縷碎發,瑩白如玉的耳垂上是一粒圓潤珍珠,古典靜雅,一眉一眼,像古畫裏的纖纖美人。
“真緊張還是假緊張?我可是一點都看不出來。”鍾欣打趣道,在見到陳靜安之前就聽過她,年少成名,天賦絕佳,少女神顏,師從周正南,被堆砌各種溢美之詞,她多少有些不信,耳聽也不一定為真。
後來見着面,她手持琵琶彈《唐宮夜宴》,着紅衣唐裝,豐腴不足,靈氣過人,嘈嘈切切,彈指間見大唐盛世,鍾欣才知道什麼叫老天爺賞飯吃。
小姑娘有天賦又努力,性子溫柔又謙遜,很難讓人不喜歡。
鍾欣手摁着脖頸轉動放鬆:“男朋友今天應該會來吧,再一起吃個晚餐,我是真羨慕你們年輕人。”
“他今天有工作,來不了。”
“啊這樣啊,那太遺憾了,但工作重要。”鍾欣安慰地拍她的肩。
“嗯呢。”
陳靜安有位談了快兩年的男友,秦宜年追她時追的熱烈轟動,鬧得全校皆知,她起初只當是有錢公子哥見色起意,拒絕多次,後來他堅持大半年,知道她畏冷,大雪天裏守在宿舍樓底,凍的面色發白,仍笑着從懷裏掏出被體溫烘着的暖水袋,少年赤忱,很難不動心。
戀愛比想像浪漫甜蜜,如同其他熱戀情侶一般無二,是初戀,做的許多事都是初體驗,新奇也快樂,陳靜安越來越投入其中。
秦宜年算得上是一位好男友,比她大三歲,家世相貌樣樣出挑,好脾氣,溫柔紳士,對她無微不至,從追她到現在,他的好一直沒變過,近段時間,秦宜年提起帶她見父母,有進一步發展的意思。
陳靜安在擔心雙方家世懸殊之餘,也會想,他們以後應該會結婚吧。
因為不能來看演出,秦宜年道歉許久,她覺得沒什麼並不生氣,演出以後還會有的。
秦宜年再三保證他應該能趕到演出結束送她回學校。
距離上台越來越近,演出的曲目是《蘭陵王》,陳靜安又重新將義甲綁好,活動手指,靜心凝神,將自己沉浸在樂曲的情緒基調,儘早進入演出的狀態。
*
國家大劇院外,觀眾陸續進場。
穿過水下長廊步入音樂大廳,數碼牆如鋼琴琴鍵豎立,白色浮雕天花板連綿起伏,每一筆設計,既滿足建築美學,又符合聲學上的完美追求。
音樂廳觀眾席又分池座一樓跟樓座二層,上座率七成已是難得。
台上鼓點聲起,便有如千軍萬馬,踏着鐵蹄奔來。
陳靜安輕闔長睫,想像着一千四百年前蘭陵王親率騎兵突破重圍奔襲洛陽城下,鐵馬冰河,孤標傲世。曲譜早已練習過上百遍,她要做的,是入無人之境,宣洩情緒。
她身段柔軟,本該是根莖柔弱纖細的菟絲草,身體卻繃著弧度,薄肩平穩,細腰如握,好奇什麼力道能夠將其攀折,琵琶弦上的指尖靈活彈挑,她輕抿着唇,秀氣文雅,卻又不止於此,細瘦的身體彈奏出的是黃沙漫天,是戰場搏殺。
鼓點陣陣,是震天的戰鼓,是將士的戰魂,陳靜安繃緊全身急掃拂,樂音推向高.潮,城內困守將士群情激昂奮起反抗,敵軍潰敗,四散而逃。
音樂廳里燈光通明,池座的vip前排,男人寬闊挺拔的背影有些過於出挑,面部輪廓冷硬如削,高挺鼻樑,唇偏薄,眼廓偏深,眼尾映着淡淡陰翳,冷淡涼薄,點漆如墨的眸光里,是遊刃有餘,是與生俱來的矜傲。
男人的坐姿並不如其他人規整,慵懶鬆弛,外套下罩出肩膀緊繃的肌肉線條,眼皮半闔,骨節分明的手指支着眼廓,像是見着有趣的東西,指腹散漫地點着眉心。
中場休息。
“小姑娘看着挺年輕,基本功這麼紮實。”聲音很輕,飄飄然里暗含意味,“民樂里這麼漂亮的,還是少見。”
“小姑娘我見過,周正卿愛徒,寶貝的不行。”
“周老年事已高,還在收徒?”
“破例收的,見小姑娘天資聰穎,”語氣稍頓,“周正卿眼光倒是毒辣,的確是塊良玉。”
“不過他最近這身體不行,遲早要動手術,還拖着,也是老犟種。”
“……”
說話的人年歲都已經過半百,沈孝誠喝水潤嗓,偏過頭看同行唯一的年輕人,笑:“倒是連累你,還得陪我們這些老傢伙聽這些,是不是很枯燥?”
“挺有意思。”
“阿烈,以你的眼光來看,那位小姑娘怎麼樣?”沈孝誠意有所指。
沈烈抬眼故意問:“哪位小姑娘?”
“彈琵琶的,穿淡綠旗袍。”
“三叔,您知道,我是外行,專業的事無法評判。”沈烈扯唇,懶散地笑了下。
幾個人笑了,沈孝誠放下水杯又道:“你最近風頭不小,張揚成這樣,也不知道隨了誰。”
沈家起家要從從百年往上數,家族企業,幾代人深耕易耨的結果,一慣的低調內斂,唯有沈烈,年少起便桀驁難馴,如今接管大局,更是恣意不羈,他倒覺得不是什麼壞事,心狠,手段強硬,正是如今家族發展所需要的。
“大概隨您。”
沈孝誠哼笑:“又在胡說八道了。”
“企業發展固然離不開收購兼并,你如今這樣的氣勢洶湧,攪動的影響力可並不小。有野心是好,但步子也不宜邁得過大。”
“您說光電科技?”
“這麼多錢砸進去,值得嗎?”
“錢已經花了,三叔,監管機構已經完成批註,再過幾天就已經完成交割,您要是充當我爸的說客,已經晚了。”
沈孝誠先坐正睜開,看他神情不是開玩笑,又耷下肩,笑着搖頭:“我就知道,你小子要是定下的事,什麼時候變過。我們都老了,往後,還是要靠你們這些年輕人。”
沈烈淡笑:“誰敢說您老?”
沈孝誠擺擺手,說人得服老,又要問他成家的想法,起了個頭,中場休息時間卻剛好結束,場內跟着靜下來,台上的演奏家回到位置,隊伍里有一條淡綠的小尾巴,旗袍從小腿開衩,小碎步,露出纖細瓷白的小腿,腳踝踝骨極細,只手可握。
沈烈目光安靜。
音樂廳的燈光明亮到令人暈眩,彷彿置身於旋渦,水流湍急轟鳴,躁動不安、氣勢洶湧又近乎貪婪要吞沒一切,而在旋渦中心,靜謐而安定。
*
演出結束,陳靜安隨前輩們躬身謝幕,聽台下掌聲如雷,她才靜靜地呼出口氣,走向後台時,鍾欣遞來眼神,豎起拇指。
演出成功,前輩們商量着去哪吃慶功宴。
“下雨了。”
“啊,天氣預報說今天晴啊,我沒帶傘。”鍾欣走向窗邊,“唰”地一聲拉開帘布,外面漆黑如墨,玻璃窗暈染出的燈光,照映着如銀線的雨。
“還真是。”
“那改天再吃飯吧,下雨亂糟糟的。”
“行吧,換哪天再通知。”
下雨不是好事,樂器不能受潮,會有損音質,前輩們大多有車,沒車的也只好搭個便車,鍾欣有車,要送她一程,她舉着手機說男友會過來,鍾欣明了,艷羨地輕嘖一聲:“真好,年輕時就要多談戀愛。”
“那我先走了,下次見。”
“學姐慢走。”
前輩們陸續收拾妥當離開,陳靜安卸好妝,再看手機時,她發給秦宜年演出結束的消息還沒有回復,大概是在開車,下雨天,視野不好,她又囑咐一句雨天路滑小心開車。
等好一會,秦宜年回消息,是道歉,他那邊還沒結束。
陳靜安眨眼,握着手機回復:【沒關係,我自己回去,你忙完早點休息。】
秦宜年問她生氣嗎?
也不是第一次了,陳靜安知道他在家裏位置尷尬,有位事事優秀的大哥,他要拼儘力氣才能被看見,因此很諒解,她不生氣,只是有些擔憂自己沒傘琵琶會不會受潮,她用輕鬆口吻說自己打車回去,聊完,她收好手機,提着琵琶包走齣劇院。
雨勢越來越大。
已經很晚,下雨天也不好打車,陳靜安在劇院外等了會,小心地將琵琶護在身後。
雨聲淅瀝,潮濕的地面洇出生着毛邊的光暈,有風,細絲偏飛,她仰頭輕呼出團薄白的霧氣,少女的側臉線條柔和,被淡冷的光描摹並不過分分明,白皙面頰透着凍過的紅,長睫漆黑,安靜地眨眼。
不遠處,黑色的勞斯萊斯不知道何時停下,副駕駛的車門被推開,着正裝的男人撐着黑傘下車,從車門內側抽出一柄黑傘。
男人撐傘走來。
“小姐,這雨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停,這傘借給您。”
陳靜安愣了片刻,對於陌生人的好意,有感激,更多是局促,她擺着手解釋說自己已經打好車。
“車只能停在路邊,跑過去還是會淋雨不是嗎?”男人模樣周正,溫和地笑笑,指着不遠處的車:“傘是我家先生吩咐給您的。”
陳靜安看過去,只看到那輛黑色的車停靠路邊。
“那您方便留個地址嗎?到時候我將傘寄回來。”
男人將傘遞過來,“先生說了,他很喜歡您的演出,不如這傘就等下次小姐您演出時再歸還。”
潑墨車身有熠亮的光,雨霧裏,車前燈仍開着,照出如織的雨絲,她看不見車裏的人,猜想對方應該在看着自己,於是,她拿過傘,略微挪動步子,朝着車停的位置,欠身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