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情緒與夢境
送別張萌之後,安家宜迅速逃回宿舍睡覺。他覺得累得要死了。
躺在床上,腦子裏一團漿糊。
高大金髮的白人,捲髮穿灰色T恤的白人,帥氣穿運動服的小夥子,滿臉鬍子瘦削的老王,白皙而狡猾的小霍,校長老爺子亮晶晶的禿頭,大萌可愛的笑容,大萌卟鈴卟鈴彈彈跳跳的身材,大萌奶糖一樣的香氣……
在無數影像重疊的幻境中,安家宜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安家宜突然意識到,我是不是在做夢啊?
哦,我應該是在做夢。
當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的一瞬間,安家宜立刻就從夢中“清醒”了出來。
按照一些廣為流傳的方法,可以通過觀察自己的雙手,來分辨一個人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夢中。
安家宜看着自己的雙手——似乎是我的雙手,又似乎不是:手指的長度不同,手掌大小不同,掌紋也有所不同。
特別是,最近總是練引體向上的安家宜,手掌中已經磨了一些繭子。可是現在的手,是光滑的。
這種感覺用不太準確的形容恐怕就是:兩套認知體系的對照。
一套是現實,一套是另一個“現實”——夢中。
用一隻手掰了掰另一隻手的手指,手指扭曲成了一個誇張的角度,但是一點都不疼。就好像手指是橡膠做的一樣。現實中的手,這麼掰早就斷了。
安家宜確定了自己確實在夢中,於是,他想看看現在正處在什麼地方。
環顧四周,他似乎正處於一個滿是礁石的海岸邊。
向上看,漫天烏雲,天色沉重,風雨欲來;向下望,一半是激蕩黑色的海浪,一半是嶙峋黑色的礁石。這才注意到,此刻的自己,正站在一塊尖銳而突兀的礁石上。
這下,心裏不由得有一點緊張。
“緊張”的念頭一出現,礁石在隨着緊張感生長升高,變得更加尖銳,海水也變得更加洶湧,放肆地發泄般拍擊着海岸,發出隆隆的巨響和濃濃的腥味。
西格蒙德·佛洛依德、卡爾·榮格、阿爾弗雷德·阿德勒……一眾心理學大神的名字、事迹和學術理論從腦子閃過。
“我該怎麼辦?”安家宜用力地問自己。
放鬆,放下,平等的接受。看看到底會怎樣——這些話好像是小光說過的。我覺得他說得對,我要學着放鬆下來......
隨着放鬆的念頭升起,夢境中的世界發生了婉轉的變化。
海風漸漸停歇了。烏雲的顏色也由黢黑慢慢變成灰色,進而分散開,最後逐漸消失了。明亮的陽光逐漸潑灑下來。
腳下漆黑的礁石,也在緩緩地下降,融入到海岸。
放鬆,放下。安家宜對自己說。我知道這是我的夢境,我要相信我能左右這一切。
海岸的礁石漸漸地消失,慢慢地變成了沙灘。
先是黃色的粗砂粒,逐漸變成雪白、柔軟的白沙。海浪緩緩退下,不再是劇烈的風浪,而變成粼粼波光的溫柔撫觸。
遼闊無垠的沙灘逐漸在視野中延伸,一直延伸到無盡的遠方。
潔白細膩的沙粒鋪滿整個海灘,像是一條白色的綢帶在海岸線上拂過,與蔚藍色的海水相互映襯。
金黃色的陽光從天空灑下,照耀在細膩的沙灘上,讓整個沙灘散發出溫暖的光芒。
安家宜發現,自己不再立於礁石之上,而變成坐在沙灘上。
輕輕地捧起一捧沙子,白色的沙從指縫中流出,可以感受到沙子的溫暖和沙子的顆粒感。
這種感官上的感受甚至比現實中還要清晰很多倍。
安家宜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遠處緩緩走過來,一身白色運動裝,顯眼的時髦球鞋。
“很有趣的感覺?對不對?”小光走過來,坐在身邊說到,“你做的很好,很不錯。你這麼快就學會了放鬆,夢中的世界就隨着你的放鬆而放鬆下來了。你很有天賦呀,哥們。”
安家宜點了點頭,“謝謝”。
“雖然你能平和地接受,這一點很好——但請你記住,我可不是你分裂出來的人格,”
小光玩弄着手裏的沙子,沙子一半埋住了他時髦光亮的籃球鞋。
“你記住了放鬆和平和,也要記住我說的另一半話——客觀的觀察,平等的接受,不要被先驗的概念和狹隘的語境束縛。
你所學過所有的書本上的知識,都是之前先賢大德們嘔心瀝血一生的總結,你不要輕易用你的狹隘淺薄的想像去覆蓋那些你根本沒有仔細閱讀過、認真體悟過的智慧結晶。
記住我的話,與其去假設一個概念,然後鑽入假設的套子裏,不如不要假設,放鬆地去觀察和看待。”
“你總會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王鬍子不也是嘛。”小光說。
“不得不說你說的十分有道理。”安家宜點點頭,說,“不過王鬍子沒有出現在這裏呀。”
“你希望他出現在這裏么?”小光扮鬼臉問到。
“不,不想。”安家宜笑着回答。
二人不再說話。
坐在夢境的海灘上,海風溫暖拂過,海浪沙啦啦地周而復始地湧起,落下。
一種無盡深邃的平靜和溫馨包裹着安家宜,讓他感覺到,自己已經和海天一景融為了一體。
於是,在自己的夢中,安家宜安詳地睡著了,沒有做更多的夢。
新的一天開始了,馬克·吉布森已經迅速成了學校里一切話題的焦點。
似乎他真的對這所大學很感興趣。傳說他投了很大一筆錢,一部分作為獎學金,另一部分投資到幾個院系的實驗室。
他甚至花了一大筆冤枉錢,把那棟委身於偌大校園偏僻的角落裏、爬滿黑漆漆的藤蔓植物、被學生們敬而遠之的、一看就是那種恐怖電影主場的“鬼樓”給包了下來,要改建成什麼“吉布森實驗樓”。
據說過幾天施工隊就會進駐了,要在保持鬼樓原有風貌的基礎上“修舊如舊”。
“那不是有病嘛,修舊如舊,不如不修。”安家宜淺薄的想。
不知道是狡猾的校長老爺子用了什麼話術,把馬克·吉布森誆騙住了;還是如傳聞所言——
但凡是有名望的大學都因為美其名曰“學術自主權”、“獨立研究成果”之類的名義、實則是分贓不均的緣故,而不願意和馬克·吉布森合作。
總之,似乎在國內與馬克·吉布森唯一談成了投資合作的,也只有這所大學。
上述消息綜合了來自官方消息之王王巨君,和小道消息之王霍鷹。
考慮到這些消息來源完全符合學術考據論證中常常會使用“交叉印證法”,安家宜默默地認為,恐怕這些消息大概是真的。
“所以,我們要抓住機會。未來畢業了,如果去吉布森集團工作,一定會是非常有前途。”張萌一臉鄭重的對安家宜說,
“我聽學長們說,外企的工資高,應屆畢業生據說都有5000塊一個月呢。”
安家宜覺得她說得對,5000塊錢是不小的一筆錢。
大萌說啥都是對的,這是安家宜的基本認知。
畢竟,顏值即正義。這是他是從《法庭上的芙麗涅》這幅畫上得到的深刻認識。
在安家宜看來,大萌的正臉很美,側臉也很美,背影也很美。這麼美的女人說的話,絕對是正確的。
此刻的安家宜,正和大萌一起,坐在學校附近的一家新開業的咖啡廳里靠窗邊的位置。
她的側顏被初夏夕陽的餘暉描上金黃色的輪廓,彷彿是一座白色的的象牙雕塑,鑲嵌了金色的封邊。
不得不說,咖啡廳是個好地方。喝咖啡並不便宜,也沒有很多人愛喝這種苦東西,所以,咖啡廳也會賣橙汁和滷肉飯。
泡咖啡廳的,大多是閑極無聊又手頭寬裕的大學生情侶,因為咖啡廳的大沙發非常軟,沙發背也很高,兩個人可以在沙發上團成一團擠在一起,沒有人打擾。
有空調,有音樂,一杯無限續杯橙汁喝一下午,到傍晚了還可以吃滷肉飯。
然而,安家宜並不是非常富裕,也不是非常閑。之所以今天能夠和大萌享受美好的二人時光,得益於商業奇才霍鷹同學。
這傢伙塞給安家宜一張優惠券,把他打發出去,不許他下午在宿舍打遊戲吵到他。因為,熱情滿滿的霍鷹正在認真撰寫一份商業計劃書。
有着敏銳商業頭腦並且渴望發財的霍鷹,不知道發現了一個什麼商機,神秘兮兮地窩在宿舍里寫商業計劃書,還不讓別人看。
賺錢的機會本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安家宜既不懂,也不大感興趣。他完全不理解為什麼所有人都對馬克·吉布森的到來那麼興奮。
霍鷹堅信他會成功。這幾天他常常跟周圍人談起,他將在把商業計劃書親手遞給馬克·吉布森,僅用1分鐘說服吉布森做出天使輪投資。
“我會對他說,你投資給我100萬,我會給你賺回1個億。”他一臉鄭重地說。
安家宜對他表示贊同。
但安家宜沒敢問霍鷹具體細節,比如,霍鷹到底會不會建網站,以及他到底怎麼才能見到馬克·吉布森。
小鷹處於創業狂熱期,安家宜並不想給他潑涼水。
於是,為了表示對他的事業的支持,雙手接過他送上的咖啡廳優惠券的安家宜,迅速逃離了宿舍。
比起窩在彌散着男人氣味的宿舍里打遊戲消磨時光,和奶香撲鼻的大萌一起在咖啡廳里喝橙汁顯然是更明智的選擇。
大萌糾結於畢業之後是讀研還是出國。
安家宜對她說,“那是兩年之後的事情,不用這麼早就設想吧?”
她嘟着嘴說,“不行滴,要早作打算。讀研的話,要保送本校還是考出去;
出國的話,要考外語,還要準備各種材料……咱倆要在同步行動,不然……不然就錯開了,就不好了。”
安家宜自覺自己想不了那麼遠的事。他知道,他的思維能力最多設想到晚上吃滷肉飯還是吃雞腿飯。
大萌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對安家宜來說,聽到她的聲音,就像是聽音樂一般的享受。
噗靈靈,咖啡廳玻璃門上的小鈴鐺響了起來,有人推門進來了。
張萌把頭從沙發背上伸出去,然後高興的笑了。她招呼着:“來呀,在這裏。”
安家宜皺了皺眉,哎呀,有燈泡。
大萌從又深又軟的沙發里站起來,招呼着。
安家宜也好奇地站起來。一路蹦躂的雙馬尾一跳一跳的小女生走進咖啡廳。
這是個難纏的傢伙。安家宜感到腦袋發緊,來的是大萌同一宿舍的,名字叫喬安娜的女生。
喬安娜之所以難纏,是因為這傢伙的智商極高。別看這小東西個子比桌子高不了多少,考試嘎嘎猛。不管是什麼課程,她幾乎都是滿分或第一名。
天才是不需要學習的。
安家宜從來都沒見過她花費哪怕是短短的一分鐘在學習上。天知道這丫頭為什麼那麼能擅長考試。
甚至說,一些年輕的經驗和資歷比較淺的老師,都會對她很怵頭。因為這小傢伙一般來說在課上都是保持着搖頭晃腦、得意洋洋、閉目養神的狀態的。
然而,一旦她睜眼了,往往意味着老師講錯了,她就要藉機開口給老師挑錯、與老師抬杠了。
喬安娜這傢伙恐怕是把吃掉的全部營養成分都供給大腦了。
和大萌高大颯爽、健美豐滿的身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喬安娜個子的小小的,細胳膊細腿,身材薄如餅乾,恐怕全身除了腦袋之外哪裏都沒有得到什麼養分。
當然,這並不是說她長得不好看。恰恰相反,她也很白嫩水靈,頭髮又黑又長,特別是一雙眼睛非常大,與眾不同的碧藍色瞳孔非常美麗。
雖然格外瘦小的身材顯得腦袋突兀的大,但恰恰是這對又大又明亮又藍的大眼睛,彌補了她頭大身子小的缺陷。
喬安娜的年齡確實比小兩歲,她在小學時就跳過級。
安家宜問過她,為什麼像她這種天才會和自己這種傻瓜上同一所大學,她自己解釋過:“人家在高考時可能是忘了填機讀答題卡了吧。”
僅憑主觀題的得分,就跟我的總分差不多,不得不說無形間是一種巨大的鄙視。安家宜心中埋下了深深的陰影。
不過,當問起她為什麼不復讀,再考一次高考的時候,安家宜了解到她這樣的天才與自己這種凡夫俗子在看待一些問題的區別。
她說:“人生很短暫,與其把短暫的人生浪費在反覆折騰的同一件事上,不如去接受現實。各種形式的未來道路都可能是美好的。
考第一名很好,沒有考好也不失為一種奇遇。總之,人不可能知道命運和未來會怎樣。
說不定我考上了最好的大學,反而會錯過我將在這裏遭遇到的精彩奇遇呢?對不對?”
她坦誠地說,“人生,本來就是一場美好的遊戲。我們要在過程中玩得開心,不要太在意一食一飯的得失。”
一般來說,在這個時候,安家宜感覺自己是接不上她的話的,只好虔誠地點頭,接受這位不點小個子的大學問家神聖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