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君王死社稷
“聽說了嗎,朝廷要以陳相公宣撫使,去那勞什子流求呢。”
“陳相公願往,那肯定是安全的吧?”
“正是如此,據說陳相公乃是探路,確認無虞便讓我等遷過去呢。”
“據說那島幾百里長寬,可活百萬人。”
“不拘他好壞,陳相公肯去,定然安全,我等亦可去。”
不過半日,陳宜中即將宣撫流求的消息就傳遍了全城,軍民無不議論。
普遍的觀點是,既然陳宜中願意去,那麼肯定是安全的,大家都可以去。
陳宜中什麼個人?
當時元軍大兵壓境,朝廷內外皆請陳宜中前線督戰,結果這傢伙直接撂挑子跑路,正兒八經的貪生怕死之輩,他去的地方能有什麼危險?
其實大家追隨朝廷南下,也受夠了提心弔膽的日子,迫切地希望能夠安頓下來,自然是對第一次聽說的流求充滿了期待。
“陳相公。”趙昰拉着陳宜中的手,情真意切地說道:“流求有各朝遺民、土著,或可求教,何處可定居、如何應對天災、該有何種藥物……事無巨細,當一一訪查。”
“陛下放心,臣定然打探確鑿。”陳宜中就差拍胸口了。
說實話,離開中樞肯定是有所不舍的,不過相對於安全,區區權力真不值得甚麼。
而趙昰不想陳宜中動不動就嚷着跑跑跑,對他離開也是樂見其成的,雙方可謂一拍即合。
於是,陳宜中兼職流求宣撫使,蘇劉義為副使,並有兵五百隨行保護。
一行人先去福州補充一波物資,然後由福口鎮往東,往返大約需要二十天。
當然,移民不可能在溫州等待,會有一部分先去福州,等陳宜中歸來再行出發。
陳宜中等人拜別趙昰,下到碼頭登船,立刻揚帆而去。
目送陳宜中等人消失在甌江盡頭,趙昰回身,說道:“此去千里,波濤涌洶,只求陳公一行順風順水。”
“陛下身具天命,此行當無不順。”江萬載說道。
“陳公先驅流求,太師當圖復福建、兩廣、江西諸地。”趙昰突然說道。
“此臣分內事,陛下不必擔憂。”江萬載回道。
趙昰說道:“朕意,太師兼福建、兩廣、江西宣撫使,提兵親征,以求早日鞏固根基。”
“臣本不該推辭,然臣領兵走,陛下如何?”江萬載問道。
“朕亦想太師日夜伴隨左右,好時時教導提點,然朝中無人,可戰者唯太師而已,為之奈何。”趙昰看向北方,感慨道:“靖康之恥,二聖北狩,高宗一直流亡,時至今日,謝太后攜前皇降元,三百二十年,趙氏竟無一君死社稷也!
若朕為求活而繼續南逃,後人免不得一個趙氏懦夫的評價,此乃趙氏天子乎?即日起,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僅此而已。”
說完,趙昰抬頭望天,等着大家誇讚。
這麼牛逼的話不誇兩句說不過去吧?
“陛下身負社稷,如何輕言生死?”楊亮節說道。
“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梏桎死者,非正命也。陛下為恢復社稷而死,臣同死,皆死得其所。”陸秀夫說道。
“螻蟻貪生,何況人乎?非至絕境,必不赴死,你我君臣共勉。”趙昰背着手,按耐住失望繼續說道:“太師南下,加寧王為監國,與太后同往福州,以備不測。
至於朕,溫州城臨甌江,只要水師不失,退路無憂,且有處州、台州屏障,溫州地處後方,何憂之有?”
這話一出,眾人沉默。
片刻后,江萬載說道:“不敢欺瞞陛下,處州台州軍兵護駕南下,兩地無兵,若是元軍抵達,怕是只能降。”
卧槽……趙昰呆了片刻,問道:“可能收復乎?”
江萬載閉上眼睛,說道:“有心無力。”
心痛的無法呼吸,原以為自己還有不少家底的,結果還沒捂熱就砍掉了一半。
深吸一口氣平復了心情,趙昰說道:“既如此,溫州更不能失,且要儘快拿下福建,再圖兩廣與江西,此事太師一力主持。”
“臣奉詔。”江萬載應下。
“陳相公前往流求,江太尉又往福建,中樞政務如何?”劉黻問道。
趙昰啞然失笑,道:“中樞一二事,尚不及一縣之多,有劉相公陳中丞在,豈能有失?
太師南下尚需時日,當務之急,乃是如何安排李庭芝及其所屬。”
江萬載離開之前,需要福建的詳細情報、安排駐守溫州的軍將、還需要製造火藥帶上,沒有三五天走不了。
現在的問題是,李庭芝怎麼辦?
孤懸江北,遍地皆敵,內無糧草,外無援軍,此乃絕境。
“李庭芝,姜才,皆國之干城,不可棄也!”張世傑說道:“當遣使者令其突圍南下,臣領兵接應。”
“不可。”陸秀夫反駁道:“賊虜大軍分佈江南,大江水軍密佈,李相公等人勢單力孤,倚城堅守尚可勉力維持,出城則必敗。”
“守城不過等死,突圍或有生機,何妨一試?”張世傑爭辯。
“揚州在,賊虜腹心有疾,不敢傾力南下,揚州破,賊虜再無顧慮,自當傾力來攻。
若無萬全之策,當令李相公堅守,為朝廷緩減壓力並爭取時日。”
陸秀夫說道:“臣以祥甫公幕府出仕,深受其恩,但有萬一可能,亦不想坐視其赴死,然臣等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唯死而已,何懼之有?”
“太師可有良策?”趙昰問道。
“形勢窘迫,無可奈何。”江萬載哀嘆。
“不可輕棄。”趙昰說道:“李相公不負朝廷,朝廷亦不能負他,免得天下寒心,且其人其兵,皆乃朝廷亟需,當設法營救。”
“若救,只能以水軍打通大江接應,只是困難重重,勝負難料。”江萬載說道。
趙昰躊躇片刻,說道:“救!精選船隻、將領,多備火藥、箭矢,擊潰賊虜大江水軍,接李相公部歸來!”
“臣儘力而為。”江萬載應下。
大略既定,江萬載立刻安排信使通報各處,即便是孤城釣魚城也派了細作前往。
給不了物資和人員支持,但是新皇帝繼位並且將堅持抵抗的消息肯定能給釣魚城上下以莫大的鼓舞,而精神鼓舞,才是釣魚城堅持三十六載的關鍵。
然後是整編軍隊。
隨行軍民十餘萬,可戰之兵不過一萬,余者多是隨軍家屬、不願降元的、不知道去哪裏的。
“多老弱婦孺,空耗錢糧而已。”張世傑不無抱怨。
“盡遷去流求島,前線軍需節約,軍兵無後顧之憂,實乃萬全之策。”陸秀夫說道。
“陛下天命所鍾,因此得計,中興有望。”陳文龍說道。
你們這麼會說,不妨多說兩句!趙昰笑而不語。
說歸說,笑歸笑,軍事不能耽誤。
江萬載把一萬餘軍分作三部分,劉師勇加廬州節度使,出任御前禁軍都虞侯、溫州防禦使,統領三千人負責防守溫州城。
江萬載子江鉦加撫州節度使,出任甌江水軍都總管、溫州防禦副使,統領水軍兩千並大小船隻三百餘,前出處州青田縣城駐紮,負責甌江防務。
其侄江璆加南康軍節度使,廣東宣撫使,兼知廣州事,領兵一千五百往廣州而去,圖復廣東。
楊亮節領一千,負責拱衛趙昰安全,余者由江萬載自領,準備征討福建各地。
其實應該有個海軍總管的,江萬載提議讓張世傑來,被趙昰否了。
張世傑忠義無需懷疑,能力嘛……但凡水戰出色,崖山之戰不至於慘成那樣。
而事實上,朝廷文武就沒有特別精通海戰的,若真的迫不得已,也只能以張世傑為將。
眼看天色將黑,楊亮節請趙昰回江心寺。
考慮到火藥工廠就在江心寺中,趙昰便辭別了江萬載等人,往城外走去。
正走着,突然一個小孩衝過來,叫道:“官家,官家……”
“無需緊張。”趙昰止住了抽刀在手的禁衛,說道:“豈有以孺子刺殺王駕者,且近來說話。”
楊亮節便安排人把那孩子帶到了近前,卻沒忘記左右安排了刀手警戒。
“官家。”那孩子到了近前,噗通跪地磕了幾個頭,才問道:“官家可是要南下?”
趙昰回道:“我迴轉江心寺乃是安排軍務,非是為了潛逃。”
“可是城內人都說官家必然要跑。”小孩子說道。
“此乃謠言,明早不攻自破。”趙昰說道:“且寬心,若朕棄軍民,軍民自可棄我而去。”
“官家可敢發誓……”
“大膽!”楊亮節怒喝:“駕前如此放肆,定然心懷叵測,左右,與我拿下!”
“無妨。”趙昰抬手制止了禁衛,說道:“誓言若可信,忽必烈何至於滅我國祚?且看朕之動向罷。”
說完,示意繼續前行。
楊亮節說道:“陛下,此事必有蹊蹺,當拿下詳加審查。”
“罷了,目下人心惶恐,不宜增加動亂。”趙昰說道。
六七歲的孩子自然不可能自己跑來問話,肯定是受人指使,或許是隨行軍民、或許是本地官紳、甚至可能是蒙古細作,又有什麼關係呢?
反正趙昰已經打定主意留在溫州了,哪怕忽必烈親自來問也是這個答案,根本就不怕有人藉此做文章。
回到江心寺,楊氏已經備好了飯菜,趙昰一邊吃一邊想着怎麼勸楊氏南下。
這件事不好交給大臣辦,只能自己來。
母子連心,看趙昰神思不屬,楊氏問道:“大哥有話但說。”
趙昰心一橫,說道:“孩兒請娘娘帶三郎前往福州監國,若事不可為,退往流求保存趙氏香火。”
楊氏給趙昰夾了筷魚腹,說道:“由諸位相公護着三郎去便是,為娘只要守着你,死亦何懼?”
趙昰道:“母親不去聽政,若有佞臣挾三郎登基如何?”
楊氏笑罵:“痴兒,此等事豈是深宮婦人可擋?”
趙昰撓了撓頭,不說話了。
自古兒子拋棄娘的不少見,讓做娘的拋棄兒子,確實是少見,趙昰也不知道怎麼勸說楊氏先去福州。
而趙昺懵懵懂懂地,一會看大哥,一會看大娘娘,突然說道:“我也要守着大哥。”
“好,守着大哥,看大哥給你造個清平世界出來!”趙昰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