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春風

10春風

“嘿,喝!”

寬闊的庭院內,一黑一白兩道身影正在近身搏鬥。一眾侍衛立在廊下觀看,着黑者是皇帝,穿白衣的卻是遼東大營左路校衛將軍沈驥。

沈驥剛從遼東回來,一到京城即入宮向皇帝報備,燕賾見他歸來,大喜,二話不說,抓住他來到兵器庫,說是要考校他三年在外的功夫進益。

沈驥是弘德帝的伴讀,幼時二人經常一起搏練。燕賾自幼遵太宗訓示習武強身,他本人於此道也頗有靈慧,又得眾侍衛中的高手指點,因此雖不若武人專於此道,卻也身手熟稔,矯若游龍。那沈驥出身武將世家,更是打小接受武訓,他與哥哥沈恭現一武一文(註:沈恭任神機營監軍,為文職軍官),盡皆為皇帝倚重,加之遼東大營三年曆練,自然比燕賾技高一籌。

兩個人你攻我搏,互有進退,沈驥使一套太極八卦拳,燕賾卻是少林小擒拿,他倒底不比沈驥,一招推山式雙拳送出之際,恰對方掄圓雙臂鎖住胳肘,那沈驥想,不能太過使力,燕賾即刻覺察趁隙收回,兩人互退一步,燕賾道,“咱倆平了。”沈驥微微喘息,燕賾笑道,“你讓的我。”沈驥道,“也沒讓多少。”二人相視一笑。

小侍們將毛巾遞上,弘德帝接過,略擦了擦汗,示意他們架靶子習箭,一面將前襟撩起繫到腰間,和梨子提醒,“剛入春,有風,陛下仔細着涼。”燕賾笑道,“朕哪有那般嬌弱,快滾下去吧。”他今日練武,一身勁裝,未戴冠帽,束起的髮髻上,只一根黑色髮帶系在額上,顯得尤為神俊。

展臂、瞄準,皇帝一箭射出正中靶心,沈驥亦不示弱,也是一箭中心。燕賾突然問道,“阿驥,我問你,若是有人將你全家殺凈,只留下你兄妹三人,後來那人要娶你妹子,你——答不答應?”兄弟倆還有一胞妹,尚未出嫁。

沈驥嗖的一箭又出,毫不猶豫,“自然不允。”

“為何?”

“血海深仇,豈有結親之理?”

燕賾一頓,瞄準靶心再射一箭,待見那羽箭穩穩地又中紅心,轉身問,“若——那人是朕呢?”

沈驥正在瞄準,聞言不禁收住,羽箭脫出,射到偏處,回身問道,“皇上,我大哥最近沒有不妥的地方吧?”

弘德帝擺擺手,“你不要慌,與他們無關,朕只讓你一答。”嘴角含笑,“看看你,好像朕當真要娶你妹子似的,便娶了,有那麼可怕嗎?”

那沈驥鬆了口氣,暗自腹誹,你或許是個好皇上,但若為人夫君——自家的妹妹疼愛的緊,確不想送進宮來。他雖是武將,卻粗中有細,思量一下才道,“若是皇上……自當別論,皇上聖明,若要誅人全家必定事出有因,再一說,天子恩威,皆比雨露霜雪,臣子們理應一體承受。”雖則說只是一問,也要答的妥當些,先給他戴個大帽子,首先殺人應當殺的對,不然便是皇帝也不好意思吧?

燕賾見他答的圓,倒笑了,“你在外三年,說話確是進益了。”

沈驥摸摸鼻子,“皇上怎會有此一問?”

燕賾收起笑容,淡淡道,“沒什麼。”轉而道,“你五月份即將正式調任回來,這次老夫人急把你叫回,是否和親事有關?”沈二郎娶親,引發眾名媛貴女紛紛請媒自薦,這消息現正是京城最新鮮**的八卦,皇帝亦有耳聞。

沈驥道,“可不正為此事。母親看中兩個女子,着我回來挑選。”

燕賾道,“大丈夫成家立業。你比我還大兩歲,朕已得一皇子、一公主,你也不可太過敷衍拖沓。”

那沈驥笑道,“我曾發一宏願,必要擇一稱心女子為妻,雙雙對對,同生共死。”燕賾見他臉上笑模樣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卻忽而自己心中一動,脫口道,“走,帶你去見見大郎。”

沈驥卻推道,“一下馬聽聞母親沒事便趕來宮中,再不回去恐要挨打。”燕賾想到伯爵老夫人那幅辛辣火燥的脾氣,笑道,“快滾吧,明日再來。”

燕賾乘上肩輿,和梨子問,“皇上,去哪兒?”

“沐輝宮。”

“額……”和梨子想問,不更衣了?眼睛溜了兩圈,咽下沒問。

從兵器庫到沐輝宮有一段路程,燕賾在肩輿中,剛才與沈驥的對話又浮現在耳旁。沈驥的回答他很滿意,那個時代的天理就是這樣,皇帝的命令就是天意,一句話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一句話改變一個家族的命運,一句話決定一個國家的興亡。至於盛家這個案子,燕賾回想,盛肇毅真正的罪行是什麼呢?其實並沒有確切的他勾結魏王丁琥的證據,他的罪在於狂肆,在於不合適宜的時候說不合適宜的話,他質疑皇帝啟用資歷較淺的謝蒼,客觀上起到了為邵秉烈造勢的作用,但又沒有真正投靠到邵的陣營,他混淆了當時的輿論,引發人們對剛剛親政的皇帝的決策進行質疑,他不過是一個狂盪的書生,他卻非殺不可!但若要論罪名,其實不過是莫須有吧!

燕賾眯起眼,歷來就是這樣,用人或許是出於多種原因,但殺人卻只能是因為政治需要。他並不後悔誅殺盛家,換言之,即使時光重來,燕賾相信自己還會如此決定。然而這樣的確信並沒有使他心中的不確定減輕,轉而又擔心她只是一個小小女子,不能理解這些複雜的緣由。

他本不該為此煩心的。

初初和小皇子在偏殿。南窗下,陽光從打開的大片窗格下照進來,春天的陽光是那樣澄透,榻上正垂首寫字的女子,青黑的雙鬟在絢白澄透的光里描出金色的光環,小皇子坐在旁邊,手裏抓着一根毛筆也在鋪案上亂畫,間或間兩人相視笑出,她的臉溫柔恬淡。

和梨子跟在皇帝身後,見他站了半日不動,忍不住嘀咕,“皇上……”燕賾這才舉步,走進屋內,“你們在做什麼?”

屋內的人見到他,忙齊齊蹲身行禮,小皇子和初初也從榻上下來,燕賾攙住奔過來的小皇子,走到初初面前,“起來吧。”拿起案上方才二人書寫的紙張,看見上面雋逸的字跡,抬眼笑道,“你的字倒像個男人。”再看寫的是:

“有侄始六歲,字之為阿龜。

有女生三年,其名曰羅兒。

一始學笑語,一能誦歌詩。

朝戲抱我足,夜眠枕我衣。”(註:出自白居易《弄龜羅》,他穿越了。)

燕賾輕輕念出,白居易是前朝的大詩人,此詩寫的是其侄兒白龜、侄女白羅,表達了對侄子們的喜愛之情。他忽然想到盛家還有一個遺子,好像是盛肇毅的嫡長孫,當年被送去了外省。抬起眼睛看向她,心中期待,若是她求我……

初初卻只是彎腰問小皇子,“小殿下,奴婢帶您去凈手吧?”

小皇子搖頭,“不要,我還要畫!”另一隻被墨汁染黑的小黑爪子也上來,一起捉住弘德帝的手,眼睛裏寫着渴求,“父皇教我畫。”

燕賾將小皇子抱起,“大郎想學字了,很好。看來父皇是要給你選幾個師傅開蒙。”

小皇子眨巴着眼睛,“什麼叫開蒙?”

“就是讀書。大郎想不想讀書?”

“想!”小傢伙重重點頭,燕賾笑着將兒子摟在懷裏,拿起筆,一面瞄到初初退到壁角,和其他宮女站到一處。一會兒一個宮人走進來喚她,燕賾握著兒子的手在書寫,不抬頭問道,“初初要去哪裏?”

初初向他行禮,“娘娘喚奴婢過去,請容奴婢告退。”

燕賾心中突然涌過一浪不怎麼舒適的氣流,然而對方平靜從容的眼神,規規矩矩的禮儀舉止,竟無從可發。況且如果於此時此處發作,和那仗勢強人的柳如輝又有何異!他淡淡嗯了一聲,初初退去。

沈驥回到家中,被母親兜頭兜臉的一陣怒罵,幾次要暈倒。他只是站在一旁,鍾老夫人喝道,“你怎麼還不走,真要氣死我嗎?”

沈驥道,“母親大人中氣十足,健康長壽,不會真暈倒的。”

“逆子!”老夫人龍頭拐杖敲的地咚咚響,看著兒子寬闊的肩膀,結實的手臂,三年不見,塞外的寒風吹開原本稚嫩清秀的臉龐,恍然一成熟矯健的男兒了,不由又是驕傲又是心疼,虎着臉問,“明日的花會,你去是不去?”

沈驥笑道,“明日皇上喚我進宮,有要緊事。”

鍾老夫人怒道,“有什麼要緊事?我去和皇帝說。”

沈驥道,“您尚在‘病’中,難道忘了?”鍾氏氣的一拐打到他肩上,沈驥笑着跳起躲避。“快滾快滾!”老太太氣的炸雷一般,沈驥跳到門外,嘿嘿笑道,“娘息怒,兒子回來再給您捶背。”

大媳婦沈恭的夫人張氏等人上前,將老夫人扶到座中,那鍾老夫人餘氣未消,仍一鼓一鼓的,張氏捧來參茶,“娘,您消消氣,回頭讓大郎再勸勸二叔。”

“不行!”老夫人深知自己兒子的脾性,“他此次臨時歸來,假期只三天,絕不能讓他拖混過去。”思量一下有了主意,吩咐張氏道,“你馬上趕去宮裏,找方貴妃……”如此云云,一翻佈置。

弘德帝理會完政事,送走大臣,和梨子近來報說,方貴妃宮裏的司正太監方才來了,“娘娘請皇上若無他事去長信宮一趟,有事相商。”燕賾知方貴妃最是謹慎賢德,從不刻意邀寵,況已十餘日未去她宮裏,便吩咐擺駕長信宮。

貴妃方蘊兮,已故太子太傅方勤書之孫女,方勤書是前朝舊臣,以德、文聞天下,新朝立后,方家移居山陰山中,閉門歸隱,太宗三扣其門請其出山,重新入朝,其他官職皆推,只任集賢殿大學士,后太宗立燕賾為太子,拜方勤書太子太傅,教育八年。燕賾登基前,方勤書去世,太宗選其長孫女蘊兮為太子側妃。

方蘊兮比皇帝大兩歲,今年二十有二,天佑四年誕下一對龍鳳雙胞,皇子卻只存活三天,餘下一女,取名曰同。

皇帝駕臨,方貴妃殿前恭迎,燕賾問,“同兒呢?”但見一小小女童搖搖擺擺地從殿內跑出來,格格笑着,“父皇,我在這裏,父皇與我捉迷藏!”方貴妃無奈,“同兒,不得向父皇無禮。”燕賾抱起小女娃,對她道,“同兒才不足兩歲,不要過拘了她。”那方氏雖生性謹嚴,但因幼子夭折之故,自對這僅剩的女兒多一倍疼愛,不再說話。

帝妃二人坐定,方貴妃向皇帝說明緣由,“沈二將軍回來了,不願見老夫人安排的相親女子,今日他家張大夫人來找我,想請皇上幫忙,起碼讓他見上一面。”

皇帝聽罷,又笑又搖頭,“這個阿驥,竟還這樣倔。老夫人也太急,五月就正式回來了,非要在這一刻?”

方貴妃道,“成親禮節繁瑣,到了五月再拖一拖,一年又過去了。老夫人的意思,沈將軍不願去她們安排的花會,若是皇上允許,何不由臣妾出面在宮中舉辦賞花宴會,到時候把小姐們也邀來,皇上叫他,不怕他不來。”

燕賾抬首大笑,“哈哈哈,這主意好,老夫人乾坤挪移,借力打力,朕看可以!”方貴妃見他允了,又道,“就明兒下午吧,皇上看呢?”燕賾同意,想想又道,“後宮現在無後,你當把太后邀請,不能失禮。”方貴妃道,“臣妾省得的,自當由太后出面主持。”燕賾來了興緻,“把大郎、同兒都帶上,一道熱鬧熱鬧。”

沐輝宮西殿一側是庫房,太后攜小皇子和幾個貼身的大宮女主持賞花宴,初初閑來無事,走進庫房,打開一扇不向陽的房間,這是擺放太后珍巧擺設的地方,各式的奇珍,幾尺高的毫無瑕疵的珊瑚樹、瓷器、花瓶、琉璃、玉器,琳琳朗朗,分門別類得歸置在內。初初打來一盆清水,將靠窗的榻幾擦拭乾凈,從柜子裏拿出幾把紫砂茶壺。

泉水在小窖爐上漸漸煮沸,裊裊的水汽蒸騰到空氣中,初初認真得將茶壺一把把拭凈,有人走到近前都沒有覺察。

“嗯哼,”燕賾咳嗽一聲,正低頭用棉布輕拭壺口溝槽的初初嚇了一跳,這裏是庫房,有專門的小侍宮女把守,怎會有人悄無聲息進來。燕賾扶住她手,初初立時手臂繃緊,好在他頃刻間又鬆開,笑着道,“差點兒掉了。”

“是。”初初將茶壺放好,起身給他行禮,燕賾低頭看着眼前嬌美的小人兒,或因不用當值,未梳雙鬟,豐厚的髮絲編結成一條鬆鬆的辮子一直垂到腰間,淡粉色緞織衣衫勾顯出纖濃合度的身姿,柔聲道,“起來吧。你繼續做事,不用拘束。”

皇帝滾燙的目光落在身上,初初極力剋制住單獨面對生疏異性的尷尬,輕輕應是,重新坐到榻上,恰水開了。

皇帝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和梨子站在門口,看着他從一排排架子前走過,最後又回到窗邊,不由暗自好笑,燕賾似覺察了,瞟他一眼,他忙咬住舌頭,縮肩站好。

皇帝又到身前,初初不得以又要起身,燕賾道,“不用起來,”問她,“你這是在做什麼呢?”胡桃木寬大的榻案上擺了偌大一個茶盤、三四把紫砂壺、一個精緻腳爐、三種茶葉,還有紗布毛刷等物,像清潔不似清潔,像泡茶不似泡茶,弘德帝有些奇怪。

“護養茶壺。”初初道,將擦拭乾凈的茶壺放到茶盤上,每一個壺內放入不同的茶葉,用棉巾抱住手,將燒沸略略晾涼的泉水澆灌到壺中。

清淡的茶香瀰漫在空中,燕賾索性到榻案另一端坐下,“為什麼要放不同的茶葉?”

“每一把紫砂只泡一種茶葉。”初初回答的很慢,眼睛一直低垂,濃黑微翹的睫毛像兩排密密的小刷子,燕賾想,她睫毛真長。

“這個叫什麼?”他指着一把顏色略淡的壺問,這把紫砂橢圓型,大大的肚腰,半圓環手,壺嘴短小。

“西施。”

這裏的紫砂都是官奉,或民間高手打制,每把都有不同的名稱。燕賾指着另一把顏色深紫端口略方的問,“這一把呢?”

“麒麟。”初初一頓,索性把剩下兩把也一一指出,“這是玉意,這是呈祥。”

燕賾見她纖秀的手指潔白瑩潤,握在古樸拙韻的紫砂上,時而將壺端起來端詳,小巧的壺托在手掌上,十指纖纖,如美玉雕琢,心道,原來人美,便拿一把紫砂都是好看的。

四把壺都蓄滿了茶水,茶香撲鼻,香茶卻只能看、不能喝,燕賾覺得有些口渴。

“紫砂需時時養護,用茶水泡淋,讓茶香浸潤到壺胎里,”初初的聲音自來嬌軟,這樣子輕輕說出,落到耳朵里十分動聽,她微抬起眼睛看向皇帝,“奴婢聽說,和梨子公公最擅茶道,皇上若對茶有興趣還是問他最好,奴婢怕答錯了。”

我不是對茶有興趣,我是對你有興趣。燕賾笑眯眯的豪不以為忤,和梨子離的遠,也看的清,禁不住打了個冷戰,打小兒貼身服侍他那麼久,何曾見過這位這般模樣。聽皇帝又問道,“這茶壺蓄過水還要怎樣?”

初初無奈,再垂下眼睛,“泡好,沖淋。”

“需要多久?”

“半個時辰。”

“朕命你現在就演示。”

初初一頓,“是。”將那把西施壺中的水倒入旁邊的大蓋碗內,端起蓋碗,從蓋子裏漏出的水均勻得澆注到壺身,漫起一層霧氣,燕賾笑道,“你是鸚鵡嗎,朕問一句,你答一句。”

初初不做聲,慢慢地將蓋碗裏的水沖淋完畢,壺身表面一瞬即干,經過茶水滋潤的砂胎上顯現出油潤的光彩。“奴婢不是鸚鵡,只是有一事不明,卻不敢問您。”

斑斕的神採在皇帝的眼中凝聚,“朕准你問。”

“陛下平時日理萬機,處理公務的時候,若有人在旁不住說話,令您不能集中精神,陛下,您會怎麼做?”

“為什麼會問這個?”燕賾笑道,眼睛轉了一圈,到和梨子身上,“唔,若是和梨子這般,朕就攆他出去,打一頓屁股。”

“陛下!”和梨子耳朵尖,在門邊上第二次聽到自己的名字,哀怨地跪下,一臉苦相,我倒霉的屁股喲,要挨多少板子。

初初淺淺抿住嘴唇,“如此,奴婢極想請君入甕!”輕輕一笑,麗色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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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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