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兩全
天嘉三年(562年)二月。
建康宮,有覺殿。
正午時分,日影微斜。
陳蒨、陳伯宗父子在殿旁的樹蔭下,對坐弈棋。
“我前日遣使致國書於齊,請修和睦。於此事,奉業如何看?”
陳蒨棋藝並不高明,於棋局之上,只是步步為營,緩緩積勢。
“兒聞《老子》言,‘將欲奪之,必固予之’。”
“今阿父遣使,請和於齊國,兒私度之,阿父必有北伐之意。”
陳伯宗前世並不通曉圍棋之道,只是自他前歲入尚書省觀政務以來,陳蒨每十日便要召他弈棋一局,並問政事於他。
一年多來,他不僅棋力見長,對於陳蒨的行事謀划,也能稍作揣度了。
陳蒨面上露出滿意之色,手下黑棋卻放出殺招,吞了對面白棋數子。
“前歲王琳敗投齊國,齊主高演授之驃騎大將軍、揚州刺史,使之鎮守壽陽。”
“齊主又使盧潛為揚州道行台尚書,以為監視、制衡。”
“王琳主戰,糾集部曲、故舊,有數萬之眾,意在南侵,而盧潛志在和睦,去歲雖敗我刺史王奉國、周令珍,亦未追奪合肥。”
陳蒨寥寥數語間,便點出了這兩位北齊封疆大吏間的深刻矛盾。
鴿派與鷹派素來便是難以同心做事的。
他又繼續言道。
“我今致書請和,盧潛必受鼓舞,而齊國新主高湛,傳聞其耽於享樂,無意進取。”
“若其人真為如此,則必與我修和。”
“屆時必召王琳北返鄴中,而王琳淮南數萬部眾,無人統御,便不足為慮也。”
“我南朝則可趁此時機,修兵甲,造艦船,積糧帛。數歲之後,進兵北討,則淮南入我手也。”
陳蒨飲了口茶,復看了看棋局。
陳伯宗的白棋正在努力進取,意圖扭轉局勢。
陳蒨繼續言道。
“若齊主非為流言所中,實為進取之君,則其必不與我相和。”
“若如此,則我亦可增兵合肥,強其守備。若北兵來犯,我則乘舟船之利,與之戰於江河湖澤之間。”
“如此,雖不能復淮南之地,合、霍等江北數州,亦不至於喪齊人之手。”
沒想到陳蒨這一致書北齊的小小舉動里,卻是藏了為往後陳國採取或攻或守的國策,投石問路的暗手。
棋盤上,陳蒨的黑棋,形勢已成,陳伯宗處處受制,倍覺壓力。
“奉業可有他言?”
陳蒨也想聽聽兒子的想法。
時常交流對政事的看法,這是他培養太子治政之才的方式。
“阿父深慮,兒唯拜服。”
“然而,來日若取淮南,得齊人數州境土,誰人可為我治民之官?”
陳伯宗在尚書省觀政日久,感受到了南朝選官用官之制的許多問題。
陳蒨既然問政於他,他於是有心將自己的看法說出。
陳蒨聞言,手中黑棋攻勢一緩。
“為父願聽奉業之言。”
卻是暗示陳伯宗無須顧忌,直言自己的看法。
“凡治政之才,一如猛將必發於行伍。若無州縣之經歷,則其人不知民間疾苦,不知小吏如何任事。”
“使其為國治政,則必多亂政,譬如前漢之王莽。”
“今我朝用官承襲前梁舊制,重台閣而輕郡縣,士人須年至三十,方可任用。是以朝中之官,多乏地方之任。”
“兒竊思之,是否增州縣官長之品秩,開策論之試,揀選民間寒微而有才識之人,不限年齡,用之州縣。”
“如此,則來日北伐所取之地,可以善理政者治之,收士民之心,淮南方為穩固。”
陳伯宗一口氣說了很多,要旨無非兩條,培養治理地方的文官人才和用考試的辦法獲取更多階層的官吏來源。
陳蒨聞言,卻不禁心憂,在他看來,陳伯宗的想法固然很好,但如果現在行之卻未免操之過急。
並非因為江南世家之勢力仍大。
相反,侯景亂后,江南世家倍受重創,在朝中的影響力,已經很小。
限制陳國進行地方制度及用人制度改革的,其實是地方官員不規範的收入來源。
提升郡縣品秩,雖有助於地方治理,揀選寒微之人,亦有利於發掘治政人才,但目前不規範的地方官員收入,卻有可能導致嚴重的盤剝,引發民亂。
相反,以家門尚可的人物為官,其往往能礙於家門顏面,剋制自己的貪慾,使百姓不至於為亂。
這便是眼下陳國治政的諸多難題之一。
不過,如今陳國內部安定,對於如何解決這個問題,陳蒨卻也有了些自己的辦法。
沉默片刻,他對陳伯宗說道。
“而今用官之難,實在於地方官員之俸秩不一,猝然改制,恐百姓受其侵暴。”
“以我之見,可先審郡縣荒田,收沒入官,以地方官員品級,州縣大小,定其職田,並使鄉民耕種之。”
“其每歲職田所獲,便是官俸,此事一成,則絕民間雜供給、送故、還資等賦。”
“如此,官民兩便,奉業所言改品秩、選寒門之策,方得施行。”
陳蒨的謀划可謂是四平八穩。
按他所言,即是要罷去地方官員以“雜供給、送故”等名目,隨意收取民間稅賦的權柄,用職田形成固定工資制度,進而才能再行用人制度的變革。
陳伯宗聽完陳蒨言語,不禁感嘆自己卻是得了前世鍵盤俠的弊病,於治政之道上,委實有些想當然了。
國之大政,欲求變革,往往便是如這用人之事一般,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可不慎。
“行職田改制之人,阿父可有人選?”
陳伯宗有意參預此項改革,以磨礪自己的治政之能。
陳蒨聞言,手中黑棋一動,直將白棋逼入死地,良久方道。
“安成王將歸國,我意用之為中書監,行此改制。”
見陳伯宗面露難色,陳蒨復道。
“改制之事,易傷人君之望,奉業勿要參預,可在側,但觀安成王行事。”
陳蒨這話說得露骨。
只差直接說出,安成王做了這件得罪人的事,就不可能再做皇帝了。
但,他還有更進一步的謀划。
“待安成王事成,我兒可上書加州縣品秩,增其職俸,則朝望必在你身。”
“如此,我兒嗣君之位為固,安成王,亦可做我之。”
“賢王。”
陳蒨將最後這兩個字,咬得很重。
這是他數日苦思,方才得來的。
兩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